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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 文 /

    一个昏暗的下午一个昏暗的下午一个昏暗的下午,约四点左右,天冷而多雾,即便是在车马带着沉闷的喧嚣声

    疾驰来往的香榭丽舍大街宽阔的马路上也觉寒气逼人。让在一个栅栏门开着的小花

    园的尽头,隐隐看见一幢看上去还算豪华寂静的小别墅的二楼上面贴着很高的几个

    烫金字:“带家具出租套间,包伙食”,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四轮马车。

    推开办公室的门,让一眼就看见了他要找的女人,她正坐在窗口明亮处,翻查

    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女人,身材高大,装束时髦,手中拿着一方

    手帕和一个小小的钱袋。

    “您有事吗,先生?……”认出是他后,芳妮激动地跳起来,走过那位夫人身

    边时低声对她说:“就是这个小伙子……”那女人用经验丰富的行家的眼光上下打

    量让,冷静而傲慢,然后毫不客气地高声说:“拥抱吧,孩子们……我不看你们。”

    随后她坐在了芳妮的位子上开始核对账目。

    他们手拉着手,说的都是些无意思的客套话:“你好吗?”“还好,谢谢……”

    “那你是昨天晚上动身的?……”只有他们那颤抖的声音才透露出内心真正想表达

    的意思。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下,稍稍平静了一些,芳妮低声问他说:“你不认识我

    的东家了吗?你从前见过她的……在德苏勒特家的舞会上,她打扮成一个西班牙新

    娘……已经不算年轻的新娘。”

    “那她是……?”

    “罗莎莉·桑切斯,德玻特的情妇。”

    这个罗莎莉——罗莎是她的芳名,常被写在夜总会的玻璃窗上,还常有些猥亵

    语注在下面。她过去是赛马场的“彩车女郎”,在那儿以淫荡无耻、喜欢骂人和用

    鞭子打人而出名,深受花天酒地的圈子里男人们的青睐,她驱使他们就像驱使她的

    马一样。

    这个从瓦赫兰来的西班牙女郎曾经美丽非凡,她那淡茶褐色的黑眼珠和连成一

    条横线的眉毛更有着特别的魔力;但是现在,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她确

    实已经年过五旬了,一张干枯粗糙的脸上皮肤发黄,就像是她家乡出产的柠檬。她

    和芳妮·勒格朗是好多年的密友,是她把芳妮领进交际圈的。只听见这个名字情人

    就已大惊失色了。

    芳妮明白他的胳膊为什么发抖,她向他请求谅解。谁能向她提供工作呢?那时

    她心里又非常烦乱。再说罗莎现在过着正经的生活;她现在有钱,非常有钱,住在

    维利埃街她的旅馆或恩依昂的她的别墅中,平素只会邀几个老朋友来玩玩,只有一

    个情人,惟一的一个,从来不变,就是她的音乐家。

    “德玻特?”让问,“我记得他已经结婚了。”

    “是呀……是结婚了,还有孩子,他的妻子似乎还很漂亮……不过这挡不住他

    重新回到情妇的怀抱……你要是看见她怎么对他说话,怎么对待他的话……啊!他

    太爱她了……”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当作爱的责罚。这时那女人停止了看账本,

    对吊在她的束腰绳上跳个不停的钱袋说:

    “不要动,好吗!……”随后又用命令的口气对她的经理说:“快去拿块糖来

    给我的彼其特吃。”

    芳妮起身去拿来糖,一边把手伸向钱袋的袋口,一边说了一堆献媚的幼稚的话

    ……“你看看这可爱的小玩意儿!……”她对情人说,指着一个被严严实实地裹在

    棉花团里肥圆的蜥蜴之类的东西,那东西面目丑陋,浑身都是疙瘩,长着锯齿状的

    冠子,三角形的脑袋,不住颤抖的肉;这是别人从非洲给罗莎带来的一条变色龙,

    在这个巴黎的寒冬她精心地为它保暖,帮它御寒。她从未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像爱它

    一样;让从芳妮对它的阿谀奉承就清楚地知道这只可怕的动物在这屋里占有怎样的

    地位。

    罗莎合上账本预备要走。“下半月还不坏……只是留心蜡烛。”

    她用女主人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家具用丝绒布蒙着,她

    吹了吹摆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花盆上的灰尘,指出窗帘的镂空花边上有一处钩破的

    地方;随后,她狡黠地斜睨着这对年轻人说:

    “听着,孩子们,别干蠢事……这幢房子可是清清白白的……”说完她登上停

    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到树林里兜风去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烦!……”芳妮说。“她和她母亲老是跑来监视我,一礼拜

    两次……她母亲更可怕,更吝啬……因为爱你我才耐着性子在这个鬼地方干……你

    终于回来了,我又重新拥有你了!……我好担心……”她紧紧地拥抱他,久久地吻

    他的唇,用那颤抖的吻向自己证明他仍然全是属于她的。从这颤栗的吻中确信他依

    然完全属于她。但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必须小心为妙。当仆人把灯拿来时看见她

    正坐在她平常坐的地方,手里拿着针线活,而他坐在她身旁,像是来拜访她的客人

    ……

    “我变了吗,呃?……这不大像我做的事,是吗?……”

    她微笑着让他看她的钩针,她像小姑娘一样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她一向厌恶做

    针线活,看本书,弹弹钢琴,抽抽烟,或是两袖卷得高高地做两样精致的菜肴,此

    外从不做别的事情。但在这儿她能干什么呢?她不能整天想着客厅里的钢琴,因为

    她得在办公室呆着……看小说?她的阅历比小说更丰富。没有烟,因为这里禁止吸

    烟,于是她只好绣起了花边,这样使她手上有事可做,还可以浮想联翩,现在她懂

    得女人们做这种琐碎工作的意义了,而这些是她过去不屑一顾的。

    在她更加笨拙地全神贯注地挑起因缺乏经验而漏下的针时,让在一旁审视着她,

    衣饰俭朴,头发平滑地梳在她那温柔典雅的头上,神情十分安详,而且看上去是那

    么端庄那么娴静。毫没有过去那种穿戴时髦的妓女高踞在四轮马车上驰往繁闹的巴

    黎广场去时的妖冶样子;芳妮似乎并不遗憾自己放弃了那种炫耀得意招摇过市的堕

    落生活,她本应继续这种生活的,可是为了情人她鄙视这种生活。只要他同意时不

    时地来看看她,她就甘愿接受这种奴隶式的生活,甚至还觉得其中不乏乐趣。

    所有房客都喜欢她。那些毫无品位的外国女人常请她帮忙挑选衣服;早晨她教

    秘鲁小姑娘中最大的那个唱歌,又指导那些待她十分恭敬的先生们读什么书,看什

    么戏,特别是三楼的那位荷兰商人。“他就坐在你那个位子上,使劲地盯着我看,

    直到我对他说:‘居贝尔,你妨碍我做事了。’才罢……这枚珊瑚胸针就是他送给

    我的……大概值一百个苏呢;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我才收下的。”

    一个男仆走了进来,把端着的盘子放在桌边上,把花盆向里推了一点。“我

    总是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在旅馆开饭前一小时。”她点了两个做起来相当费工夫的

    大菜。按规定她只能吃两个菜和一个汤。“罗莎莉确是个吝啬的东西!……不过,

    我宁愿在这儿吃,这样用不着跟别人说话,我可以重读你的信,它们就是我的好伙

    伴。”

    她去取来桌布和餐巾。不时有人叫她,她吩咐仆人,开衣橱,回应房客的要求。

    让觉得再呆久一点会耽搁她做事;她的饭摆好了,菜可怜极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

    可怜的汤,他们的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都怀念起过去一同生活的日子来!

