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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 文 /

    “败家子”,无赖,坏蛋他们的卧室在他们的卧室里,有一幅出自詹姆斯·提索之手的芳妮的美丽画像,这是芳妮

    初露头角时的纪念物。画像旁是一张黑白的南方风景照片,是一个乡村摄影师在阳

    光下粗制滥造的作品。

    爬满葡萄藤的岩岸上乱石林立,往上去,在一排排迎着北风挺立的柏树后面,

    靠近一片闪着亮光的松树和番石榴树的小森林的地方有一幢白色大房子,房子半像

    农庄,半像城堡,有着宽大的台阶、意大利式屋顶、带纹章的大门、普罗旺斯风格

    的农舍常有的红棕色外墙、孔雀的栖架、牛栏、放置着发亮的犁和钉齿耙之类的黑

    暗的草棚。在晦暗颓败的墙垣中一座高耸的城堡将无云的天空刺破,城堡上有夏多

    内夫·德·巴普式的屋顶及罗马风格的尖塔,这就是葛辛·达芒德家族世代居住的

    地方。

    城堡、葡萄园和领地,靠同拉诺特和勒米塔两地一样有名的葡萄种植积聚起来

    的产业世代相传,每个孩子都有一份,不过根据家族的传统总是由小儿子耕种,因

    为家族遗教要命长子去学习外交事业,以求光耀门庭。不幸的是,人的天性常常使

    这种安排泡汤。如果说曾经有什么人不能管理一个领地,或者说什么事也做不了的

    话,那一定是塞沙利·葛辛,在他二十四岁那年,这重担就落在他身上了。

    塞沙利,或者不如说“败家子”,无赖,坏蛋,这个放荡不羁、总喜欢在乡村

    赌场或下流场所鬼混的人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像一个压得太紧就要透气的排气阀

    一样,是那些严守清规戒律的家族中每隔多年才会出现一个的不肖子孙,直到现在

    人们还叫着他年轻时的绰号。

    在几年的优游晃荡和在阿维尼翁和奥朗基的赌场一掷千金之后,葡萄园被抵押

    出去了,地窖里的存储也卖尽了,甚至还没有收上来的庄稼也预先出售了。后来,

    有一天,在家产就要被查封的最后关头,败家子模仿长兄的签名,签发了三张在上

    海领事馆兑付的支票,他本以为在它们还没有满期以前,定可以弄到钱收回来的;

    但这些票据后来都到了他长兄的手中,一同寄去的还有一封承认伪开支票致使家庭

    破产的绝望的信。领事急忙赶回夏多内夫,用自己的积蓄和妻子的嫁妆挽救了危局,

    看到败家子如此不成材,他放弃了前途光明的“职业生涯”,成了一名普通的葡萄

    园主。

    这是一个老牌的葛辛,这位长兄,传统得近乎怪癖,有时很暴躁,有时又很平

    静,像一座还留有爆发余力的死火山一样,时时有向外喷出的危险,他吃苦耐劳,

    精通农艺,靠着他,庄园重又兴旺起来,并把领地一直扩展到罗讷河边。俗话说好

    事成双,小让就在这个时候降生在家族领地的番石榴树下。而败家子终日在庄园里

    游荡,被自己的过错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兄长,长兄那轻蔑的沉默

    使他畏慑;只有在田野中他才能自由地呼吸,打猎,钓鱼,干些无聊的小事来消磨

    他的郁闷,在葡萄藤上捉蜗牛,用番石柳树枝或芦苇制成精致的手杖,一个人在灌

    木丛中用橄榄木燃起火堆,在上面烤鸟串吃。晚上他回到家中同兄长一家人共进晚

    餐,还是一声不吭,尽管嫂子对他露出宽容的微笑;她怜悯这个可怜的人,常背着

    丈夫把自己的钱给他花。她的丈夫对败家子很严厉,这与其说是由于败家子过去的

    蠢事还不如说是因为他即将犯下的罪行,事实上,弟弟犯下的严重过失尚未得到原

    谅,长兄葛辛的自尊心又面临新的考验。

    一个美丽的渔民的女儿每周三次来庄园做针线活,她叫狄沃娜·阿布里奥,出

    生在罗讷河边的柳树林里,真就像一颗河柳,有着细长而袅娜的身体。在紧紧裹住

    她的小脑袋的后面系带的三层卡达兰式的帽子下露出同她的脸庞一样呈淡褐色的脖

    子以及细腻光洁的胸脯和肩膀,她使人联想起过去在夏多内夫周围,在古尔特宗,

    瓦克拉斯,在群山中显得那样渺小的、现在已化为废墟的那些旧城堡中发生的一幕

    幕求爱戏中的某位女子。

    这种历史的回忆与赛沙利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是个粗人,思想单纯,

    没有学识,不过瘦小的他很喜欢高个儿女人,他一眼就迷了上她。这个败家子对与

    农妇们调情倒是很是在行;礼拜日在舞会上跳对舞,送一只野味作为礼物,然后是

    初次约会,急不可耐地把她按倒在田野里,于是便大功告成。不过不巧的是狄沃娜

    从不跳舞,她把野味送到了厨房,而且性行坚贞得就如同一棵河岸上的白杨树一样,

    她一下子把这个诱惑她的人摔到了十步以外的地方。打这以后,她用铁链把一把锋

    利的剪刀挂在腰间,令他不敢近身,让他爱得发狂,于是他说要同她结婚并且向嫂

    子吐露了心事。他嫂子是看着狄沃娜·阿布里奥长大的,知道她是一个既严肃又能

    干的姑娘,她心想或许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能拯救败家子。但骄傲的领事无法

    容忍葛辛·达芒德家族的成员娶一个农妇的想法:“如果塞沙利这么做的话,我永

    远不再见他……”他坚守着他的话。

    塞沙利结婚后离开了城堡,去罗讷河边与妻子的一家住在一起,靠着兄长允许

    的一点津贴过活,这津贴每月由他那仁慈的嫂嫂送来。小让也跟着他母亲来看他们,

    他在阿布里奥家的小窝棚中玩得高兴极了,小窝棚有点像一个熏黑了的圆亭,常被

    北风或暴烈的西北风刮得摇摇欲坠,只有一根像船桅样的单独的柱子支在中间。向

    敞开的房门外望去,可以看见低矮的防波堤上晾着鱼网,网眼上挂着珍珠样发光闪

    耀着的鱼鳞,堤岸下有两三只随着波浪起伏的大渔船,船的缆绳吱嘎作响,还有宽

    阔汹涌的大河,波光粼粼,风吹浪涌,在河中小岛上拍出一簇簇浪花。幼小的让就

    在这儿对远游、对他从未见过的大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塞沙利叔叔的流亡生活持续了两三年,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的话,

