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页 文 / 梓昕
她也不是怕,怕自己年老色衰,红颜未老恩先断,怕它朝爱弛,君前承欢已他人。她本就没有几分颜色,他留恋的,也从来就不是她的颜色,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见过,失去了丈夫疼爱的女子——终有一天会变成怎样的疯狂。
她的母亲,虽然出身小户,却也曾经是容颜如花的大好女子。某年元宵灯节,花市巧遇谈吐斯文风度翩翩的父亲,芳心一朝暗许,于是带着满心的羞涩与雀跃,最终坐着花轿从侧门抬进了侗家。
她也曾天真地以为,她和大妇能够相敬如宾一家和乐的,也曾幻想,丈夫能两房兼顾同享温柔的。可惜岁月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消磨,她后半生悲哀的开始,就在于她没能生出一个儿子,反而因为生女儿时难产伤身,永远地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于是,曾经温柔体贴的丈夫的脸冷了,慢慢地,心也冷了,抱着大妇和独子其乐融融的时候,几乎都想不起来偏厢房里还有她们母女俩。再于是,小小的她就成了母亲发泄的对象,从她懂事起,那个疯狂的母亲就常常会突然剪坏她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摔掉她正在吃饭的碗,正在喝水的杯,再疯狂时还会对她拳打脚踢又掐又拧。
而每次发泄之后安静了下来,她又会抱着她痛哭不止,一声声地泣诉着她此生的不幸。
其实,这些都是她和爹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小小年纪的她,对拳打脚踢饥寒交迫麻木了之后,都只会这样想。她每天动脑子想得最多的只是,怎么样才能在爹和哥哥那里去装可怜,装乖巧,再多讨来一些吃的,穿的,哪怕是他们穿不了吃不下的也好,然后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统统藏起来,不再让她娘找到。
再大一点,她偷偷捡起了哥哥贪玩撕坏扔掉的书本,一页一页地用糨糊贴起来,然后拿着那粘得破破烂烂的书蹲到学堂的窗户,一个一个努力地认着字。她相信,她迟早有一天会用到这些东西的。
再后来,她大了,满十七岁的那年,她疯狂的娘终于也在一场深冬的大雪中染病去世了。为了不被父亲和哥哥当作计算利益的筹码嫁掉,她自己提出了她想入宫,并且拿出这些年千辛万苦才攒下的一点钱,替自己打点上下,一声不响地收拾出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踏进了銮宇重重的宫门。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只想摆脱那个从来就没人正视过她存在的家,想利用在宫里这八年时间,在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静悄悄地活下来,最好能为自己的未来攒下一笔足够谋一份生计的银子。她的要求真的不脯只要嫁个普普通通的丈夫,生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份普普通通的营生让他们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再再后来,很幸运地,她遇到了孟羿珣,也很不幸的,她遇到了孟羿珣。
“紫述,其实身在皇家,坐上皇位,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啊……”
最后,叹息般地,他这样说了一句。
侗紫述身体一震,几乎是拼命睁大了眼,才没让瞬间涌上的眼泪滚落下来。
大约是累了,又或者是疼痛乏力支持不住了,他靠在她怀里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长长的眼睫一动不动地低垂着,挺直的鼻梁在脸上落下了一条长长的阴影,他睡着之后安静的样子非常好看,因为生得太过精致俊美,所以总是显得有几分孩子气,像个需要人呵护的婴儿。
手指拂过他鬓边的几缕黑发,来来回回地抚摸了很久,她终于用极轻的声音轻轻地道:“……为什么……你要是皇上呢?”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没确实地落进耳朵,就好像淡淡地融在了空气里。她的怀中,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的孟羿珣微微疼痛地抿了抿唇角,却终究只是靠着她一动不动。
然后,竟然一伏身,狠狠地用额头撞了下去!
那一瞬间,侗紫述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隐约的幻觉。整个祭天大典上,她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孟羿珣喊出的那句话,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他毫不迟疑地以头触地,血肉之躯和冰冷石头碰撞刹那的惊心动魄。
那个幻觉的末尾,似乎一声沉闷的声响,片刻之后,孟羿珣撑着地面勉力直起上身来,血流披面,尽染龙袍。
四周一片哗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侗紫述以为,自己一定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就如同神坛下的文武百官,甚至孟羿珣身后不远处的太后。
但那些幻象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站在原地恍然地想着。
原来——他说的放手一搏,就是这么一回事。
博古通今的太傅,只怕是早已找来精通天象的人,或者他自己就精通天象,提前就已推算出了今日之后,北方必会下雨。
孟羿珣九丈高台上这出戏一演,只怕明日之后,当今皇上为民求雨,不惜血洒祭台感动上苍的传闻就会如插翅一般迅速飞遍大炎的每一处土地。
皇上是真龙天子,真命天子,皇上以血祭天,于是真的天降甘霖,多年软禁与悄无声息的失望,此刻全盘天翻地覆,从此所有人都会对孟羿珣充满期待与尊敬。
但其实,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那样一头撞下去的时候,他疼不疼?
搭建神坛的那种石材她不认识,可是能搭出那么高的台子,一定很硬吧?她记得小时候听过的贞节烈女的故事里,就有过“触柱而亡”这回事,孟羿珣竟然硬生生地就那样用头叩了下去,会有多疼?
演这样危险的苦肉计,他会不会迟疑?
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人冲了上去,又惊又佩地扶起了孟羿珣。他起身的时候,侗紫述只能隐隐看见他脸上身上和衣服上,全都红得刺目。
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就不太记得了,等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又已回到沐宵殿了。
太后对于孟羿珣这突如其来的一步棋,显然有些乱了阵脚,急急忙忙回了宸仪殿,大约是去找心腹商议,想要弄清孟羿珣的意图和目的。走之前,她还特意要求李成悦时刻留在孟羿珣身边“保护”他,摆明是要切断他和任何人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