    “礼拜天见……礼拜天见……”芳妮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因

    为有许多仆人和房客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他们无法吻别,于是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

    己的胸前许久,像要把那抚摩按进心里去似地。

    他想她想了一整夜,为她卑躬屈膝地侍候那个荡妇和她的大蜥蜴而感到痛苦;

    还有那个荷兰人也使他烦恼,觉得要等到礼拜日太难熬了。事实上,对她来说,他

    们之间的关系本应当平静地终结了,但突然就像是树木修剪工的剪枝刀咔嚓一下使

    快要枯死的树又活了过来。他们差不多每天都通信,像初恋的人一样草草地写些甜

    言蜜语;有时让从部里下班后就在芳妮干针线活的时候去她的办公室含情脉脉地聊

    天。

    她对旅馆里的人说他是“一个亲戚……”,在这种含糊的遮掩下,他有时便在

    这个距巴黎仿佛有千里之遥的旅馆客厅过夜。他认识了多得数不清的秘鲁人以及那

    些年轻的太太们,她们穿着艳丽的衣服在客厅里站成一排,活像栖架上的一排南美

    大鹦鹉;他听米娜·维根小姐弹齐特拉琴,琴上装饰的花环像是一串啤酒花,他看

    见她那沉默的病弟弟随着音乐的节奏热情地点着头,手指在想象的单簧管上起伏着,

    他只能这样玩一玩了。他同芳妮的荷兰人玩惠斯特牌,这是一个秃顶的蠢胖子,一

    副利欲熏心的模样,他在世界各大洋都航行过,如有人问他点关于他曾在那儿呆过

    许久的澳大利亚的情况时,他眼睛一转答道:“你猜猜看墨尔本的土豆多少钱一斤

    ?……”因为他除了这件小事而外再不记得任何别的事;他到过的所有国家土豆都

    贵得惊人。

    在这种时候芳妮便是聚会中的灵魂。她闲谈,唱歌,显出是一个社交场中训练

    有素的巴黎人;这些外国人是觉察不到过去的放荡生活和作模特的经历在她身上留

    下的种种痕迹的,即便看出来也以为是风度绝佳的表现。她同艺术界和文学界的名

    人们的交往令他们惊羡不已,她告诉崇拜迪加瓦的那位俄国夫人关于小说家的种种

    趣事,他怎样写东西,他一晚上要灌下多少杯咖啡,还能说出《桑德里内特》的出

    版商们为这部让他们大发横财的杰作支付的稿费,这数目是那样准确而可笑。情人

    的眉飞色舞使葛辛骄傲得忘却嫉妒了,如果有人对她的话表示怀疑的话,他就会出

    来作证。

    当他满怀爱意地看着她在这间安静、明亮的客厅里给大家斟茶,为小姑娘们伴

    奏,像大姐姐一样给她们出主意时,一种奇特的诱惑力使他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

    人;一个与礼拜天早上浑身湿透颤抖着走进他的房间,顾不上走到那熊熊欢迎着她

    的火炉前烤烤就急忙脱去衣服爬到床上他的身边完全不同的人。礼拜日狂热地拥抱,

    长久地抚摩,把整整一个礼拜的压抑束缚全都发泄出来,暂时的克制使他们对彼此

    的渴望更加深刻。

    时光总是飞逝得很快;他们在床上一直躺到晚上。除了床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

    他们,不赴任何宴会,不访任何朋友,就连赫特玛夫妇也不去看一看,这对夫妇为

    了省钱已决心搬到乡下去住了。他们把零食点心预备妥当,就放在他们身边,他们

    听着礼拜日巴黎泥泞的街道上隐隐传来的喧嚣声,火车的汽笛声,载客马车的隆隆

    声;他们的心怦怦直跳着,忘却了生命,忘却了时间,阳台白铁篷上大颗大颗的雨

    点替他们的这种心境打着节拍,直到黄昏来临。

    街对过燃着了的煤气灯将一缕暗光投射在窗帘上。该起床了,在七点以前芳妮

    必须赶回去。在昏暗的房间里,她重新套上还没有烘干的靴子,穿上管理人的衬裙

    和长袍,这种穷人的黑制服,种种倦怠和忧伤重又涌上心头,比平时更沉重更让人

    难以忍受。

    看着周围的心爱之物,从前购置的家具和精心布置的盥洗室,她伤心不已……

    最后,她强忍着说:“走吧!……”让送她回去,这样他们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他们手挽着手缓缓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街道两旁亮着路灯,在夜色中高耸的凯旋

    门清晰可见,天尽头挂着寂寥的两三颗星星,像是一幅透景画的背景。到了离旅馆

    很近的培戈里斯街的拐角处,她揭开面纱跟他作最后一吻,留下他一个人漫无目的

    地游荡,想起空荡荡的家他感到很烦闷,尽量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他诅咒这悲惨

    的生活,几乎怨恨起城堡里的家人来,为了他们他才被迫作出了这样的牺牲。一个昏暗的下午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终于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因为仆人们在说闲话,让不

    得不尽量少去旅馆看她,而芳妮对桑切斯母女的吝啬也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她想

    重新过他们的小日子,已经精疲力尽的情人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总想让他先开口。

    四月的一个礼拜日,芳妮比平时穿着更讲究地来了,戴着圆帽,穿了一条十分

    朴素——他们没有钱——但非常适合她优美身段的春裙。

    “快起来,咱们去郊外吃午饭……”

    “去郊外?”

    “是的,去恩依昂的罗莎家……她邀请咱们去……”

    他起初拒绝接受邀请,但她坚持要去。罗莎从不原谅拒绝她的人。“为了我你

    就答应吧……我为你已忍受许多了。”