    或许他的漂流生活永远不会结束。双胞胎玛莎和玛丽降生了,双胞胎降生后,她们

    的母亲就一病不起,塞沙利和他的妻子获准前来看望她。兄弟们随即就和好如初了,

    这种和解是不合逻辑的,只是出于本能,只是因为那种不可抗拒的血缘关系的力量。

    塞沙利夫妇在城堡住了下来。可怜的母亲因为某种无法治愈的贫血以及随即并发的

    风湿性痛风丧失了活动能力,于是一切都落在了狄沃娜的肩上,管理屋子,照看婴

    儿,安排一大家人的生活,每周去阿维尼翁中学看望让两次,更不用说还得时时护

    理病人。

    这是一个头脑清晰、条理分明的女人,她的才干足以补偿她教育的缺乏,她用

    她的聪慧磨练败家子,现在他已经变得温顺老实起来。领事放心地让她掌管家中的

    一切花费用度,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花销越来越大,而收入一年比一年少,

    因为葡萄树的根被根瘤蚜虫不停吞蚀。离家远的田地都遭了虫灾,但城堡附近的还

    没有被传染,领事的工作就是进行研究运用经验从而拯救葡萄园。

    狄沃娜·阿布里奥始终戴着她那乡下人的小帽和穿着她那一套缝补女工的装束,

    她十分谦逊地尽着管家和陪伴的职务,在艰难的岁月里操持着这个拮据的家,不惜

    代价地用珍贵的物品保养着病人,两个小姑娘的打扮并不逊于其他的年轻姑娘,依

    偎在母亲身边,让总是按时收到生活费,一开始是在寄宿中学,然后是在阿克斯学

    习法律,最后在巴黎完成了他的学业。

    究竟是靠着什么样的奇迹并且付出了多少辛劳她才做到这些的,连她自己都说

    不清楚。但每当让想起城堡,每当他把目光投向因灯光的反射而显得黯淡模糊的照

    片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第一个说出的名字就是狄沃娜,这个可敬的农妇,他觉

    得她就藏在这乡间巨宅后面,以她的坚强和才干使它屹立不倒。不过这些天来,自

    从他知道了他的情妇是一个什么人之后,他一直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令人尊敬的

    名字,同时对于他母亲以及他家中各个人的名字也是一样;甚至一看到这张照片他

    都感到不自在,它放置得太不是地方了,太辱没它了,竟挂在萨芙床头的墙上。

    一天,回家吃晚饭时,他惊讶地发现桌上摆着的餐具不是两套,而是三套,随

    后更为惊讶地发现芳妮正同一个矮个子男人在玩纸牌,他起初不能认出是谁,后来

    他掉过脸来向着他,他才认出了塞沙利叔叔那光亮的野山羊眼睛,雄踞在焦黄的娃

    娃脸上的大鼻子,光秃秃的头顶和连鬓胡须。听到侄子的惊呼,他毫不在意地继续

    玩牌,说道:

    “你看,我可一点儿也不拘束,我正在同我的侄媳玩牌。”

    他的侄媳!

    让对任何人都一直小心翼翼地隐瞒芳妮和他之间的关系!他们的亲密令他不快,

    而当芳妮准备晚餐时,塞沙利在他耳边嘀咕道:“恭喜你呀,我的孩子……那眼睛,

    那胳膊……只有国王才消受得起呀。”这更加令他感到不快,更为糟糕的是,吃饭

    时败家子毫无顾忌地大谈特谈城堡的种种情形以及他来巴黎的原因。

    他旅行的借口是来收一笔款子,他过去借给朋友库贝拜斯的八千法郎,他从未

    指望过还能收回来,但他不久前忽然收到了一封公证人的信,信中说库贝拜斯去世

    了,真可怜呀!于是他的八千法郎即将得到清偿。公证人本可以把这笔钱给他寄去,

    所以这并不是他来巴黎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母亲的病,可怜的孩子……

    最近她身体更糟了,有时神经错乱到简直什么都记不得,甚至连两个小姑娘的名字

    都想不起来。一天夜里,当你父亲从她房里出去的时候,她竟问狄沃娜这个经常来

    看望她的好心绅士是谁。这除了你婶婶没有旁人知道,她之所以告诉我是为了让我

    来请教一下过去给你母亲看过病的布其勒先生,问问他到底怎么治这个可怜的女人。”

    “你们家族里过去有人患过神经病吗?”芳妮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地问道,这

    是拉古诺里的神情。

    “从来没有过……”败家子答道,随即又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笑纹一直绽放到

    鬓角边,“不过我的疯狂不会令夫人们感到不快的,人们不会把我关起来。”

    让注视着他们,心里难受极了。不幸的消息令他心碎,听着这个女人胳膊肘支

    在桌子上,手里夹着香烟,用一种经验丰富的家庭主妇那样随随便便的口气谈论他

    的母亲,谈论她的病痛,她的生命垂危,他更是感到浑身不舒服。而塞沙利则在一

    旁喋喋不休,无所顾忌地把家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败家子”,无赖,坏蛋该死的葡萄啊!葡萄……该死的葡萄!……就是家宅附近的葡萄园也支撑不了多久啦;葡

    萄苗木被吃掉了一半,费了很大的劲才保住了另一半,就像照料生病的小孩一样看

    护每一串葡萄、每一粒葡萄,用的药十分昂贵。最可怕的是领事固执地把肥沃的土

    地上长着的橄榄和马槟榔拔掉,坚持栽下新的招引害虫的葡萄植株。

    幸好他,塞沙利,在罗讷河边还有几公顷土地,他用浇灌法把虫治住了,一个

    很好的发现,但只能在低地采用。他很高兴收获得很好并酿了些不太醉人的淡酒,

    “青蛙酒,”领事不屑地说;但败家子也很固执,他打算用库贝拜斯的八千法郎买

    下皮布莱特。

    “你知道的,孩子,就在阿布里奥家下游,罗讷河中的第一座岛上……不过,

    别跟别人说,现在还不能让城堡中的任何人知道……”

    “甚至连狄沃娜也不让知道吗,叔叔?”芳妮微笑着问。

    听到妻子的名字,败家子的眼里几乎流出泪来:

    “噢!狄沃娜,没有她我什么也干不成。再说她对我的想法很有信心,要是她

    可怜的塞沙利在把城堡推向毁灭后能让它重新兴旺发达起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让颤抖起来;我的天,难道他还打算把自己伪造票据的可悲历史也说出来吗?

