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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十二) 文 / 小狐濡尾

    筵席之中,严九思斜倚在垫了软枕的大椅上,以手支颐,懒洋洋地在房中七八十号新臣脸上暧昧地逡巡,似是寻找猎物一般。腻在他身上的柔艳小唱捏着桃花杯,将酒液喂进他口中。一旁一个新臣满脸恭敬地同他说着话儿,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应上一声。

    薛鼎臣大约是不愿与这般骄矜模样的严九思再同席,执了酒盏,一桌桌去和新臣交谈,语绽珠玑,直令众新臣赞叹不已。他谈笑间殊无半分架势,俨然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高官大吏。

    而水执依旧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有人过来敬酒时,他便以正礼回应,不过唇畔碰上酒液则罢,并不多喝。敬酒者冗冗然自陈心迹,他也不厌其烦地细细聆听,偶尔点头认可,却不多置一语。

    扶摇觉得有趣的是,那些穿梭往来的丽色小唱大多会有意无意地与其他男子亲昵,却无人近水执半步。其间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唱有意过去挑逗于他,却被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一把拽了回来,耳语了几句,悻悻走开。

    关于水执孑然一身多年,不近女色亦不好男色的事情,扶摇早已有耳闻。她在风月地待过那么些年,自然晓得成年男子久旷之身,有要发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并不大相信那些坊间传闻。哪知今日看来,竟是真的。想来他立身官场颇多酬酢,子午院是常来之地,所以这其中的小唱大多熟知了他的习宫并不敢近身骚扰。

    扶摇正想着,被酒席上的一阵讥嘲大笑引回了神。她所在的筵席上,十来个人酒过三巡已经开始行起了酒令。只听得与她间隔一位的长脸男子道:

    “……今儿要说还是咱们这个酒席最有趣,你们看,有男人,是吧?还有女人!这是子午院今夜独一无二的吧?!”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扶摇忍了气,只当没听见。说话这人她识得,乃是京中一个出了名的纨绔,人称“京城四少“之一的马千里。马千里家中本是勋爵,他自己又有些儿歪才,捐了笔银子,便混上了进士。马千里此前也没少嘲讽过她,只是这人甚有背景,她小小一个新人,眼下也只能忍气吞声绕着道走。

    “……不光有女人,还有阉人!”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所言为谁时,马千里忽的伸手将扶摇与他之间的年轻男子勾肩一揽,得意大笑道:“大家看看,就是这位江默生江公子!”

    众人一片哗然,江默生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

    马千里故作恍然状:“哦!对,你不是阉人,你爹是阉人!”

    江默生的脸更是通红,又是急又是气,口中却愈发的结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更是惹得大家大笑。

    扶摇认识这个江默生。

    比起其他进士文质彬彬的模样,这个江默生确实有些异类。他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要说长得相当俊朗,只是皮肤偏黑,身板壮实,手指粗糙亦有厚茧,像是个起于版筑之间的匠工。他见人便腼腆温厚地笑,却说不上什么话。每每新进士们一起活动,他总是最后面落单的那个。只因扶摇也总是落单,和他聊过几句,知道他是三甲末名,安排在工部就职。

    马千里还在添油加醋:“你说你爹是个阉人,你娘是怎么把你生出来的?”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看向江默生的眼神里,已经带了不寻常的鄙夷意味。

    扶摇实在看不过眼,桌子底下拉了江默生的手,飞快在他掌心写道:“莫理他们!”

    江默生定了定,右手紧握的拳头松下来。他嘴角轻颤着,低低地垂下头去,左手将扶摇的手指反握了一下,以示谢意。

    马千里见激怒江默生不成,略略有些扫兴,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嚷嚷道:“听着听着!我要行令了!”说完,晃脑地念道:

    扶摇本就坠落过烟花地,这句话一出来,她几乎是一身气血直冲脑门,险些暴怒而起,被江默生用力拉住。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千里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口出如此污秽恶毒之言!眼角余光越过马千里,落到其他人身上,只见严九思笑得淫·邪,兴致勃勃地看这一场好戏;水执依旧是冷冷淡淡地端坐着,并无出手相助之意;薛鼎臣紧皱了双眉,却不言语。至于其他新臣,则不忿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亦有,便是并不去附庸严九思一席的谢仪,现下也是缄默一侧。

    是了,马千里出身侯门贵胄,严九思都不能把他怎样,谁人又会傻到在这时候为助她扶摇一臂之力、得罪这个膏粱子弟呢?

    扶摇咬了咬牙,事已至此,断没有回头路可走。是他马千里先出言不逊欺人太甚,她扶摇得罪这一个人,便得罪了罢!横竖这马千里授的是御史的官儿,她但兢兢业业的,马千里又能拿她如何?

    “马立户爆日行千里。”

    片刻的寂静之后,忽的大笑之声此起彼伏。

    扶摇这对句,也堪称刻薄。“马立户边”是“驴”,嘲笑马千里生得一张大长脸。“日行千里”亦将马千里的名字嵌入,谁都听得出来是驴子拉磨日行千里之意。

    马千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忽而又转了笑意,挥手示意众人这事儿了了,各自吃饭喝酒去,却又招手叫来一个小唱嘀咕了几句。只见那小唱出门,很快端了个大盘子进来,中间一个精致银酒壶,两个银酒杯,镂花刻文,十分好看。

    马千里亲自斟了两小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命小唱将另一杯送到扶摇面前,换了副嘴脸道:“方才是我马千里无礼,这杯酒就当是我给你赔礼了!呐,先干为敬!”

    说着酒送唇爆仰头一口喝尽。

    扶摇知道这酒不喝,他断是不会放过自己了。见着酒壶酒盏都是小唱拿来,马千里随便斟下,他自己喝了也并无异样,料其中他玩不出什么花样,便也拿了喝了。马千里怪怪地笑了下,果然不再为难她和江默生。

    哪知酒宴将尽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开始有些不听使唤。跑到净房中找到铜镜一看,下颔以下果然出现一道紫痕,似是被人掐过了一般。她暗叫不妙,从袖袋摸出一枚丸药服下,径直摸出了老梅山房。

    待她扶着墙出了子午院,双手双腿已经软得不行,在阴暗处顺着苔墙滑坐了下去。

    ……

    且说老梅山房之中,已经有胆大倜傥者议了要去丹茅水榭,众人竞相附和。薛鼎臣初时一味拒绝,却禁不住众新臣上下撺掇,终于答应过去听段曲子。亦有几个新进士推脱不去的,也被其他人一阵儿推搡,只得同意随众过去。唯独最后剩了个水执,没人敢过去戏弄游说。

    严九思双手向外挥了挥,示意众人不必多管水执、尽管离去。他饶有深意地解释道:“我这位贤妹夫是个修道之人,不沾荤腥,各位就甭让他破戒了。”

    水执向众人拱了拱手,正如来时一般,又独自离开。众人诧异了一番,兴致很快就转移到了对面的丹茅水榭上,簇拥着严九思和薛鼎臣往飞廊那边行去。江默生左顾右盼,被马千里一把拖走:“哟,找谁呢?人家一个姑娘,难不成也跟着过去?早就自己走了吧!”

    水执出了子午院,便去浮翠河边去找等待接他回府的蚕枞,走了两步忽觉暗中伸出一支软绵绵的手挂住了自己的手腕。眉头一凛正欲甩开时,听见细若蚊呐的少女声音恳求道:

    “麻烦……大人……送我回贡院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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