    在恩依昂湖的岸边,一块宽大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小港口,那里停着几只多桨小

    快艇和威尼斯轻舟,草坪前有一幢大别墅,房间的装饰和家具都异常华美。镶嵌着

    镜子的天花板和护墙板上照映着波光水色和公园的郁郁葱葱,这公园已经铺上了嫩

    绿,丁香花已经在开着了。这整齐的产业和连根细枝也看不见的小径为罗莎莉及老

    皮拉利的双重监督争了光。

    他们到时宴会已经开始了,有人给他们指错了路,使他们迷失在岸边花园高墙

    间的小径中。在因等待而发怒的女主人的冷淡的接待和罗莎以彩车女郎的声音向他

    介绍的老帕尔卡们的奇怪表情面前,让不自然到了极点。这三个“大美人”,这些

    老淫妇互相吹嘘,她们三个曾是光荣的第二帝国时红极一时的荡妇,与伟大的诗人

    和常胜将军齐名。

    大美人,她们的确一向美丽动人,穿着最时髦的装束,从项链到靴子的扣环都

    很别致;但她们的面容是如此憔悴,就算是浓妆艳抹也无法遮掩。她们神情阴郁,

    眼神黯淡,睫毛稀疏,嘴唇松弛,只能慢慢摸索她们的杯、盘、叉;拉德芙肥胖高

    大,长着个酒糟鼻,脚下踩着热水壶,放在桌布上的可怜的手指因为痛风已经弯曲

    变形,手指上那些闪光的戒指无论戴上或摘下都像解答罗马问题一样困难。柯波瘦

    小纤弱,那极细的腰身更衬托出那张在乱麻般的黄发下像病恹恹的小丑一样干枯的

    脸更加阴森恐怖。柯波破了产,财产被没收了,她曾跑去蒙特卡罗去试演最后的诡

    谋,结果却两手空空地回来,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赌场收钱人,那人却看不

    中她,她因此忿忿不平。罗莎收留了她,供她吃住,并为此获得了极大的赞誉。

    所有这些女人都认识芳妮,像她的老妈妈一样跟她打招呼:“你好吗,小姑娘

    ?”这是事实,因为她只穿着三法郎一米的裙子,身上几乎没有首饰,只有一个居贝

    尔的红珊瑚胸针,在这些情场老手中她就像一个新兵,在这豪华的房间里,在那穿

    过客厅屏风照映进来与春天的气息混合起来的湖光天色中,这些人更加如鬼魅一般。

    老妈妈皮拉利也在,她说一口难懂的法兰西——西班牙混合语,管自己叫“chinse”,

    她简直就像只猴子,干瘪的皮肤使人看着生气,皱巴巴的脸上挤眉弄眼地做着可怕

    的怪相,灰白的头发像男孩一样剪齐耳根,黑绸衣上镶着一个宽大的蓝色水手翻领。

    “还有彼其特先生……”在向葛辛介绍完所有客人以后,罗莎指着哆哆嗦嗦

    地趴在桌布上的一个粉红色棉花团里的变色龙说。

    “那么我呢,你不把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吗?”一个灰白胡子的高个儿男人用有

    些矫揉造作的欢快口吻叫道,他穿着一件灰黑色高领短上衣,衣着讲究,甚至有点

    太死板了。

    “是的……还有达达夫呢?”女人们大笑起来。女主人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的

    名字。

    达达夫,就是德玻特,著名的音乐家,《克洛蒂娅》和《萨沃纳罗尔》的作者,

    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让只在德苏勒特家匆匆看过他一眼,现在他惊讶地发现这位伟

    大的艺术家举止竟然如此地庸俗,端正而呆板的脸像是一个木头面具,无神的眼睛

    被一种疯狂不可救治的激情凝固了,多年来这激情把他捆在了这个荡妇的裙子上,

    使他抛妻别子,常进进出出这幢房子,他把丰富的财产和演出的报酬不断往这儿扔,

    可得到的待遇还不及一个仆人。他一开口罗莎就十分不耐烦,她喝令他闭嘴,极为

    不屑,为了给女儿助威,皮拉利从来不会忘记严厉地加上一句:

    “让我们安静,小伙子。”

    吃饭时让与老皮拉利的坐位相邻。她那像牲口反刍一样吃起东西来啪啪作响的

    干瘪的嘴唇,她那投向他的盘子对菜肴的探询目光让年轻人如坐针毡,他本已被罗

    莎用恩主般的语调戏谑芳妮的态度激怒了。她取笑芳妮的音乐晚会和那些天真无知

    的外国阔佬竟把芳妮当成了不幸陷入贫困的贵妇人。这位从前的“彩车女郎”,如

    今浑身都不健康地虚肿着,每只耳朵上都戴着价值一万法郎的耳钉,她似乎嫉妒女

    友从这个年轻英俊的情人那里重新获得了青春和美貌;芳妮却一点也不生气,相反

    地,为了让客人们开心,她还嘲笑那些房客,滑稽地模仿秘鲁人怎样翻着白眼向她

    承认他极想认识一个大“coucoute”,还有那像海狗一样喘着气的荷兰人怎样默默

    地向她示爱,又是怎样奔到她身后对她说:“您猜猜看马塔维亚的土豆多少钱一斤

    ?”

    葛辛没有笑;皮拉利也没有笑,她正聚精会神地看守她女儿的银餐具。有时她

    在面前的餐具上或邻座的衣袖上捉了一只苍蝇,她就突兀地倾身把它送给那个使人

    厌恶的小野兽,对那趴在桌布上像拉德芙的手指一样干枯变形的丑陋的小动物说:

    “吃吧,mialma;吃吧,micrazon。”

    有时,所有苍蝇都被吓得落荒而逃,她瞥见餐具柜或门窗玻璃上落着一只,于

    是便离座得意地把它捉住。她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干下去,终于惹恼了她的女儿,

    显然这天早上罗莎的心情糟透了:

    “你别老是站起来,真是讨厌。”

    母亲用同一种声音,语调比骂街的音阶低两极答道:“你们吃东西,bosotros

    ……为什么就不能让它吃一点?”

    “出去,要么安静点……你让我们烦死了……”

    老太太不听她的,于是她们开始互相咒骂,就如她们虔敬的西班牙人一样,污

    言秽语中夹杂着魔鬼和地狱的字眼:

    “Hijadeldemonio。”

    “CuemodeSatanas。”

    “Puta!……”

    “Mimadre!”

    让惊惶地看着她们,但其他客人对这样的家庭口角早已熟悉,依旧悠然地吃她

    们的饭。只有德玻特出于对生客的尊重出来劝架。

    “听我说,你们别吵了。”

    罗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向他开火:“谁要你插什么嘴?派头倒是不错呀!…

    …管起我来了!……难道我没有说话的自由吗?……滚回你妻子身边去!……我已

    经看够了你的白眼珠和你头上残留的几根毛……带回去给你的蠢女人好啦,赶紧去

    吧!……”

    德玻特微笑着,脸色有些苍白:

    “老是这样!……”他嘴里嘟嚷着。

    “我就是这样……”她咆哮着,全身几乎都瘫到了桌子上。“你要知道……门

    开着……滚吧……滚!”

    “别闹,罗莎……”可怜的死鱼眼苦苦哀求。皮拉利大妈此刻却吃起饭来,她

    用一种滑稽的冷淡口吻说:“让我们安静,孩子们!……”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就

    连罗莎和德玻特也笑了,德玻特吻了吻他那仍然在气头上的情人,为了获得她彻底

    的宽恕,他捉来一只苍蝇,捏着苍蝇的翅膀轻轻地递给彼其特。

    这就是德玻特,伟大的作曲家,法兰西学派的骄傲!这个女人怎么会吸引他?

    用的什么妖术?这个粗俗不堪的老女人,还有这样一个母亲,更衬托出她的讨厌,

    从她母亲身上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她,就像是从一个魔力银球中看见的一样。

    客人们在湖边的一个小假山洞里喝咖啡,洞里的墙上蒙着浅色丝绸,随着湖水

    的波动丝绸闪闪发光,这是十八世纪的小说家们所发明的最美妙的接吻地方之一。

    洞顶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中老帕尔卡们四肢岔开倒在宽大的长沙发上,正在昏昏沉

    沉地消食。罗莎的双颊在脂粉里发着烧,她伸开双臂仰面倒在她的音乐家身上:

    “哦!我的达达夫……我的达达夫!……”

    不过这种热情就像查尔特修会修女们的热情一样转瞬即逝,这些夫人们中的一

    位提议到湖里划船,于是罗莎派德玻特去准备小船。

    “小船,你明白了吗,不是那只挪威船。”

    “这样吧,我去告诉狄西雷好吗……”

    “狄西雷在吃饭。”

    “小船里满是水;必须把水舀出来,这活儿可不轻啊……”

    “让可以和你一起去,德玻特……”眼看又是一场争吵,芳妮赶紧说。

    他们俩面对面坐在一块船板上,腿岔开,很吃力地把水往外舀,彼此不说话,

    也不看对方,似乎被两只长柄木勺有节奏的舀水声催眠了。一棵高大的美国木豆树

    芬芳凉爽的树荫笼罩着他们,倒映在流光溢彩的湖面上。

    “你和芳妮很久了吧?”音乐家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

    “两年了……”葛辛微微一惊,答道。

    “才两年!……那么你今天见到的或许对你有用。我和罗莎在一起已经二十年

    了,二十年前,我刚刚结束了在罗马三年的学习生活,从意大利回国。有一天晚上

    我走进赛马场,我看见她站在她的彩车上绕着场子转圈,她挥舞着鞭子向我冲来,

    戴着嵌有八枝枪头的头盔,穿着用金片缀成长及大腿的紧身衣,唉!假使当时有人

    告诉我……”