    幸好这个普罗旺斯乡下人开始谈起他对狄沃娜的柔情蜜意,谈起她带给他的快乐,

    还有她是多么美丽,身材有多棒:

    “看,侄媳妇儿,你也是女人,在这方面应该很有眼光。”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永不离身的照片递给她。

    听让用儿子般敬畏的口吻谈起他的婶婶,看到农妇用粗大、歪斜的字写来的信

    中母亲般的叮嘱,芳妮一直以为她是塞纳·瓦兹省一个头上包着绸巾的乡下女人,

    当她看到那在紧紧裹住脑袋的小白帽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的清秀面庞,那一

    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柔软优美的腰身时,她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很美,真的……”她抿着嘴唇说道,嘴角奇怪地翘了一下。

    “而且很结实!”叔叔手里捏着照片说道,沉浸在他的幻象里。

    随后大家走到了阳台上。炎热的一天结束了,阳台上的铁篷还冒着热气,一阵

    大雨从一块浮云上落下来,使气温降低了,房顶上响起了快乐的叮咚声,人行道上

    湿淋淋的。巴黎在这阵雨中欢腾着,人群与车马的喧嚣声和街上的嘈杂升腾上来,

    令这个外省人感到陶醉,像钟声一样,在他空洞的大脑中振荡着,激起了对年轻时

    代的回忆,对三十年前在他的朋友库贝拜斯家度过的三个月的回忆。

    多么盛大的婚礼啊,孩子们,多么排场啊!……还有在一个复活节前的礼拜日

    晚上他们参加的化装舞会,库贝拜斯打扮成希加德,他的情人拉蒙娜打扮成卖唱的,

    这身装扮使她走了红运,因为她后来成了音乐咖啡店的明星。塞沙利叔叔自己身边

    傍着个小妓女,人们叫她佩利居尔……想起这些他就浑身有劲,他咧嘴大笑,哼着

    舞曲,踩着节拍,搂着他侄媳的腰转圈。午夜时分,当他离开他们回古牙旅馆时,

    ——在巴黎他只知道这家旅馆,他一边下楼一边放声高唱,向为他持灯引路的侄媳

    频频送去飞吻,还向让大喊:

    “喂,保重自己呀!……”

    他一走,芳妮就急忙跑进盥洗室,额上皱起一丝忧虑的皱纹,让正在更衣上床,

    她隔着那半开的门漫不经心地说:“我说你那婶子可真美,……怪不得你老是谈起

    她呢……你一定让这个可怜的败家子戴了绿帽子,这样一个没头脑的人,再说……”

    他万分恼怒地驳斥她……狄沃娜!他的第二个母亲,在他儿时看管他,给他穿

    衣……在他生病时曾把他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不,他心里从未有过如此卑劣的

    念头。

    “得啦,得啦,”她用粗厉的声音反驳道,齿间咬着发针,“你别骗我了,有

    着那样一双眼睛,又有着像那个笨蛋说的那样美妙的身材,他的狄沃娜在你这个皮

    肤像少女一样的金发美男子跟前会毫不动心?!……你知道的,我们女人都一样,

    无论是在罗讷河边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她很自信地说着,相信只要是女人就会很快地屈服在男人的脚下,被最初的欲

    望所征服。他嘴上否认,心里却有些震动,他在记忆中搜寻,想找出是否有哪次纯

    真的慰抚中预示着什么危险;尽管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那纯洁的情感还是受到了

    玷污,就像纯洁的雕花玉石上留下了一道指甲划过的痕迹一样。

    “喂!……看……你家乡的头饰……”

    她在用两根长带缚住的高耸的秀发上包了一块白色的头巾,像极了加塔拉内、

    夏多内夫少女们所戴的那种三层卡达兰式小帽;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有

    皱褶的乳白色睡衣,眼睛发着光,她问他:

    “我像狄沃娜吗?”

    噢!不,一点儿也不像;她戴着那小帽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像,这小帽还使人

    想到圣拉扎尔监狱中的那个人,据说她戴着那小帽非常好看,她向他的苦役犯吻别,

    用整个法庭都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大喊:“别担心,亲爱的,好日子会回来的……”

    这记忆真令他痛苦,在他的情妇睡下以后,他立刻就吹灭了蜡烛,避免看见她。

    第二天一大早,塞沙利叔叔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了,手杖举得高高的,大喊

    大叫:“嗳!小宝宝们!”这种口气是以前库贝拜斯到佩利居尔的怀里去找他时常

    用的。他看上去比前一天晚上更高兴:住了古牙旅馆,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最主要

    的是他的钱包里满满地塞着八千法郎。这钱是用来买皮布莱特的,一定,不过,他

    当然有权从中抽出几个路易来请他的侄媳去郊外吃顿午餐!

