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番外(三十七) 文 / 爱晕
魂是柳绵吹欲碎之一——康熙番外(三十七)
三天后,容若殁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和福全常宁才从慈宁宫给皇祖母和太后请完安出来。福全乍听之下,竟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悲恸流泪不止,当年他带兵平定雅克萨,身中带毒的狼牙箭,太医为他刮骨疗伤之时,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硬是忍着一声不吭,可如今却为了容若……
我心中尽是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那英气勃勃的,在午后的暖阳下朝我拱手而笑的少年,那鲜衣怒马,与我一起挈弓合射的少年,那心思细腻,文采卓越的少年……如风一般逝去了。
福全大病了一场,再进宫时,瘦了整整一圈。我把礼部拟的办理容若身后事的条陈让他瞧。他看后半晌不语,久久之后才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心生缘起,菩提叶落,一切皆惘然。”
心既已无涯,那身在何处,已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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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李德全轻唤了声,“什么事?”我翻着手中的奏折,并不曾抬头,李德全沉默了下来,我敛眸半侧了脸,却见他的手放在身侧紧紧的攥着袍子的下摆,腿也在微微的打颤,是什么事让他欲言又止,失态成这样?“什么事?”我抬头看他,声音也不知不觉的起来,李德全嘴唇抖了一下,苍白着脸色道,“回皇上话,是……是李太医来了,正在外边候着呢。”
“那宣他进来吧。”
“喳。”李德全应了,气息紊乱的提了声道,“宣李濯缨!”
李濯缨四十出头,四年前,老胡奏请说年事已脯上表辞了院判之职,我便擢升了李濯缨,他是老胡的爱徒,医术高明又木讷少言,很得皇祖母和太后的喜欢。
我一边批着奏折,一边问道,“良嫔的病怎样,无大碍么?”
李濯缨拱手道,“恭喜皇上,良嫔娘娘不是病了,而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此话当真?”我握紧了手中的笔杆。
李濯缨将头埋入双膝之间道,“奴才绝不敢妄言。”
他的声音不大,可落入我的耳中却霎时轰隆隆响成一片,手一抖,正在御案边磨墨的李德全的手也跟着一抖,墨汁溅了出来,落到了明黄的桌布之上,污成一团。我皱眉望着手背上和袖口上的墨渍,那污渍如此突兀,刺入眼里,刺入心里。
“皇上恕罪,奴才罪该万死!”李德全连忙跪下,重重的叩头,一声沉过一声。
心就象有无数只冰冷的手穿腔而过,被血淋淋的撕成两半,一时间痛得眼前发黑,好容易敛住了心神,“起来吧,”转头又问李濯缨,“良嫔知道了吗?”
李濯缨看了一眼李德全道,“奴才诊脉之时,良主子正睡着,奴才未敢惊动。”
我好似全身没了力气,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李濯缨退下了,一时间殿内静至落针可闻,只有李德全急促的呼吸在我一旁起伏。转头望向他,只见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紫了一片,还隐隐渗着血迹。我叹了口气道,“你下去擦点药,再来朕跟前侍候吧。”
“皇上!”李德全重重跪下,抖着嘴唇道,“奴才斗胆,敢问皇上,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我苦笑着闭上眼,我虽是天子,可天下的事,又哪能件件由我做主?我拼命想要忘记的事,老天却不放过我,偏要我一再想起。小菊肚子里怀的是烙在我甚至是爱新觉罗这个高贵姓氏上的耻辱烙印,皇家血脉怎容玷污?可容若子嗣单薄,又曾与我有救命之恩,小菊性情刚烈,容若的死我已竭力隐瞒,要是此时赐她汤药,只怕要惹出涛天的祸事来,我害怕失去她,却更怕她充满恨意的眼神,我只觉心乱如麻,苦涩难言,良久之后,终艰难开口,“李德全,你去告诉敬事房,两个月前朕曾临幸良嫔,让他们记上。”
“什么?”李德全失声呼道,“皇上……您……您要留下这孽……这孩子?”
我身子一颤,还未开口,李德全匍匐着跪行几步,扑上来道,“皇上,万万不可呀,这……这孩子留不得!”见我黯然不语,李德全抓着我的衣袍下摆道,“奴才知道皇上对良主子的心意,可是……皇家血统岂容混淆?皇上三思,皇上三思啊!”李德全又呯呯的磕了几个头,倏的抬起头来,眼里划过一道精光道,“皇上要是心中不忍,还是让奴才来为皇上分忧吧。”
我心中突然有什么念头闪过,却快得抓不住,“还是?你刚刚说还是是什么意思?”
李德全一愣,旋即低下头去沉默不语,我伸腿在他肩头虚踢一下,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德全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游移不定,我沉声道,“你对容若做了什么?”