    他一边继续排水,一边讲述对这一恋情他的家人一开始不过是付之一笑,后来

    见事情严重起来,他们又是如何千方百计地阻挠,苦苦哀求,为了让他脱离魔掌,

    他的父母甘愿作出任何牺牲。有两三次,那妓女收了钱后便离开了他,但每次他都

    总是能找到她。“试试去旅行吧。”母亲说。于是他出门远游,回来后却又去找她。

    后来他奉命成婚;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份丰厚的嫁妆,并帮助他进入法兰西研究院

    ……但三个月后,他抛下新人又去找旧情人去了……“啊!年轻人,年轻人!……”

    他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讲述自己的故事,面具似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僵硬得就

    像他身上笔挺的上过浆的领子一样。几只载着大学生和妓女的船从湖上划过,荡漾

    着青春欢快的歌声笑语;这些无所顾虑的人们之中有多少都是应该停下来分享这种

    可怕教训的啊!……

    此时,在凉亭里,那些高雅的老妇们似乎早已串通好,非要拆散他们不可,她

    们正在教芳妮·勒格朗如何生活……“很英俊,她的小伙子,但身无分文……他能

    给她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我爱他!……”

    罗莎耸了耸肩:“随她去好了……她又要错过这荷兰人了,就像我看见她错过

    的一切好机会一样……跟伏拉芒出事后,她也极力想脚踏实地,但现在她好像比过

    去任何时候都还要疯狂……”

    “啊!vellaca……”皮拉利大妈悻悻然说。

    长着小丑脑袋的英国女人插话了,她那可怕的语调是在她许多年的时髦追逐中

    得来的:

    “为爱而爱,这很好,小姑娘……恋爱是非常美好的,你知道……但你也应该

    爱钱……就拿我自己说罢,如果我还像以前一样富有,你相信我的赌场收钱人还会

    说我丑吗?……”她怒火中烧,把声音提高到最尖锐的高度:“噢!这太可怕了…

    …我曾经那样声名赫赫,像一座纪念碑或一条大马路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名气大得用不着跟马车夫废话,只要你说一声‘威克·古柏!’他立刻就知道把

    你往哪儿拉!……王子们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还有许多国王,就是我吐痰,他们

    都说吐得太美了!……现在这个肮脏的小流氓居然说我丑而不睬我;我那时却又连

    买他一夜的钱也没有。”

    想到居然有人认为她丑而怒不可遏,她猛地扒开衣裙:

    “脸盘儿,不错,我承认不行了;但这儿,这胸、这肩……是不是仍然很白?

    是不是仍然很瓷实?……”

    她不知羞耻地裸露自己女巫般的肉体,这肉体在三十年的欲火焚烧后竟还保持

    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青春,但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却干枯如骷髅一般。

    “夫人们,船准备好了!……”德玻特叫道,英国女人扣上衣裙,掩盖住她那

    仍旧保持着青春的胸与肩,发出可笑的沉痛的抱怨:

    “可我不能一丝不挂地到处跑啊!……”

    在风景如画的朗克雷,闪亮的白色别墅在一片新绿中熠熠闪光,阳光下波光粼

    粼的小小湖泊四周环绕着平台和草坪,这些老态龙钟的跛脚女人上起船来真费劲;

    瞎眼的阴沉脸,衰老的小丑脑袋和手脚僵硬的拉德芙,她们的脂粉香留在了船行过

    处的波浪中!

    让伏身操动着船桨,担心在这只阴森恐怖充满恶兆的小船上会被人看见,会被

    分派做什么低贱的差使,既羞愧难当又忧心忡忡。幸好,在他对面的,是令他心情

    愉悦的芳妮·勒格朗,她坐在船尾,紧挨着手执舵柄的德玻特。他觉得芳妮的笑容

    从未像现在这样青春和活泼过,这不用说,是因为在与德玻特相形对比之下的缘故。

    “给我们唱点儿什么吧,小姑娘……”拉德芙提议说,春风弄得她浑身酥软。

    芳妮开始用她那深刻而富有表现力的嗓音唱起了《克洛蒂娅》中的船歌。音乐家被

    歌声激起了获得第一次巨大成功的回忆,他闭着嘴模仿乐队的伴奏,低吟着那些颤

    动的音节,这些音节就如跳跃的波光一样贯穿整个旋律。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可

    爱的地方,一切真是美妙极了。从附近的平台上传来叫好声。有节奏地划动双桨的

    普罗旺斯人感觉到一种要抓住情人唇间圣洁音乐的饥渴,他想把嘴伸进泉水里,在

    阳光下痛饮它的诱惑。

    罗莎突然粗野地打断了他们的抒情歌曲,两人声音的结合令她恼怒:“嗳!我

    说,你们眉来眼去哼哼唧唧地唱个没完啦……别以为我们高兴听这种哀乐一样的情

    歌……我们已经听够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芳妮必须回旅馆去……”

    她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指着最近的一个码头:

    “划到那儿去……”她对情人说,“那儿离车站近些……”

    这逐客令下得十分突然;但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从前的彩车女郎的专横,没有

    一个人敢提出异议。这对情人被扔在了岸边,主人对年轻人说了几句冷淡的客气话,

    又厉声吩咐了芳妮几句,船又载着尖叫、吵闹开走了,最后湖水的回声给他们送来

    了一阵嘲笑声。

    “你听,你听,”芳妮气得脸色煞白,“她一定是在嘲笑我们……”

    这最后的凌辱勾起她心里所有的辛酸和屈辱,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一一数说着,

    甚至有些一向秘密的事情也都说了出来。罗莎一心想拆散他们,千方百计想让她背

    叛他。“她总要我跟那个荷兰人好,什么话都说尽了……就在刚才她们还在纷纷劝

    我……我太爱你了,你要知道,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她什么缺点都有,粗俗

    下流,冷酷残忍……”

    看见他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就像他翻看那堆信的那天晚上一样,她停了下

    来。

    “哦!不要害怕,”她说,“你的爱已经拯救了我……她和她那传播瘟疫的变

    色龙真让我恶心。”

    “我不愿意让你再待在那儿,”被强烈的妒火烧得神智不清的情人说……“你

    挣的钱太龌龊了;回家来吧,我们会有办法度过难关的。”

    她早就等着他的这句话,一直希望他能说出这句话。但她却拒绝了,她说仅靠

    部里给他的三百法郎来维持家务是很难的,将来恐怕他们又将不得不重新分离。

    “要知道离开我们的家我真是痛苦极了!……”

    路边洋槐树下每隔不远都放有椅子,电线上立着一排燕子。为了好好谈谈这个

    问题,他们坐下来,手挽着手,两个人都很激动。

    “每月三百法郎,”让说,“但赫特玛夫妇每月只有二百五十法郎是怎么过的

    呢?”