    “不是要去找布其勒大夫吗?”侄子提醒道,他是不能连续两天向部里请假的。

    于是决定先去香榭丽舍大街吃午饭,然后两个男人去拜访医生。

    这是败家子所不曾梦想到的,车里装满香槟,身着盛装前往圣克洛德;在酒店

    的阳台上吃饭也很有情调,在洋槐和香椿的树荫里,听着邻近的音乐咖啡厅白天排

    练传来的乐曲声。塞沙利十分健谈,十分殷勤,使出浑身解数来博取这个巴黎女人

    的欢心。他“捉弄”侍者,称赞给他做面拖沙司的厨司长,而芳妮则愚蠢而做作、

    旁若无人地咯咯直笑,这使葛辛很不快,因为叔叔与侄媳间的亲密他觉得太过火了。

    他们就像是已有二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几杯酒下肚,吃餐后甜点时,有些飘飘

    然的败家子谈起了城堡、狄沃娜,还有他的小让;他很高兴看见让跟这样一个能阻

    止他干蠢事的能干女人在一起。他更进而嘱咐她,就像是在给一个新娘子出主意一

    样,内容是关于这个年轻人有点粗暴的脾气以及最好怎样对付他,一边说一边还拍

    拍她的胳膊,他的舌头已经僵硬,眼睛湿湿的,黯淡无光。

    他在布其勒的诊所清醒了过来。他们在旺多姆广场二楼等了足足有两个钟头,

    高大冰冷的客厅里挤满了沉默而焦虑的人们;他们逐一穿过这些身陷痛苦地狱的人

    们,经过一道道门,最后来到名医的诊所。

    布其勒的记忆力非常惊人,他清楚地记得葛辛夫人,记得十年前她刚得病时他

    去城堡给她诊治过;他让他们描述她的病情发展的各个阶段,又重新审查了从前的

    药方,随即向他们说明了为什么她的大脑的昏乱会加剧,并说明他要用什么药来医

    治她。当他身体一动不动,浓重的睫毛搭在他那锐利的、富有洞察力的小眼睛上,

    给他在阿维尼翁的同行写一封长信时,叔侄俩屏息聆听着他的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

    响,这声音把繁华巴黎的一切喧嚣声都淹没了,突然他们感受到了现代社会里医生

    的力量,他是最后的牧师,至高无上的信仰,无法抗拒的迷信……

    出门时塞沙利变得严肃而冷静:

    “我回旅馆收拾行李去了,你看,小家伙,巴黎的空气并不适合我……如果再

    呆下去,我会干蠢事的。我坐晚上七点钟的火车回去,替我向我的侄媳道歉,好吗

    ?”

    让没有留他,恐怕他的幼稚和轻率会闹出什么事故来;第二天醒来,他正庆幸

    叔叔已经回到狄沃娜的庇护下时,忽然看见塞沙利站在他面前,神情沮丧,衣服凌

    乱:

    “上帝!叔叔,你怎么啦?”

    他颓然地倒在扶手椅上,一开始不说也不动,慢慢地才缓过气来,痛诉了如何

    与从前同库贝拜斯交往时认识的朋友相遇,如何共进丰盛的晚餐,夜里八千法郎又

    是如何在赌场不见的……—个苏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回去怎么向狄沃

    娜交待呢!还有拿什么来买皮布莱特呢……突然,他好像疯了一样,两手蒙住眼睛,

    大拇指塞住耳朵,嚎叫着,哭泣着,尽情地咒骂着自己,对他的一生都作了忏悔。

    他是家中的耻辱与祸根;在家族中,像他这样的东西,人们有权像打死狼一样的打

    死他。如果没有哥哥的宽宏大量,他现在会是什么境况呢?怕是会在苦役犯监狱同

    小偷和骗子们在一起。

    “叔叔,叔叔!……”葛辛叫道,心里烦得要命,极力想制止他说出那些话。

    但对方愿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公开自己的罪恶中感到愉快,把

    那些罪过十分琐屑地数说着,芳妮带着怜悯与赞叹交织的感情凝视着他。至少这是

    一个有激情的人,一个点蜡烛头用的小烛盘,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类人;这个心地仁

    慈的姑娘深被他那痛苦的情状所感动,极力想找点什么法子帮助他。但她有什么办

    法呢?一年来她断绝了一切来往。让又没有什么交游……突然她想起了一个名字:

    德苏勒特!……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巴黎,而他又是那样一个善心的家伙!

    “但我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让说。

    “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怎么!你要去?……”

    “为什么不呢?”

    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德苏勒特也曾是她的情人,她已几乎忘却了

    的一夜风流的情人。但他一个也不曾忘记;他们在他的脑海里排列成行,就像日历

    上的圣徒像一样。

    “如果这让你心烦的话……”她有些局促地说。塞沙利,在他们的对话中已经

    停止了嚎叫,这时他用一种绝望的、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们,这目光使让屈服了,他

    含混地说了声可以。

    当他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等候女人回来的时候,那一个小时对他们俩人来说是

    多么漫长啊,各自被心里的想法煎熬着,沉默着。

    “这个德苏勒特住得很远吗?……”

    “噢不,罗马大街……不过几步远。”让忿忿地答道,他也觉得芳妮去得太久

    了。他试图用那工程师的爱情格言‘没有第二天’来安慰自己,再说他曾听过工程

    师用轻蔑的口气谈起萨芙,就像谈论他的风流艳史中的其他女人一样;但是,作为

    情人的自尊心又不能容忍他这样想,他又有些希望德苏勒特仍然认为她美丽动人。

    啊!这个老疯子塞沙利非要这样揭开他的所有旧伤疤不可。

    芳妮的短斗篷终于转过了街角,她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事情办成了……我借到钱了。”

    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八千法郎,塞沙利叔叔高兴得流泪了,他一定要给个收据,

    写上利息和还钱的时间。

    “不必了,叔叔……我并没有说是您借的……是以我的名义借的钱,您把钱还

    给我就行了,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你帮了我的忙,我的孩子,”塞沙利感激不尽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葛辛送他去车站以确保这次他是真的走了,在车站,塞沙利眼里噙着泪不住地

    念叨:“多好的女人啊,简直是一个宝藏!……你要让她幸福,我告诉你……”

    叔叔的突然来访使让感到更多的压迫,他感到已经很沉重的链锁越套越紧了,

    而且他出于敏感的天性一直试图分隔的两样东西正在融合:家庭和爱情。现在塞沙

    利经常给他的情人来信,谈他的工作,他的葡萄园,告诉她城堡的一切消息;而芳

    妮则批评领事在种植葡萄这件事上太顽固,谈论他母亲的病症,提出些叫让烦透了

    的不合时宜的帮助或建议。不过,谢天谢地,她从不提起她替他帮忙的事,也没有

    提起败家子从前的故事和从那叔叔嘴里知道的达芒德家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只有一

    次她用这事当了反击的武器,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从剧院出来,因为天在下雨,于是在广场的停车处雇了一辆马车。这种车

    是通常在午夜后才上街载客的载货马车,启动起来非常迟缓,马车夫睡着了,马摇

    晃着它的吊料袋。正当他们在车篷下坐着等待时,一个正在绑一条新鞭绳到马鞭上

    的年老车夫静静地走到车门前来,他嘴里咬着绳子,喷到酒气,声音嘶哑地对芳妮

    说:

    “晚上好……你还好吗?”

