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娘见她这副模样，嘴角抽了抽，还没开口说话，便见莫老太用余光瞪了金氏一眼，变了个脸，正色对着莫老头沉声道：“老头子，金氏得了那晦气病，我看须得赶快送走才是，可不能让她近老大的身了！”
这话一出，莫老头有些犹豫。皱着眉头，先瞅了瞅昏昏沉沉躺在炕上的大儿子，转头又望向金氏，见她一副要死不活的凄惨模样，心下有些恻隐，于是摇了道：“这事儿不能瞒着老大！我看还是先将陈婆子请过来，细细诊断了再作打算。”
“不行！老大那性子，要是死活不点头，硬是要留着金氏，那可如何是好？”莫老太一听这话，立刻像被点了炮仗般炸了开来。犟脾气的大儿子是莫老太的心尖子，要是被金氏沾染了恶疾，可不是生生往她心口里戳刀子！一想到这儿，莫老太恨不得立刻将金氏轰住
“行了！我去套牛车请陈婆过来，你先别急着瞎咧咧！”听着莫老太愈发大声的不满，莫老头心下不悦，重重跺了跺脚，转身就出了东屋。
莫老太吃了瘪，一口气生生憋在了胸口，郁闷得要死。瞧着金氏的丧气模样更是来气，扬眉便破口骂道：“晦气玩意儿，还不赶忙滚出去！离我儿子那般近是安得什么心？”仿佛是将金氏恨得牙根痒痒，说话间尖酸刻薄至极。
金氏平日里要是听到这话，那还不得翻了天与莫老太闹个没休！可如今，金氏的脸红肿得面目全非，脖子上的伤口仍在兀自往下掉着脓汁，缩着身子如风中落叶似的，倒显得可怜了起来。呆呆受着莫老太的怒骂，动了动几近麻木的双腿，抬步便向门口走去。
熟料金氏正走着膝盖一软，脚下不稳，直直朝前倒了下去。莫老太正对着金氏前方，仿佛像见了脏东西一般，飞快地踮着小脚皱眉侧身避开。眼睁睁瞧着金氏磕在了地上，方抚着胸口将停下了后退的脚步。见状，桐娘终究心下不忍，扶起金氏将她搀出了屋子。
秋日的清晨带着微微的冷意，太阳稍稍露出个头。一眼望去，莫家的院子一片狼藉。四方墙角的腌菜坛子摔破在地，j□j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菘菜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湿淋淋的菜汁流淌了一地。院中靠近水井的菜圃被践踏毁坏，前些日子刚发芽的小菜苗几乎无一幸免。菜圃斜对着莫家的院门，光秃秃的门框外一览无余。
“唉，作孽啊！好好的一扇松木门，就这么给糟蹋了。”桐娘正扶着金氏往堂屋赚没注意门口，这会儿听声音响了起来，这才转头往门口看。
只见来人微驼着身子，抚着下巴的一撮山羊胡，眉头皱成了“川”字，痛心疾首地瞅着地上的木门，纵横的额头下眼内流淌着浑浊的黄泪。只一眼，桐娘便认出这满脸沧桑的老人是渔西村的老村长，心地是十足的良善。
“村长，您怎地来了？快进来坐！”莫老太一出东屋，目光顺着桐娘二人的视线瞧去。一时间愣了半晌，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忙快步行至门外，热情招呼老人道。
“不了，我就不进去了。”老村长缓缓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悲凉道：“村里的男丁被抓了一大半，剩下的还要重新登记造册，晌午记着过来，啊。”木然说罢，老人眨了眨满是血丝的眼眶，转身又走向下一户人家。
桐娘瞧着老村长颤颤巍巍的步伐，背影格外的辛酸。
前世老村长一辈子与人为善，未曾做过一点昧良心之事。一生命运却极为坎坷，早年丧偶，辛辛苦苦欲将独子抚养成人，幼子却意外落水身亡，连尸首都未寻到。至此，老村长死后连个摔盆砸瓦的人都没了。可以说，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得过他的帮衬，都可以说是老村长的家人。如今渔西村蒙此大难，老人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
晌午，莫老头不知是何缘故，始终未曾归来。莫老太唯恐误了登记造册的事，只得一人先前往，临踏出门口仍对着桐娘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让金氏靠近老大莫祺远。就怕一时不察，