    “他们常年都住在夏韦尔乡下呀。”

    “那好,咱们也住到乡下去好了,我并不是非住在巴黎不可。”

    “真的?……你真的愿意?……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路上人来人往,一对新婚夫妇骑着驴匆匆跑过。他们不便亲吻,只能彼此紧挨

    着,他们梦想着在乡间的夏夜重新找回青春和幸福,到那时他们将沉浸在乡村静谧

    而温暖的宁静中,远处郊区节日盛会中传来的卡宾枪声和管乐声听起来是那样的欢

    快。一个昏暗的下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们在夏韦尔的上城和下城之间,人们叫作“加德大道”的古森林路旁的一所

    旧猎屋里安下家来,这猎屋正当森林的入口处;有三间房子,一点儿也不比巴黎的

    房子大,家具都是从城里搬来的,藤椅,上了漆的衣橱,卧室的龌龊的绿色墙纸上

    只有芳妮的画像,因为镶城堡相片的镜框在搬家时打碎了。

    自从叔叔和侄媳不再通信之后,他们很少谈到城堡。“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一想起浪荡鬼毫不犹豫地支持让同她分手时她便这样说。只有两个小姑娘还坚持给

    她们的哥哥通报家里的消息,但狄沃娜已经不再给他写信了。或许她还有点生侄儿

    的气;又或许她已经猜到那个坏女人又跟让在一起了,又会随意拆看并且评论她那

    乡下人的粗大字体和母亲般的信。

    有时,当他们在再度成为他们的邻居的赫特玛夫妇的歌声,或是从透过一个大

    公园的青枝绿叶可以看见的马路另一边南来北往的火车的汽笛声中醒来时,他们几

    乎以为自己还在阿姆斯特丹街。不过他们再也看不见西站灰白的玻璃和没有窗帘的

    窗户里职员们伏案工作的身影,再也听不见倾斜的街道上出租马车轰隆隆地驶过,

    而是欣赏着他们小小的果园外沉静的绿野,果园周围是许多其他人家的花园和矮林

    中的别墅,一直倾斜到山脚下。

    在早晨出发去巴黎以前,让在他们小小的餐厅里吃早饭,窗户就对着那条宽宽

    的铺着石块的路,路被杂草吞没了,路边种着发臭的白荆棘。他沿着这条路去车站

    需要十分钟,沿途经过树叶沙沙、鸟声啾啁的公园,下班回来时,这些声音都已渐

    渐沉寂,阴影从矮林移向被夕阳染红的长满青苔的绿色大道,布谷鸟的啼声从林中

    每一个角落飞出,与长春藤中夜莺的咏叹调相互应和。

    但是当他基本上安定下来,周围的宁静已不再让他感到新鲜时,他又重新堕入

    了苦恼中,那毫无根据的疑神疑鬼的嫉妒心又开始折磨他。他的情人与罗莎破裂,

    离开了旅馆,罗莎要她解释,他感到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充满着暖昧的暗示,可怕

    的猜测重新引起了他的怀疑和更加强烈的不安。出门上班时,他从火车上看着他们

    那低矮的小楼,小楼的底层有一个圆圆的天窗,他的目光好像要穿透那墙壁似的。

    他心想:“谁知道呢?”他一路上都在痛苦地胡思乱想,甚至在他办公时也苦恼着

    他。

    回家后,他要她把她白天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她都做

    了些什么,她每天做的事常常都是很无味的,但他总是冷不防地问:“你在想什么

    ?……立刻回答我……”他老是怕她怀念起她那可怕的过去中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尽管她每次忏悔时的语气都是一样的真诚。

    在从前他们只有礼拜日才能见面并互相渴望着的时候,他是没有时间作这种侮

    辱性的细致的心理分析的。但当他们重新在一起共同生活时,他们甚至在亲吻时、

    在最亲密的拥抱中都互相折磨,心中翻腾着愠怒和对无法挽回的事情的痛苦感受。

    后来他们之间渐渐缓和下来;或许是因为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中人的感官得到

    了满足,或者更简单地只是因为赫特玛夫妇就住在他们的附近。住在巴黎郊区的人

    怕是没有一个能像他们这样享受那逍遥自在的乡村生活的快乐——那种穿着破衣烂

    衫、戴着树皮织成的帽子出门去的快乐。女人们不穿胸衣,男人们蹬着麻布鞋子,

    饭后把桌上的面包屑拿去喂鸭,替家兔梳理皮毛,还有锄草、耙地、嫁接、浇水。

    啊!浇水……

    赫特玛先生下班一回来就脱下制服换上罗班松外套,然后夫妇俩开始浇园子;

    晚饭后他们又继续浇,直到夜色深浓,在那潮湿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黑漆漆的

    小花园里可以听见水泵的吱嘎声,大水桶的碰撞声,扫过花坛的水柱以及似乎是劳

    动者额头的汗水滴在他们水桶里的叮咚声,时不时还能听见一声胜利的欢呼:

    “我已经给贪吃的豌豆浇了三十二壶啦!……”

    “我给凤仙花浇了十四壶!……”

    他们是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幸福的那种人,他们还要贪婪地吞咽他们的快乐,并

    用一种要使你垂涎欲滴的样子品味着这种幸福;尤其是男人,他谈起他们的小家庭

    过冬的情景来让你不能不神往:

    “现在还没什么,但到了十二月你再瞧吧!……下班回来,满身泥水地回到家

    中,对巴黎愚蠢的一切厌烦透了;看见家中炉火熊熊,灯光明亮,饭菜冒着热气,

    桌子下还有一双填着软草的暖鞋。啊,你瞧,吞下一盘白菜和香肠还有一块用布包

    着以保持新鲜的牛乳饼,再灌下一杯没有经过贝尔西,无须命名和付进口税的带涩

    味的葡萄酒,然后把椅子挪到壁炉边,燃上一斗烟,喝一杯搀了焦糖和烧酒的咖啡,

    逗逗蹲在面前的小狗,听着窗上水流成冰,真是浑身舒坦……然后,搞会儿设计,

    女人收拾杯盘,做些琐碎的家务,把被褥和暧床用具布置好,等她上床睡下被窝暖

    烘烘的时候,你跳将进去,一股热气暖遍全身,就像爬进了那暖鞋的软草窝儿里一

    样……”

    在谈着这些享乐的时候,这个浑身毛茸茸下巴肥厚的大个子,平时腼腆得一张

    嘴就脸红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人,这会儿几乎变得口若悬河了。

    他的极度腼腆与他的黑胡须和大块头形成了滑稽的对比,并成就了他的婚姻和

    平静的生活。二十五岁时,精力和体力都过剩的赫特玛还不懂得爱情和女人是什么

    东西,有一天,在内维尔,吃饱喝足后,醉醺醺的他被同伴们带进了一家妓院并被

    迫挑了一个姑娘。他离开那儿时万分震惊,于是再次光顾,要的还是那个姑娘,以

    后每次要的都是她,最后他替她赎了身,带她离开妓院,惟恐有什么人把她从他身

    边偷了去,那样的话他就不得不进行新的征战,于是他同她结了婚。

    “合法夫妻,亲爱的……”芳妮得意地大笑着,对听得目瞪口呆的让说……

    “而且,这应该说是我所知道的是最纯洁最道德的家庭了。”

    她无知而率真地断言说,她所能认识的合法夫妻大概只配得到这一评价,她的

    生活观全都这样充满谬误和真诚。

    隔壁的赫特玛夫妇非常安静,他们对人总是和和气气,又善于处理那些不十分

    严重的事故,他们特别害怕邻居一家吵嘴闹架,这就使他们不得不过问,他们害怕

    一切妨碍美美地消化食物的事情。赫特玛太太竭力教芳妮学习养鸡饲兔,以及有益

    健康的灌溉园地试图,但是白费口舌。

    葛辛的情人,在郊区长大,从画室里走出来,从来只把乡村当作逃亡和聚会的

    场所,在这样的地方她可以同情人在草地上忘形欢乐地乱滚。她厌恶干力气活和工

    作;当了六个月的管理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好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她浑身懒