    “呀!是你?”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低声对情人说:“我父亲!……”

    她父亲,这个穿着昔日的制服到处拉客的马车夫,满身泥污,衣服上的铜扣也

    掉了好几个,在人行道上的煤气灯下露着一张因饮酒过度而肿胀的脸,在这张脸上

    葛辛深信找到了芳妮端正性感的容貌的粗俗化的版本以及那沉迷于享乐的大眼睛。

    勒格朗老爹毫不留意女儿身旁的男人,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只对女儿说了说家里

    的消息:“老太婆进纳克尔已经两礼拜了,她的身体糟透了……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一下吧,那会使她很高兴的……我呢,还好,车箱坚固,鞭子很好使,鞭梢也不赖,

    只是生意不大好……如果你打算按月雇一个好车夫的话,我可就有大生意了……不

    需要?真糟糕,那好,再见吧……”

    他们无力地握了握手,马车开动了。

    “我说,你相信吗?……”芳妮轻声说,突然她开始谈起她的家庭,谈了很久,

    过去她总是逃避这个话题……“太难堪,太低贱了……”不过现在他们彼此有了更

    深的了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出生在穆兰·沃·昂格莱的郊区,母亲是旅店招待,父亲是一个退伍骑兵,

    在巴黎至夏蒂翁的客车上当车夫,他来旅店喝过两次酒后,他们便有了她。

    她从没有看见过她的母亲,她在生她时死去了;不过客车公司的老板们倒是好

    人,强迫父亲承认他的孩子并付钱养育她。他不敢拒绝,因为他欠公司一大笔钱。

    到芳妮四岁,他在赶车时就把她像小狗一样带着,用帆布在车厢顶上给她搭了一个

    窝,她就这样在路上跑来跑去,看着一路上溜过的灯笼亮光以及马呼哧呼哧地喷着

    热气,晚上在凛冽的北风中听着车铃的叮当声入睡,她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有趣。

    但勒格朗老爹很快就厌倦作父亲了;这个黄毛丫头虽然花不了几个钱,可总得

    给这小东西弄衣穿,弄饭吃吧。另外这时他正打算同一个菜农的遗孀结婚,他常由

    她的瓜田与菜畦旁边驱车经过,他已经觊觎她许久了,但这个小丫头碍手碍脚的。

    当时她很确切地相信,她的父亲想摆脱她,这个醉鬼打定主意非甩掉她不可;要不

    是那个寡妇,那个善良的麦西姆大妈保护了她……

    “对了,你认识麦西姆的。”芳妮说。

    “什么!就是我在你家见到的那个女仆……”

    “她是我的继母……小时候她待我非常好;我把她带在身边是为了让她摆脱她

    的无赖丈夫,他把她的家产挥霍光后就对她拳打脚踢,还强迫她服侍一个和他同居

    的下等娼妓……啊!可怜的麦西姆,她算是知道一个漂亮男人的好处了……后来,

    她离开我的时候,不管我怎样劝阻她,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现在她进了收容所。

    他又抛弃了她,这个老无赖!真卑鄙!一副乞丐样!他什么也没有了,除掉他的鞭

    子……你没看见他握着鞭子时有多使劲吗?……就是他醉得站不稳时,也像举着蜡

    烛一样举着他的鞭子,把它安放在自己房里;他只关心这个……结实的鞭子,结实

    的鞭梢,这就是他的格言。”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既不感到厌恶也不觉得羞耻,让

    惊异地听着。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母亲!……他眼前浮现出领事庄严的神

    色和葛辛夫人天使般的笑容!……忽然,她明白了情人的沉默寓意和对她那卑污出

    身的憎恶,甚至连坐在她身边似乎也被玷污了,于是芳妮用一种带哲学意味的语调

    说:“不管怎样,每个家庭都有它不光彩的一面,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我有我

    的勒格朗爸爸,你有你的塞沙利叔叔。”“败家子”,无赖,坏蛋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给你写信时我还在浑身哆嗦,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事,让大

    家都痛苦极了;我们的双胞胎不见了,她们离开城堡整整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外

    加一个早上!……

    “我们发现两个小姑娘失踪是在礼拜日吃午饭的时候。早上我把她们打扮得漂

    漂亮亮地,好让领事带她们八点钟去教堂望弥撒,因为忙着照料你母亲,后来我就

    没有管她们了。那天你母亲比平常更神经质,她似乎已预感到了在我们周围游荡的

    不幸。你知道的,自从她病了以后就是这样,似乎能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她越是

    不能动弹,她的大脑就越发地活跃。

    “你母亲在她房里,其余的人都在客厅里等两个姑娘;我们敲钟呼唤她们,牧

    羊人吹起他的大螺号,后来,塞沙利和我分头去找,还有霍丝莉娜、塔第芙,我们

    所有人跑遍了城堡,相互碰到一起时都在问:‘找着了吗?——‘一点影子也没找

    着。’最后我们简直不敢问了,心怦怦跳着到谷仓长窗下的井边去找……多么难受

    的一天呀!我还得不时跑到你母亲身边,镇静地向她微笑,解释说小姑娘们不在家,

    是因为我送她们去维拉穆莉姨妈家过周末了。她似乎相信了,但到了深夜,当我守

    在她床头,我看见她透过玻璃窗看着田间和罗讷河上寻找孩子们的灯火时,我听见

    她在床上抽泣。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我哭是因为你有点事情隐瞒着我,但我还

    是猜到了……’因为太痛苦,她的声音变得像小女孩的一样。后来我们都沉默不语,

    一起担心,各自忧伤……

    “最后,亲爱的孩子,我不愿把这痛苦的故事说得太长,在礼拜一早晨,我们

    的姑娘们被你叔叔在岛上雇的伙计送回来了,他们在一堆葡萄枝下找着了她们,在

    水中央露宿了一夜,寒冷与饥饿使她们脸色惨白。后来她们讲述了藏在她们幼小心

    灵中的天真想法。很久以来,有个念头一直藏在她们的心里,她们想像她们的主保

    圣人玛莎和玛丽那样去冒险。她们读过这两位圣人的故事,乘上一只没有帆和桨也

    没有任何食物的船去远航,到上帝的呼吸把她们带去的第一个岸上去传播福音。于

    是礼拜日做完礼拜后,她们解开渔场的一只渔船,像圣女们一样跪在船上祈祷,任

    凭水流将她们带向远方,她们慢慢越漂越远,最后在皮布莱特的芦苇丛中搁浅了,

    尽管水流湍急,尽管狂风大作,尽管她们试了又试……是的,仁慈的上帝留住了她

    们,是他把可爱的孩子们还给了我们!只是弄皱了她们礼拜日的新衣,祈祷书上的

    金边也弄坏了。我们不能训斥她们,只是张开双臂拼命亲吻她们;不过因为担惊受

    怕我们全都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受打击最大的是你的母亲,虽然这事我们一点儿也不曾告诉她,但她说死神