大殿里一片压抑的死寂,“说!”我大喝一声。
李德全忽然不再,抬头道,“奴才该死,奴才瞒着皇上,把皇上赐给纳兰大人的金鸡纳霜换了!”
我浑身一震,“你……你怎么敢?”
李德全双目蕴泪道,“奴才知道皇上心里的苦处,这些日子皇上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里长吁短叹,奴才看了心里就跟刀割似的疼,只恨不得亲手杀了纳兰性德,为皇上出气。纳兰性德得了寒热之症本是老天开眼要取他性命,可是明相又来找皇上赐药,奴才跟了皇上十几年,知道皇上心里为难,明相势大,皇上若不赐药,则难免他怀恨在心,若赐了药,奴才这口气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那天皇上让奴才去取药,奴才心想,这药是洋人从法兰西带来的,只有奴才侍候皇上服过,旁人根本不曾见过,所以……奴才就……就把药给换了。”
“你换成了什么?”心中一凛,我急急问,“毒药?”
李德全摇了,“寒热之症,当年太医也说过,除金鸡纳霜外无药可医,故而奴才只是将它换作了别的药,让纳兰性德吃了等于没吃,也就是了。”
心中莫名的一松,原来如此,我本就奇怪,金鸡纳霜疗效甚强,就算容若一心求死,但既知我赐了药,明珠和福全强灌也会给容若灌了下去,他又怎么就此一瞑不视,原来竟是李德全做下的手脚。
李德全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道,“奴才罪在不恕,请皇上发落了奴才吧!”
我沉吟了半晌,咬了咬嘴唇道,“罢了,事已至此,朕也不再追究你,小菊的事,朕要再想想,你万不可再自作主张,明白吗?”
李德全大约是不信我竟如此轻易的饶了他,嗫嚅道,“皇上,这可……”
我眯起了眼睛,迫近他道,“朕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扪心自问,这样的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我所期盼的,但夜深人静,只有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听到心里似乎有一声声小小的呼喊,带着隐隐的欣喜,一点点漫过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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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你看,那朵荷花,开得有多美!”图娅兴奋的指得离船舷不远处的一朵开得正艳的荷花对我说。今年的荷花开得好,七月里,后海的水面上,大片的荷花庚了整片的水面,幽馨一派,湖面上,的花朵,碧绿的叶子,菱行牵风,玉莲摇曳。真真如杨万里诗中所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样的景致,配上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泛舟湖上,本最是宜人的。可是小菊的事如同压在我心头上的一块巨石,让我意兴阑珊的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嗯。”我随口应了声算是回答。
“皇上?”图娅侧头观察着我的表情,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皇上有心事?”
“太乙真人?”我喃喃的重复。“你究竟是神仙,还是凡人?”
太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惘,但只在一瞬,他便又回复淡然,“是神仙是凡人都不重要,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
“你把我带到这里,究竟为了何事?”
太乙脸上的笑容敛去,“皇上,想必你已知晓自己的前世是二十八星宿之首的亢金龙,我俩乃是修行的道友,所不同的是,我业缘尽消已重回仙界,而你功德未满还要继续受世间之苦。”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在斟字酌句,稍后才继续说,“我……我原以为自己能超然世外,却不料仍未能逃过情劫,和……和小菊……”
“你别说了!”我急急的打断他,“我不想听。”
“不!事关大清社稷,你一定要听!”
“什么?”我猛得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看到了吗?”他用拂尘指着远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知何时,云层尽散,太阳金色的光芒斜照大地,天地间一片安静祥和。
“皇上,你是一位有德的明君,大清会在你的统治之下,国力强盛,百姓安乐,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百年之后呢?会怎么样,难道你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凡是这太阳照耀到的地方,都是大清的版图?”
我怔了怔,开始冷静下来,“你什么意思?”
太乙悠然一笑,“其实你心里早该明白,太子不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我脸上倏的一白,他的确说中了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思虑的心事,几位阿哥的脸一一在我眼前滑过,“那谁才是最佳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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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肃容道,“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只有心怀百姓,心怀天下宅才能为君,皇上,你真正的继承人尚未出世,不过……”说到这里,他似乎适意停了停,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也不用等很久,他就快来了。”
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我脑中冒了出来,这想法实在太过可怕,惊得我往后退了一大步,嘶声道,“你……你是说……小菊肚子里的……?”
太乙的脸上涌起一阵红云,尴尬的咳了几声才道,“皇上误会了,能继承大清江山的,自然是真正的天家骨血,只是……”他又再度停下,笑眯眯的看着我。
“只是怎么样?”我狐疑的问。
“只是你的继承人,会和我的女儿,纠缠一生,结下一辈子解不开的缘!”