    洋洋的,整日昏昏欲睡,沉醉在舒适的生活和新鲜的空气中,她几乎丧失了穿衣梳

    头乃至打开琴盖的力气。

    家务完全交给了一个当地的女佣,夜幕降临时,她准备总结自己一天的活动以

    便向让一一汇报。回想起来,她每天所做的不过就是拜访阿莉普,隔着篱笆跟邻居

    闲谈,还有就是抽烟,抽了一大堆烟,成堆的烟头儿把火炉上的大理石台都烧坏了。

    已经六点了!……时间仅够套上裙子,在短衫上别一朵花,然后到长满青草的大路

    上去迎接他……

    但白雾茫茫,秋雨绵绵,天黑得很早,她有许多借口呆在家里不出去;他回家

    时经常看见她还穿着早晨那件有大波纹的白色羊毛无袖长衣,而她的头发也还是像

    他出门时那样高高挽起。他觉得她这样很动人,脖子还很年轻,精心呵护的青春肉

    体伸手可及,没有一点儿遮挡。但她那委靡不振的样子使他不高兴,像一种危险似

    的使他感到恐慌。

    他自己为了能多点进项不向城堡伸手而拼命工作,他为赫特玛画图,画各种各

    样新型的枪炮和军需车,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可是,突然,他被乡村的寂寞和

    它那使人倦怠的力量所袭击,这种力量就是最强壮、最活跃的人也逃脱不了,这种

    麻痹人的种子在他孩提时就在他天性的一个隐秘角落中播下了。

    在两家频繁的交往中,他们的胖邻居们的物质性影响了他们,并且连同一点儿

    粗俗的心灵和惊人的胃口一起灌输给了他们,葛辛和他的情人也开始严肃地讨论起

    有关吃饭和睡觉的问题来。塞沙利送来了一罐他的青蛙酒,他们用了整整一个礼拜

    天的时间来把酒装进瓶里,他们的小地窖的门开着,向着冬日的阳光和点缀着疏影

    般的粉红云霞的蓝天。离穿填着软草的厚暖鞋以及两个人围着炉火相拥而卧的日子

    不远了。幸好他们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消遣。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发现她十分激动。阿莉普刚给她讲了一个在莫尔旺由老

    祖母抚养的可怜的小家伙的故事,他的父母在巴黎做木材生意,已经有好几月没有

    写信或寄钱来了。老祖母突然病故,一些船员把小家伙带着穿过荣纳运河,想把他

    送给他的父母;但没有任何一个。工场关闭了,母亲跟情人跑了,父亲成了个醉鬼,

    破产,失踪了……他们真是好极了,这些合法夫妻!……于是这个六岁的招人疼的

    可怜的小东西无衣无食,流落街头。

    她动情地流着眼泪,突然说:

    “咱们收留他吧……好吗?”

    “你疯啦!”

    “为什么?……”她凑过来,温存地抚摸他,“我多想跟你有一个孩子啊;我

    们可以把这孩子抚养起来,让他受教育。过些时候,你就会像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样喜欢这个捡来的小孩……”

    她还说孩子能帮助她消磨时间,她整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屋里,脑子里尽是

    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孩子就是个平安天使。看他害怕花钱,她说:“怕什么呢?

    这花不了几个钱……想想看,只有六岁!……可以给他穿你的旧衣服……阿莉普说

    的话都是不错的,她向我保证说简直不必操这个心。”

    “那让她收养好了!”让说,男人在感到自己由于软弱就要被说服时总是会发

    脾气。不过他还是极力反对,并抛出了一个最有力的理由:“一旦我走了以后怎么

    办呢?……”为了不让芳妮伤心他轻易不说到他的远行,但心里总装着这事,想起

    远走高飞能躲避家庭的危险和德玻特对他说过的那些悲惨的事情,他放心多了。

    “将来这孩子有多麻烦呀,对你将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芳妮的眼中噙着泪花:

    “你错了,亲爱的,将来他会成为一个能够跟我谈起你的人,会成为一种安慰,

    也可以说是一种依靠,他会赋予我工作的力量,重新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

    他犹豫了一会,幻想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寂的屋子:

    “这个小家伙现在在哪儿?”

    “在巴斯摩登,一个暂时收留他的船员家里……以后就是救济所,儿童救济院。”

    “那好吧,去把他带来吧,既然你这么坚持……”

    她扑进他的怀里,整晚都快乐得像小孩一样,弹琴,唱歌,兴高采烈,心满意

    足。第二天让在火车上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了赫特玛,他似乎知道这件事,但决不多

    管闲事。他缩在他的座位上读小报,咕哝着说:

    “是的,我知道……是那些女人……不关我的事……”他从展开的报纸上方探

    出头来说:“我觉得你的妻子非常浪漫。”

    无论浪漫也罢,不浪漫也罢,这天晚上她一筹莫展,她跪在地上,手里端着汤

    盘,竭力想使这个莫尔旺的小家伙乖乖地听话,他畏缩地靠墙站着,低垂着头,头

    很大,头发像一团乱麻,顽强地不肯开口说话和吃东西,甚至连头都不抬,只是声

    嘶力竭地一再重复说:

    “要梅丽莱,要梅丽莱。”

    “梅丽莱大概是他的祖母……整整两个小时了,我从他那儿只得到这么一句话。”

    让也试图让他把汤喝下,但没能成功。他们俩一直蹲在他面前,和他一般高,

    一个人端着盘子,另一个拿着勺子,好像当他是个小羊似的,尽力想用温情爱抚的

    话感动他。

    “咱们去吃饭吧,或许他是怕我们;咱们不看他的话,他会吃的……”

    但他依然站在那儿,呆头呆脑地,像个小野孩子一样反复哭叫着“要梅丽莱”,

    他们听着心都要碎了。哭着哭着他靠着餐具柜睡着了,睡得那样熟,他们为他脱去

    衣服,把他放进从邻居家借来的一只蠢笨的摇篮里,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你看他多漂亮啊……”芳妮说,她对自己坚持要来的这个小家伙感到非常自

    豪,非要葛辛也跟她一起欣赏他那执拗的眉毛,乡下孩子的褐色肌肤,美妙精致的

    五官,完美的小身子,匀称的两腰,浑圆的胳膊,小农牧神的腿,又长又有力,膝

    部以下已长出了细细的腿毛。她忘情地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孩子。

    “给他盖上吧,他会着凉的……”让说,他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仿佛把她从梦

    中惊醒;在她轻轻为他盖好被子以后,小家伙带着哭音长嘘了几口气,尽管是在梦

    中,他仍然在挣扎着,透着绝望。

    夜里,他在梦中呓语:

    “盖洛的,梅……梅丽莱……”

    “他在说什么?……你听……”

    他想要“盖洛的”;这句土话是什么意思呢?让偶然伸出手去摇晃那笨重的摇

    篮;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用他那粗糙的小胖手握着自以为是“梅丽莱”