    从城堡上面飞过,一向安静快乐的她现在很忧伤,什么也不能使她高兴起来,尽管

    你父亲、我以及任何人都十分爱护她……亲爱的让,我要告诉你,或许她这样不快

    多半都是因为挂念你。她不敢对你父亲说,因为他希望让你安心学习,但你考完试

    后却没有回来,你答应过你要回来的啊。圣诞节给我们一个惊喜吧;让我们的病人

    重新露出她那可爱的微笑。要知道我们的亲人不在跟前,不能多在一块儿相聚,我

    们是怎样想念你啊……”

    让站在窗子旁边读着那信,冬日的阳光从雾霭里慵懒地折射进来,让吮吸着野

    花的芬芳,回忆起阳光和温情。

    “谁写来的信?……让我看看。”

    芳妮刚从拉开的窗帘透进的昏黄日光中醒来,满脸睡意,照例伸手到那永远放

    在她床头柜上的玛利兰烟草匣中取烟。他有些犹豫,知道只要一提狄沃娜的名字就

    会让他的情人醋意大发,但她已看出了信纸和字迹,他又怎能隐瞒呢?

    她半靠在床头,两臂和胸脯都裸露着,棕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她一面抽烟

    一面看信,一开始小姑娘们的出走很使她同情,但信尾的话语却使她发怒而疯狂,

    她把信撕碎,扔了一地:“见鬼去吧,什么圣女!不过是想骗你离开我罢了……她

    想念她的漂亮侄子了,这个……”

    他想阻止她说出那种污秽的字眼,但她终于说出了,在他面前她还从来没有这

    样粗鲁地发过火,她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就如同阴沟忽然喷出它的污泥与恶臭一

    样。过去作妓女和流氓时学会的脏话在她的喉管里轰鸣,倾泄而出。

    他们想干什么还不清楚吗?……塞沙利跟他们说了,于是全家人就设计想拆散

    他们,想用狄沃娜的漂亮身段作诱饵引透他回乡下去。

    “我可告诉你,如果你回去的话,我就写信给你那戴了绿帽子的叔叔……我警

    告你……啊该死!……”她一边说着一边恨恨地在床上缩作一团,双颊凹陷,两眼

    圆睁,就像一只恶兽准备扑向它的猎物。

    葛辛记起来曾在拉卡德大街见过她的这种样子;但现在是冲着他来的,看着她

    仇恨地大声咆哮,他恨不得冲上去把她痛打一顿,因为在这样的性爱关系中,一旦

    对情人的欣赏和尊重化为乌有时,兽性就要表现出来,就会在怒火或亲吻中突然变

    得粗暴起来。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于是逃出家门上班去,他一路走一路发火,

    痛责自己为什么堕进了这种生活。他总算是知道投入这样一个女人的怀抱有什么结

    果了!……真丑陋,真可怕!……他的妹妹们,他的母亲和婶婶,没一个人不被骂

    到。……怎么!难道他连回家看望家人们的权利也没有了么?他被关进了哪个苦役

    犯监狱?他们的恋爱经过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又看见在那个舞会的晚上

    埃及女人缠着他的脖子,两只赤裸的玉臂搂得那么紧,怎样专制顽固地占着他,怎

    样使他与他的朋友和家庭隔离起来。现在他主意已定。当天晚上就走,无论如何,

    他要回城堡去。

    他草草地处理完公务,向部里请了假,然后早早地回了家,他想着会有一场大

    闹,哪怕决裂也在所不惜。但芳妮一见到他就给他温柔的慰问,那因哭过而显得更

    柔媚的浮肿的双眼与两颊,几乎使他没有说出他的决心的力量。

    “我今晚就要走了……”他僵硬地说。

    ‘你是对的,亲爱的……回去看看你的母亲吧,特别是……”她温顺地挨近他,

    “原谅我的粗野吧,我太爱你了,爱得发疯……”

    在那天剩下的时光中,她殷勤备至地为他收拾行装,像他们最初相识时那样温

    柔,她显得很懊悔,心里或者是想留住他,但她始终不曾向他说:“留下吧……”

    最后一刻,看见一切都准备就绪感得无望了,她在情人怀里蹭来蹭去,紧紧地拥抱

    他,试图在情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体味,想使他在路途中、在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里时时想着她,离别时她只吻着她轻声地重复同一句话:“告诉我,让,你并没有

    生我的气,对吗?……”

    啊!多么令人陶醉啊,清晨在儿时的小房间中睁开双眼,心头还在被亲人们的

    拥抱与欢呼相迎温暖着,发现他过去一睁眼便要寻找的那根闪亮的横杆还在老地方,

    就在他那小床的蚊帐上,听着在栖架上孔雀啾啾鸣叫,水井上的辘轳吱嘎作响,羊

    群从棚里跑出来急促的足声,他拉开百叶窗,重又看见温暖可爱的阳光从窗叶间涌

    入房间,美妙的地平线上满山遍野的葡萄、柏树、橄榄树,还有闪亮的松树林,一

    直伸向罗讷河边,天空高旷清朗,尽管是早晨却没有一丝云彩,一夜来被西北风扫

    荡得清净的绿色天空,这风仍然在大山谷中活跃地狂吹着。

    让想起在巴黎时在像他的爱情一样灰濛濛的天空下醒来的情景,两相对比,他

    觉得现在舒适而快乐。他走下楼去。白房子还在阳光下沉睡,百叶窗都像窗内睡着

    的人们的眼睛一样闭着;他很高兴有了片刻的寂静,可以恢复一下精神,他觉得自

    己已经开始恢复了。

    他在平台上走了几步,挑了花园里一条向上延伸的路信步走去,他们叫作花园

    的其实是一个松树和蕃石榴树组成的森林,里边有些被干松针铺得柔滑的小道。他

    那条跛腿的老狗米拉克从窝里跑出来悄悄地跟着他;过去在早晨他们常常一起这样

    散步!