我如遭雷击,“你说什么?你是说,小菊会生下一个女孩,而我的儿子,将来的真龙天子,会……会爱上你的女儿?”
我死死的看着太乙,希望是自己会错了意,可是,他还是凝重的点了点头。
“是!”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的这个儿子,将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在他的手中,大清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他文治武功莫不出色,可是,上天即给了他过人的文韬武略,也同时注定了他会为了一个女人,痴情一生!”
“不!”我克制不住的大吼起来,“你已经害了小菊,我绝不允许你的女儿再来害我的儿子!”
太乙无奈的摇了道,“天意如此,你我都改变不了。”
“天意?”我轻颤着身子,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冷冷道,“什么是天意?天子之意就是天意,朕是天子,我说的话就是天意,我即刻命人赐小菊汤药!”
“哈哈哈!”太乙忽得仰天长笑。“丙寅深宫,龙凤同生。单凤涅磐,单龙成空。”他也冷冷
的看着我,眸光似要刺入我的五脏六腑里去,“我劝你还是收起这样的念头,你若想取我女儿的性命,就要赔上你儿子的命!”
“你胡说,我不信,我才不信!”我浑身一震,伸手用力抓住了洞边的藤蔓才勉强稳住了几欲跌倒的身子,却因此而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直痛得浑身冷汗涔涔,一种挫败的无力感在全身弥漫开来,让我简直想狠狠的放声大哭一场。强忍着痛,我咬牙道,“太子身为储君,攸关国本,岂可轻言废立?”
太乙轻笑着,似在叹息我的固执,“胤礽骄奢暴戾,前几年就有迹可循,耿介年近六十,大热天的仍要跪在案前听他背书,半天下来,饥肠辘辘加之暑气逼人,几乎仆倒,可胤礽怎么样,只故作不知!这些年他年纪渐长,非凡没有悔改,反面愈演愈烈,就因为他是嫡子,所以就能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就因为他是太子,就不能轻言废立,所以你就应该对此视而不见,放任自流?”
“你闭嘴!”我怒极,“你只是个奴才,太子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吗?”
太乙浑不在意的笑了笑,“皇上忘了,我如今已不再是乾清宫的三品带刀侍卫纳兰性德了,别说是太子的名讳,便是皇上的名讳,贫道也是一样叫得的。”
是啊,我怎么竟然忘了,如今他已超然世外,和我再无君臣名份了。
见我低头不语,他又正色道,“皇上本是慧眼如炬的,只是觉得欠了孝诚仁皇后太多,所以处处容忍太子,可皇上想过没有,太子还未君临天下已成了这般,一朝权柄在手,你扪心自问,他能当个好皇帝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能为胤礽辩白的话来,这些年来他的变化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愿意相信罢了,我总安慰自己说再等几年他完全长大了,就会是个合格的储君,可事与愿违,如今再想拨乱反正,已是难如登天了。
无意识的摇着头,我用连自己都难以说服的苍白语气说,“我不相信,就凭你的几句话,怎么能让我相信将来的真命天子另有其人?”
太乙拂尘一甩,指着曲起一腿在一旁安然小憩的白鹤道,“我能让它把你带来这里,还不足以让你相信?”
“不能!”
“那这样呢?”太乙迈上几步,拂尘滑过我的肩头,我只觉肩上一凉,再看时,伤口已不再流血,并神奇的越缩越小,眨眼的功夫竟在我的眼前愈合了,连个疤都不曾留下,就好象从来没有受过伤似的。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讨厌看他脸上颇有几分得意的笑容,我愈加的固执起来,“还是不能!这只能说明你会治病救人,却不能证明你能掐会算!”
“你……!”太乙终于有些气急败坏了,恨恨的来回踱了几步后,他猛的一甩袖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那好啊,你若始终不信也无妨,可天意就是天意,任谁也无法更改,你若执意要取我女儿的性命,我自是拦不住你,可是你要想清楚,若你的儿子与我的女儿果真是龙凤同命,我赔上的,是本就不该留在这世上的女儿,而你赔上的,是大清未来的皇帝,你确信要这样赌吗?
我不甘的望着他,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有一种局面尽由他在掌控的感觉,这让我觉得非常的不安,虽然我在心里已经暗暗决定要留下小菊的孩子,可是被人这样威逼着,实在令人恼火。
就在我俩互不相让的相互瞪视的时候,天空中似乎传来一阵阵缥缈的声音,好象在声声呼唤着什么。
太乙听了,脸色一变,急急说道,“看来贫道该送皇上回去了。”
我正想细问他口中所谓的真龙天子将会由我的哪位后妃所生,却他手中的拂尘挥来,我立时跌入一片混沌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