    的手,实际上她已经去世半个月了。一个昏暗的下午他就像一只小野猫他在这个家里就像一只小野猫,又抓又咬,独自在一旁吃饭,如果有人走近他

    的汤盆,她就会发出低沉的嚎叫。他们所能够从他嘴里得出的几句话是莫尔旺打柴

    人说的土话,除了和他是老乡的赫特玛夫妇没有人能听懂。不过,通过他们不断的

    悉心照料,他终于变得温顺些了,正如他自己说的,“普索”了一点儿。他同意把

    身上的破衣烂衫换成干净暖和的衣服,起初看见这些衣服时他简直像只小豺狗一样

    生气得发抖,他们真想给他套上一件用猎兔狗的皮毛做成的大衣。他渐渐学会了在

    桌上吃饭,学会了用刀叉,如果有问他的名字,他也会用家乡话回答“依——哩—

    —迪日翁——约瑟夫”。

    至于用教育的方式教给他一些基本的常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大森林中烧

    炭人的小屋中长大,大自然的喧哗造就了小森林之神的木头脑袋,轻声说话对于他

    那顽强愚蠢的头脑,简直就像海啸声在一个蚌壳的螺纹里振荡一样;而且,简直没

    有法子可以装进任何东西到他脑袋中去,也没有法子可以使他呆在家里,即便是在

    气候最恶劣的时候也是一样。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他都要溜到屋外,在荆棘丛中

    搜寻,在洞穴里搜寻,用一种猎犬样的精练的残酷寻觅小动物们的巢穴。当他饥肠

    辘辘地回来时,在他被撕破的绒线上衣里或是肚子以下全都是泥浆的小裤子的口袋

    里,总是装着一些昏迷不醒或是已经死去的小动物,鸟、鼹鼠、田鼠,不然代替这

    些的就是他在田间挖来的甜菜和土豆。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熄灭他身上这种偷猎者的小偷的本能,他还有一种乡下人特

    有的怪癖,喜欢把各种发光的小东西收藏起来,铜纽扣、黑珍珠、锡箔,只要一见

    这类东西他就捡起来,攥在手里,把它们带到一个隐密的地方藏起来,这地方是很

    值得一个偷嘴的喜鹊去剥啄的。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战利品都有一个概括含混的名字

    ——食品,他念作“食品儿”;无论劝说也好,还是打骂也好,都无法阻止他害人

    害物地收藏他的“食品儿”。

    只有赫特玛夫妇能制止他。被圆规和彩色铅笔吸引来的小野人在桌边逡巡,于

    是设计师在手边放上一根打狗鞭,鞭子抽在他的腿上噼啪作响。但让和芳妮却都不

    愿采取这种恫吓手段,尽管对他们的百般宠爱小家伙表现得很狡狯、不信任和不顺

    从,就好像“梅丽莱”的死,已经使他再也感受不到温情的力量。芳妮有时能把他

    在膝盖上抱一会儿,“因为她身上好闻”;至于葛辛,虽然他总是很温和,而他却

    总像下山老虎一样,用怀疑的眼光和伸出的手爪对待他。

    那种压抑不下去的、几乎是本能的对这小孩子的反感,孩子那白色睫毛下小小

    的蓝眼睛里流露出的狡黠神情,特别是芳妮对这个忽然闯入他们生活里的陌生人表

    现出来的那种盲目、率真的柔情苦恼着他,使他产生了新的怀疑,这或许就是她的

    孩子,在一个乳母或她的继母家长大;刚刚传来的麦西姆的死讯似乎正好证实了令

    他痛苦的怀疑。有时,夜里当他握着那紧抓住他的手的小手的时候——因为孩子在

    模糊的梦境中总以为把手伸给了“梅丽莱”,——他的内心被难以启齿的猜疑折磨

    着,他问他:“你从哪儿来?你是谁?”希望从这个小家伙传递给他的温热的皮肉

    中把他的血缘弄清楚。

    不过他的烦恼被勒格朗老爹的一句话给消除了,他是来请求给点死者的墓地费

    的,当他瞥见约瑟夫的小摇篮时,他冲女儿大声叫道:

    “噢!一个小孩!……你一定很喜欢!……你从前就没能生一个。”

    葛辛高兴极了,以致连帐单也不要来看看就付了前,还留勒格朗老爹吃了午饭。

    勒格朗老爹现在在巴黎至维萨伊的有轨电车上工作,他的脸因为酗酒和中风而

    红胀着,但在那油亮的皮帽子下面仍现着强健和活跃;他的帽子因为丧妻围了一圈

    厚厚的黑纱,活像埋死人的人戴的帽子。老车夫受到女儿情人的接待非常高兴,以

    后便时常来吃饭。他那滑稽的白发,光滑的浮肿的脸,不可一世的醉鬼神情,像保

    姆一般小心地把他的鞭子靠置在一个安全的墙角时那种虔敬的样子,这一切都激起

    了孩子极大的兴趣,这一老一少很快就要好起来,一天他们刚吃完饭,赫特玛夫妇

    突然来访:

    “啊!对不起,不知道你们一家子正在团圆呢……”赫特玛太太笑着说。这句

    话就像是一记拳头,砸得让无地自容。

    一家子!……这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弃儿,这个老迈不堪的老强盗,嘴里叼

    着烟斗,唠叨着他已说过一百遍的‘两个苏的鞭子可以用上六个月,二十年来他还

    从没有换过鞭子的手柄!’……一家子,见鬼去吧!……甚至连她都不能算是他的

    妻子,这个芳妮·勒格朗,衰老孱弱,整天颓废不堪地与香烟为伴……一年以后所

    有这些都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将踏上茫茫旅途,不知会遇上谁,在客栈中与谁

    同桌共饭。

    但在其他的时候,想到远行是自己感到堕落,感到身陷泥潭时为自己的软弱辩

    解的借口,非但不能使他得到安慰,得到鼓舞,反而使他更深切地感到有许多锁链

    在束缚着他,越缠越紧,分别只会令人感到肝肠寸断,不只是断绝一个关系,而是

    断绝十个关系,他不忍松开夜里乖乖地让他握着在手里的孩子的小手。还有拉芭吕,

    那只在小笼子里婉转啼叫的黄鹂,笼子太小了,早就该换了,它在里面不得不像罗

    马王宫的老教士呆在铁笼里一样把身子佝偻着;是的,就连拉芭吕也占领了他的心

    中小小的一角,把它从心中割舍掉会令他感到痛苦。

    然而不可避免的分离渐渐逼近,这个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欢欣鼓舞的六月也许就

    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六月了。她变得烦躁易怒就是因为这个吗?还是因为教

    育约瑟夫很不容易?她近日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教育他,这让小莫尔旺人深恶痛绝了。

    他一连几个小时地对着他的字母发呆,既不看也不读,脑子就像一个农场的两扇大

    门被一根铁棍闩了起来一样。女人便常常在暴怒与流泪中,在不断的吵闹中发泄着。

    尽管让一再忍让,但她破口大骂,毫不顾忌,她在愤怒中隐隐仇恨着情人的年轻,

    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家庭,以及命运将在他们之间扩大的鸿沟,她的话是那样会撩

    拨他心灵的脆弱处,最后他也忍不住发起火来,反唇相讥。

    不过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他总会有所克制他的愤怒,他的怜悯心避

    免他轻易说出那些太伤人的话,而她却将她那种妓女的愤怒尽情发泄,不负责任,

    不顾羞耻,任何事都拿来当武器,她带着残忍的微笑欣赏她的受害人脸上痛苦的痉

    挛,接着,她会突然扑进他的怀里,恳求他的宽恕。

    这几乎总在吃饭时发生的争吵困扰着赫特玛夫妇,吵闹总在他们刚在餐桌旁坐

    好揭开汤盆或用刀切开烤肉时,这时他们脸上的表情真值得画下来。隔着满满一桌

    菜他们交换着惊慌失措的滑稽目光。他们怎能吃得下去呢?羊后腿会不会连同盘子、

    肉汁和炖扁豆一起飞过花园去?