    葡萄园的入口处,围住园子的高大柏树低下它们尖尖的树梢,狗有些犹豫不前

    了;它知道那铺得很厚的沙——这是领事正试验着的新治虫法——对它衰老的爪子

    来说有多坚硬,平台的石阶也是一样。不过陪伴主人的乐趣使它战胜了恐惧;每遇

    障碍,它都要作痛苦的努力,发出害怕的尖叫,在岩石上踌躇不前,笨拙地横着走,

    就像是一只螃蟹。让没有看它,他完全被一种新的阿利坎特葡萄品种吸引住了,关

    于这个品种前一天晚上父亲曾跟他谈了许久。这种葡萄植株在平坦闪亮的沙地上长

    势似乎不错。可怜的人执拗的艰苦努力终于要得到回报了。当拉诺特、勒米塔以及

    所有南方著名的葡萄产区都陷入灭顶之灾时,城堡的葡萄园将获得新生!

    突然,一顶小小的白帽子映入了他的眼帘,是狄沃娜,她总是家中第一个起床

    的人;她手里拿着把小小的截枝刀,看见有人来似乎扔掉了什么东西,她那平常很

    苍白的双颊忽然变得容光焕发:“是你吗,让?……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

    是你父亲呢……”她立刻又恢复了镇静,拥抱他:“你睡得好吗?”

    “很好,婶婶,但你为什么害怕我父亲来呢?”

    “为什么?……为什么?”

    她拾起刚刚扔掉的葡萄根:

    “领事告诉你了,说他这次肯定会成功,对吗……可是你看,哎!真糟糕……”

    让看见有一小块发黄的霉斑长在那细枝上,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霉斑渐渐毁灭

    了一个又一个省;这是大自然的惩罚,在这明媚的早晨,在灿烂的阳光下,这个渺

    小的斑点,却是难以被毁灭的毁灭者。

    “这不过是开始……三个月后整个葡萄园都会被毁灭,你父亲一定又要从头再

    来,因为这事关他的自尊心。又会有新的植株,新的治法,真到有一天……”

    她没有说下去,只露出了一个失望的表情。

    “真的吗?事情真会那么糟吗?”

    “哦!你是知道领事的脾气的……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像往常一样按月给我生

    活费;但我看他心事重重,他跑到阿维尼翁和奥朗基去,他是去借钱……”

    “那塞沙利呢?他的浇灌法呢?”年轻人大为吃惊,问道。“败家子”,无赖,坏蛋普罗旺斯女人感谢上帝,那儿还不错。上次的收获后他们酿了五十桶土酒,今年翻了一倍。

    领事看见他成了功,于是也向弟弟投降了,所有那些平地上的葡萄园,以前已经任

    它荒芜了的,铺着残根枯干像墓地一样的,三个月来一直都用水来浇灌。

    普罗旺斯女人对她的男人、她的败家子的成功感到骄傲,她从他们站着的高处

    指给让看那边大片大片的池塘,“亮闪闪的地方”,四周洒上了石灰,就像盐田一

    样。

    “这些新种的葡萄苗木两年后就会结果;皮布莱特的也一样,那是你叔叔没告

    诉任何一个人悄悄买下的……到那时我们就会富裕起来……但必须坚持到那个时候,

    每个人都得尽力,都得牺牲。”

    她怡然地谈论着牺牲,以一个早已习惯于奉献的女人的热情语气谈起这一切,

    以致于让也被这种思想激动着,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她:

    “我们应该牺牲,狄沃娜……”

    当天他便写信给芳妮,告诉她他的父母不能再继续给他津贴了,他以后只能靠

    部里的薪水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同住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只能是现在分手,

    这比他预想的等到三年或四年后他离开法国时再分手要早,不过他相信他的情人会

    理解他的苦衷,会怜悯他和他的艰难,并帮助他痛苦地履行这一义务。

    这真是一种牺牲吗?结束这种在他看来羞耻可恨的生活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

    解脱吗?特别是在他回归家人中间,重新体验到那种纯洁健康的情感后他就更想分

    手了。他毫不勉强、毫无痛苦地写完信,对于他料想会收到的大发雷霆、满纸威胁

    和咒骂的回信,他指望身边善良的人们那高尚而忠实的温情,指望堪为楷模的骄傲

    刚毅的父亲,指望小圣女们天真的微笑,也指望那平静无垠的大地,高远的天空,

    湍急的河流能够帮助他;想到她的情欲,想到她的污言秽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从

    一场在沼泽地带的瘴气中传染上的疟疾中活了过来。

    就像雷雨前的沉寂一样,五六天就这样过去了。每天早晚让都要到邮局去,却

    总是空着手回来,他感到十分烦躁。她在做什么?她究竟决定怎样,但无论怎样,

    她为什么不回信?他老想着这件事。晚上城堡里的所有人都睡熟了,风声在长廊里

    呜呜吹着,只有塞沙利和他还在他的小房间聊天。

    “她没准会亲自跑来的!……”叔叔说,想到此他更是焦急万分,他不得不在

    绝交信里放上了两张票据,一张一年期的、一张半年期的,连同利息一起算是偿还

    欠她的钱。可是,拿什么来支付票据呢?他该怎么向狄沃娜解释呢?……一想到这

    他就浑身哆嗦,让他的侄子感到难过。最后他抽了抽鼻子,磕了磕烟斗,结束了夜

    谈,他沮丧地对让说:“睡吧,晚安……不管怎样,你做得很对。”

    她的回信终于来了,信的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我之所以这么晚才给你回

    信,是因为我决意要用言语外的另一种方式来证明我是怎样地谅解你,怎样地爱你

    ……”让愣住了,惊异得就像一个战战兢兢地等着听投降的号声却听见了交响乐的

    人一样。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读道:“到死都是深爱着你的狗,如果你愿意,你

    可以揍它,而它只会满怀激情地亲吻你……”

