夜半，上屋里。莫老太坐在地上，双腿摆成大字型，脸上涕泗横流，两手边胡乱抓着头上的散发，边不依不饶地对莫老头说：“我不依！那谢氏明摆着跟我不对付，你竟还要我去给她作揖赔礼？这不是活活将我的脸面扔在地上给她踩，以后我还怎地做人？”停顿了一下，莫老太又挺着胸膛道：“如今那谢氏已成了绝户，我养着两个儿子，还怕她不成？”
“闭上你的烂嘴！”莫老头阴着脸，浑身气得发抖，将指头折向莫老太，心里呕得直犯恶心，险些一个激灵抬腿踢上去。终是忍无可忍，便破口大骂道：“你个蠢婆娘!给你个勺子就想翻天覆地，也不掂量看看自己的能耐！生就一副猪脑袋，非得折腾地将村里人都得罪光不成？谢氏这事你本就理亏，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不成？”
“亏不得是那狼山沟里出来的野妇，简直粗鄙不堪，傻得没边儿了！”莫老头狠狠砸着嘴，愈发后悔当年听尽媒人好话，仅是贪图聘礼偏薄，便娶了这般货色！以前瞧着莫老太还算勤快，如今越来越不着调，整日搅得家宅不宁，简直生就来糟践莫家的！
闻言，莫老太生生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险些气得背过了气。她嫁进莫家几十年了，因着是从最偏僻的山后头的村寨里嫁过来的，初始受尽婆婆的冷眼嘲笑，直到生了大儿子才好了一些。好不容易将那老太婆盼得归了天，儿子娶妻成家，自己彻底从人下人翻身变成了人上人，才狠狠扬眉吐气。平日里，渔西村里偶尔有年长的老太提到她的出身，莫老太向来白眼一翻，转身便赚日后更是再不与这人搭话。长此以往，便也无人再提了。
如今心底里最深的禁忌被莫老头这般直白一说，莫老太恨不得立马将莫老头的嘴捂住，脑子热，便跳了起来撒泼道：“我就知晓你瞧不起我？可是忍着没说好久了是不？如今见我老了不中用了，便想将我一脚踢开，门儿都没有！”停顿了一阵，又嘶哑地哭嚎道：“我一辈子为了莫家劳心劳力，你敢说我有一分私心？”
“闹够了没有？看在老大的面上，我忍耐你多时了，如今睁着眼睛说尽瞎话，莫不是当我是傻子不成？你敢说说，往日给的银钱都用到哪儿去了？”莫老头粗暴地打断了莫老太的自怨自艾，连连怒喝道。
闻言，莫老太一噎，眼皮一个劲儿地抖动起来，眼神游移着。自己一向行事缜密，老头子怎会晓得？莫不是在听了哪个碎嘴的风声，便来试探自己？这般想着，莫老太稍稍定了定心神，挥舞着双手喊起冤来：“哪个在胡言？看我不撕了他的嘴！老头子你竟不信我，交的银线本我全作了家用的！”
莫老头听到这话，良久才冷着脸道：“是我亲眼所见，你莫不是想撕我的嘴？”话音刚一落，见莫老太目光闪了闪，声音立刻消了，莫老头才接着道：“劝你趁早消了那个念头，莫家不稀得养别家的孩儿！”
这话一出，莫老太便知晓事情败露了，顿时慌乱了起来。她两手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心惊胆战之色惨白了起来。良久，见莫老头并未继续言语，才鼓了鼓勇气，脱口而出的话里满是酸楚：“老头子，我这也是为了咱大儿子着想，不然等我们百年之后，老大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可如何是好？”
说完，莫老太抿了抿嘴，继续扯着嗓子干巴巴道：“再者说了，我那侄子与老大是嫡亲的表兄弟，老大过继了他的儿子可比外人亲近多了不是？”话到这里，莫老太想起了前些日子金氏想养家的莫儿一事，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在她看来，不是亲生的，就算老大养了莫儿也指不定是个白眼狼，哪能比得上自己娘家侄孙知根知底？
莫祺振站得不远，便将陈婆的低语尽数听了去。想到早年离家的陈叔，再看如今陈婆垂着眼恍惚的模样，不禁心中升起了一股酸楚。
“得了，我这老婆子又啰嗦了。人老了啊，就容易胡思乱想的。”沉默了一阵，陈婆摆摆手，招呼莫祺振上来，谆谆叮嘱道：“二小子，你记着。昨日你既躲过了劫难，便是老天爷注定的，莫要学那妇人扭捏的作态，兀自钻牛角尖儿！晓得吗？”
闻言，莫祺振扯着嘴角苦笑点头，暗道陈婆果然神算，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心结。垂头想了良久，终是通了心窍，郑重地朝着陈婆作揖道谢。
却说莫家这爆吃罢中饭，莫老头瞅着二儿子前脚出了门，后脚就将烟袋一敲，面色不善地催着莫老太拾掇些点心，带去村头的谢寡妇家中赔礼道歉。因着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不好亲身领着莫老太，便点了桐娘的名，让她陪着一同前往。
莫老头话音一落，桐娘便将视线转到了莫老太的脸上，想着莫老太的往日的性子，怕是又要闹开了。哪知，莫老太只抬头讷讷的瞧了莫老头一眼，脚步一转，便一言不发顺从地去了上屋。
见状，桐娘暗暗惊诧，偏头瞧了莫老头一眼，见他仍板着脸，不慌不忙地抽着烟袋，显然对莫老太的反常并不意外。
不一会儿，莫老太便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停在莫老头的身前，颇有些小心翼翼道：“老头子，那我这就动身。可好？”眼睛分明盯着莫老头，脸上满是讨好之色。
闻言，莫老头只是摆摆手，便转过头对着桐娘嘱咐道：“媳妇，难为你了，那谢氏心有怨言，怕是没得好脸色，你且忍耐些。若是你婆婆又要生事，你多劝劝，莫让她在外头昏了头，丢尽莫家颜面！”
这话一出，桐娘心中一惊，直道不敢。再瞧莫老太的脸已憋成了猪肝色，显然因着莫老头的话失了脸面，心中不忿又不敢妄言。
莫老太双手紧紧攥着食盒的杆子，迈着小脚就穿过院子往外赚生生将桐娘甩在了身后几步远。桐娘晓得莫老太心中不痛快，便也不急着追赶。眼见莫老太出了大门，她才快步跟了上去。桐娘没走几步，便见莫老太抖着腿返身跑回了院子，慌张中竟连手中的食盒也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盒盖子飞了出去，里面摆着的点心散落了一地。
顿时，桐娘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不待她主动开口询问，便见莫老太急忙奔过来拽住桐娘的胳膊，神色惊恐，喘着气道：“谢寡妇来了，后边跟着一群人，个个瞅着都凶神恶煞的！定是冲我们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说着，莫老太死命掐着桐娘的手，声音不由自主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