    “可是不能吵架!……”无论何时,如果有人提议两家作一次联欢时,赫特玛

    夫妇总要这样叮嘱他们,一个礼拜天芳妮邀请他们一起去树林里吃午餐时,他们也

    是这么说的……哦,不会的!他们今天一定不会吵架,天气太好了!……她跑去给

    孩子穿衣服,收拾提篮。

    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出发时,邮差送来了一封厚重的挂号信,让留下来签收信,

    他在树林的入口处追上了大家,他悄悄对芳妮说:

    “是叔叔来的信……他高兴得要发疯了……大丰收,已经销售一空了。他把德

    苏勒特的八千法郎寄来了,还十分感榭和称赞他的侄媳。”

    “是的,他的侄媳!……加斯科尼式的……老鬼东西……”芳妮说,她已经对

    南方的叔叔们不抱任何幻想了,随即她又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得把这笔钱存起来……”

    他茫然地瞪着她,因为他一直就觉得她在钱的事情上很可疑。

    “存起来?……但这钱并不是你的呀……”

    “哦!是的,事实上,我还没有告诉你……”她的脸红了;眼睛因为有些躲闪

    而黯淡下来……好人德苏勒特听说他们收养了约夫瑟,曾写了封信给她说这笔钱将

    用来帮助她抚养孩子。“不过,你知道,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把这八千法

    郎还给他,他此刻正在巴黎……”

    赫特玛已经聪明地同他老婆走到前面去了,这时他们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向左还是向右?”

    “向右,向右……到池塘那儿去!……”芳妮叫道,然后她又转向她的情人:

    “听着,不要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自寻烦恼了……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见鬼

    !……”

    她已熟知他那苍白颤栗的嘴唇,他从头到脚打量小孩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不过

    这一次他只感到片刻的嫉妒。让已经自甘懦弱了,他想以妥协换和平。“何必自寻

    烦恼,何必刨根问底呢?……如果这个孩子是她的,她要收养他,只好向我隐瞒真

    相,免得我跟她吵闹,又对她审问个没完,这样不是更简单吗?……顺其自然,平

    平静静地度过这剩下的几个月,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步履疲惫地走在树林里上下起伏的小路上,提着装满食品盖着白布的沉甸甸

    的篮子,感觉自己像老园丁一样困顿。母子俩在他前面并排走着,约瑟夫穿着节日

    的盛装,“美丽的女园丁”式的西装使他不能奔跑,只得笨拙地行走着。芳妮则梳

    着高耸的发髻,撑着一把日本阳伞,光着头,裸着脖子,腰身已不像从前那样袅娜

    了,脚步也很倦怠无力,在那梳得很可爱的头发中露出一大缕白发,她已不愿再费

    神遮掩它了。

    在前面远远的斜坡路上,赫特玛夫妇正戴着土阿雷格骑兵们戴的那种大草帽小

    憩,他们穿着红色法兰绒衣服,带着食物、渔具、渔网、蟹枪等。为了减轻丈夫的

    负担,妻子俏皮地在鼓鼓的胸前挂了一只打猎用的号角,没有号角设计师是不愿在

    树林里散步的。夫妇俩边走边唱:

    我喜欢听那阵阵的桨声

    在夜晚荡起波浪;

    我喜欢听那呦呦的鹿鸣……

    阿莉普会唱的这些街头情歌多得数不清;只要想一下她是在什么地方学会的,

    在紧闭的百叶窗后面那些半明半暗的下流场合对多少男人唱过,想想这些,这个丈

    夫就显得格外的伟大,他正以三度音平静地为她伴唱呢。滑铁卢战役中那个投弹手

    说的“他们太多了……”一定是这个信奉无所谓哲学的男人的格言。

    葛辛麻木地看看肥胖的赫特玛夫妇钻进山谷深处,他正要跟着钻进去时听见车

    轮的吱嘎声、疯狂的笑声和幼稚的话语沿着小路渐渐前来,一车小姑娘突然出现在

    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一只小驴拉着的英国式二轮马车上彩带飞舞,头发飘扬,赶车

    的年轻姑娘并不比其他姑娘大多少,她指挥着小驴在崎岖不平的小路前行。

    她们很快看出让是这群森林野餐的人中的一员,他们那奇异的打扮,特别是胸

    前挂着猎号的肥胖女人让小姑娘们感到很滑稽;赶车的小姑娘极力让她们别吵,但

    是崭新的土阿雷格草帽让她们更加疯狂地大笑。经过站到路边让路的年轻人身边时,

    小姑娘羞赧地娇笑着请他原谅,看见老园丁竟有一张如此清秀年轻的脸,她露出了

    天真的惊讶……

    他腼腆地鞠了一躬,脸涨得通红,不知羞愧从何而来。小车在坡顶的一个十字

    路口停了下来。姑娘们稚嫩的嗓音叽叽喳喳,她们念着被雨淋得字迹模糊的路标…

    …池塘之路,犬猎队队长橡林,福斯雷博斯,威利齐路……让回头看着她们消逝在

    那长满苔藓、映着阳光的绿色小径尽头,车轮辗着苔藓时就像走在天鹅绒上一样,

    这群青春飞扬的金发少女有着春天般的色彩,洋溢着欢笑。

    赫特玛的号角骤然响起,把他从梦中惊醒。他们已经到了池塘边,坐了下来,

    正从篮子里往外拿食物,远远就能看到那铺在平整草地上的白色桌布的倒影以及像

    猎人的粉红外衣的倒影。

    “快来呀……这儿有许多虾。”胖男人叫道;芳妮那神经质的声音也叫道:

    “你慢慢吞吞的干什么,是不是因为小布其勒?……”

    听见布其勒这个名字让的心头一动,他仿佛又回到了城堡,站在母亲的病榻前。

    “啊,我想起来了,”设计师接过他手中的篮子放下说……“那个大点儿的,

    赶车的那个,是医生的侄女……是他兄弟的女儿,他把她过继过来了,他们夏天住

    在威里茨……她很漂亮。”

    “噢!漂亮……而且还很放荡……”芳妮一边切面包,一边观察情人脸上的神

    色,被他那凝视远处的目光激怒了。

    赫特玛太太这时正在撕火腿肠的包装,严肃地谴责这种让年轻姑娘随意出入树

    林的行为。“你们大概会说这是英国人的习惯,这姑娘是在伦敦长大的……但不管

    怎么说,这种行为真是不太体面……”

    “是不体面,不过做些暖昧勾当倒是很方便哩!”

    “哦!芳妮……”

    “对不起,我忘了先生会相信这些小姑娘是纯洁的……”

    “听我说,咱们吃饭吧……”赫特玛怕又要吵起来,赶紧说。但芳妮定要说出

    她知道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小姐们的一切。在这方面,她可是知道许多事……女道修

    院,寄宿学校,真是够纯洁的……从这些地方出来的姑娘疲惫、憔悴,厌倦了男人

    ;甚至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淑女!……好像世界上真有淑女这东西似的!……

    好像出生于上流社会或者是底层社会的姑娘有谁不是天生就知道这种事情似的……

    就说我吧,十二岁时我就什么都懂了……你也一样,阿莉普,不是吗?”

    “……当然……”赫特玛太太耸了一下肩说;不过她更关心的是这顿饭还能不

    能继续吃下去,因为她听见葛辛已经动了火,声称好姑娘多得是,在一些家庭里还

    能找到……

    “啊!是的,家庭,”他的情人不屑地反驳说,“说说看……;是你的家庭吗?”

    “住嘴……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愚蠢的绅士!”

    “泼妇!……幸好一切都要结束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滚吧,滚吧,我早就盼着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趴在草地上的孩子带着恶意的好奇看着他们。突然,可怕

    的号角声震耳欲聋,声音在池塘、树林间回荡,他们的吵闹停止了。

    “你们吵够了没有?……还想叫我再吹一下吗?”肥胖的赫特玛,脸红脖子粗,

    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阻止他们,他把号角的吹口塞进嘴里,威胁性地

    举着号角,等着他们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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