“这，婶子，媳妇可会染上麻风？”莫老头吞了吞口水，实在琢磨不出陈婆的面无表情，便踌躇地问道。
听到这话，陈婆顿感不悦。这般底气不足，可有将她放在眼里？陈婆默言不答，却见眼前的小妮子桐娘面色不改，仍是一副平常模样，顿时心里起了欣赏之情。
“媳妇，你的脸无碍，这脓汁没得多少影响。无须多忧！”陈婆摊开白帕，将其放在鼻边轻嗅，而后舒展着眉道。
闻言，桐娘便开口轻声谢道：“劳烦陈婆了，这下我便放心了！”话虽如此说得诚恳，脸色却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有提心吊胆。毕竟在桐娘看来，本就知晓金氏的红疹并非是麻风，自是不会太过忧心。
不过，瞧在陈婆眼里，却是越发觉得桐娘的性子对极了她的胃口！正要说话，耳边便传来金氏不可置信地尖叫：“怎地会没事？这不可能！”听懂了话意，陈婆更加不喜金氏，抿了抿嘴唇，慑人的目光便投了过去。
顿时，金氏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在陈婆的目光下有些心虚，又觉得有些不甘。垂着头，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红疹清楚地显露了出来，清晰可见那疹子一直蔓延到了与耳根相连的双侧脸颊，愈发衬得金氏原本棱角分明的四方脸肿大了不少！
莫老头今早以来，并未正眼细观金氏的模样。如今不经意扫过一个眼神，立刻瞠目结舌，哆嗦着嘴唇面带嫌恶之色，下意识地远离金氏。刚动了两步，发觉其他两人丝毫未动，不禁脸上火辣辣的，尴尬了起来。
桐娘屏息静气，低头只当没瞧见莫老头方才的动作，毕竟自家公公是极重面子之人。陈婆只给了莫老头一个不争气的白眼，便懒得看他一眼，继续将目光转向了老大媳妇。这一望却发现，金氏因着莫老头的嫌恶，脸上的几分飞扬跋扈也消去了，如今徒留满脸的羞恼崩溃与恐惧绝望之色。
陈婆见着金氏这般作态，顿时便觉心烦。唬着脸瞧了一阵，心中的怒气消了些，又觉得这老大媳妇有几分可怜。当真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这般想着，终究还是动了动嘴唇，转过头叹气道：“老大媳妇，你并不是得了麻风病！只是邪风入体，出了怪疹罢了，三五天就消褪了，不碍事的！”
这话一出，金氏险些窒息，她晃着欢喜过度的脑袋，忍不住上前拽住陈婆的衣袖，高声惊呼道：“那就是说，我没得麻风病！我不会死了是不是？”金氏捂着嘴，一边哭一边笑，四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愈加显得怪异。
“不过——”陈婆话音一转，成功地止住了金氏的表情，满意地瞧见她面色逐渐开始惶恐不安，陈婆方继续开了口：“这红疹稍不留意，可是会复发的！要想永诀后患，以后最好长年茹素才好。”说完，陈婆懒得再搭理金氏，径直唤了莫老头和桐娘去了堂屋。
堂屋内，三人一坐下，便沉默了开来。陈婆的脸上消了方才在院内侃侃而谈的健色，目光滞向一处，紧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莫老头一坐下来，便瘫靠在椅背上，头发杂乱，双眼里满满都是疲惫，面色沧桑不已。桐娘身为晚辈，见状只得眼观鼻臂心静坐。
良久，陈婆抬手捏了捏眉心，朝桐娘问道：“不是说天不亮就去了后山，怎地此时还未归来？”说完，脸上显了些凝重的模样。
闻言，桐娘想要作答，便被外面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声打断。莫老头直起身子，便见莫老太挽着村东头的寡妇谢氏言笑晏晏进了堂屋。当即，莫老头朝陈婆示意了一番，便低头回避，从侧门绕路去了上屋。
难妇谢氏甫一进门，瞧见陈婆坐在上首，眼睛一亮向着莫老太便恭维了起来：“哟，姐姐，您家真真面子足呀，连村尾的陈医婆都请来了！”说话间，眯着眼睛将桐娘也偷偷打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