    难道她没有收到他的信?!但这封字里行间满是泪痕的信,显然是一封回信啊,

    而且看得出芳妮老早就预料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预料到城堡的衰败会将他们拆散。

    所以,接到信后她就立即决定找点工作做,为的是自己不再成他的累赘,现在她已

    经在做一份替人管理带家具出租的旅馆的差事,旅馆在布瓦·德·布洛尼街,是一

    个很有钱的太太名下的产业。包吃包住,每月一百法郎,礼拜日休息……

    “知道吗?我亲爱的,每个礼拜将会有一整天供我们相爱;因为你仍然是爱我

    的,对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工作,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听命于人,有着你无法想

    象的屈辱,这对我一向自由的天性是一种桎梏,但我心甘情愿,我想你将会补偿我

    为此作出的巨大努力……我觉得为爱你而吃苦是一种快乐。我欠你那么多,你教会

    我了许多从没人向我道及的善良可贵的东西!啊!如果我们能早点儿相遇就好了!

    ……但是在你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我已经在男人们的怀中躺着了。可是他们中没

    有一个敢吹嘘说我为了留住他而作出过这样的牺牲……现在,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

    都行,房间空着,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整理抽屉和记忆,这是最令人痛苦的。

    你回来时能见到的只剩下我的画像了,它对于你是不值什么的;我只乞求你用温柔

    的目光看它。啊!亲爱的,亲爱的……最后,希望你在我的礼拜日能回到我身边,

    能把你怀里属于我的那个小小的位置还给我……我的位置,你知道的……”接着是

    些甜言蜜语,猫样淫荡的欲情在字里行间流露,使得情人忍不住把脸贴在那光滑的

    纸上,好像那些温柔肉体的抚摩可以从纸上得到似地。

    “她没有提到我的票据么?”塞沙利叔叔轻声问。

    “她把它们寄还给你了……等你有钱时再还她……”

    叔叔松了口气,脸上乐开了花,用短促奇怪的南方口音一本正经地教训他说:

    “哎!我原来就告诉过你……这个女人简直是一位圣女。”

    接着他转到了别的话题,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明显缺乏逻辑,这是他幼稚天性中

    的一个方面:“多么热烈哟,我的老天,火一样的激情!让人口干舌燥啊,当年库

    贝拜斯给我念米拉斯的情书时也是这种感觉……”

    他又再次说起第一次去巴黎的旅行、古牙旅馆、佩莉居尔……让不得不又一次

    耐着性子听着,不过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倚着窗户往外看去,夜深人静,静谧的夜

    色沐浴在月光下,月光是如此皎洁,以致公鸡们以为已天亮了竟打起鸣来。

    那么诗人们所歌咏的“爱情可以拯救灵魂”是真的了;他心里充满了自豪,因

    为在他之前芳妮爱过的所有那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不但没有改造她,反而让她在泥

    沼中越陷越深,而他,仅凭着正直的天性,或许就能把她从罪恶中永远拯救出来。

    他很感谢她想出了这样一个折中的办法,在这样半分手的状态下,她会习惯工

    作的,对她这样懒散惯了的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第二天,他以父亲般的口吻、

    长者的口吻给她写了封信,鼓励她改造生活的计划,对她管理的旅馆的状况,以及

    住了些什么样的人表示关注,因为他怀疑她是否能以足够的宽容和机灵耐着性子问

    :“您要什么?这样好吗?……”

    芳妮不断来信,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一样,给他描述了整个旅馆的情况,

    这是一个由外国人组成的大家庭。二楼住的是一家秘鲁人,父亲母亲、孩子们以及

    一大群仆人;三楼住着一家俄国人和一个有钱的荷兰珊瑚商人。四楼住着两个英国

    骑士,潇洒阔绰,举止非常得体,还有—个非常有趣的小家庭,米娜·维根小姐,

    一个从斯图加来的弦琴演奏师,以及她的兄弟里沃,一个患有肺病的可怜鬼,他不

    得不中止了在巴黎音乐学院的单簧管学习,他的姐姐是来照料他的,他们用开音乐

    会的一点儿微薄收入来支付他们的食宿费。

    “再没有什么比这姐弟情深更令人感动的了,不是吗,我亲爱的人儿。我自己

    被他们当作一个寡妇,对我十分敬重。不然我可真受不了这苦,你的妻子必须得到

    尊重。请谅解我说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我将会失去你,

    但在你走后永远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人代替你;我永远属于你,永远保留着你的爱抚

    滋味和你在我心中唤起的良知……很奇怪,不是吗,萨芙贞洁起来了!……是的,

    贞洁,当你不再属于我时,为你,我要保持你所爱的样子,爱情狂热而炽烈……我

    爱你……”

    让忽然觉到一种深沉的压迫与厌倦袭来。浪子归来,在享受了乍返家门的欢乐

    以后,在享受了种种深爱的好酒美食以后,在倾述完心中的柔情之后总是会念念不

    忘流浪的生活,会烦恼于苦涩的拘束、无所事事的聚会。周围的人和物好像被解除

    了魔法一样,显得没有吸引力、没有声色了。乡村冬日的清晨失去了怡情养性的力

    量了,去捕捉美丽的金褐色水獭也无趣了,到阿布里奥老爹家的池塘打野鸭也不再

    有吸引力了。风声也使他不快,水声也觉得聒噪,与喋喋不休地谈论他的节流阀、

    气锤、引水渠的叔叔一起在被水淹没的葡萄园中散步更是厌烦透了。

    开始几天他用儿时种种经历的记忆观察着这个村子,满是破茅屋有些已废弃不

    用了——如今这里像意大利村庄一样散发着死寂荒凉的气息;每次去邮局时,他都

    不得不忍受那些老头们的注目,老头们佝偻得像风中的柳树一样,胳膊上套着毛线

    袜筒,坐在门前摇摇晃晃的石阶上,还有那些老太太,像黄杨木一样的脸藏在紧紧

    裹住脑袋的小帽子下,小眼睛不停地闪着亮光,就像趴在破旧墙壁上的蜥蜴的眼睛

    一样。

    他们总是在哀叹着:葡萄园死了,茜萆完了,桑树病了,埃及七伤正在毁灭美

    丽的普罗旺斯省;有时,为了避开这些人,他从围在教皇别墅墙外险峻的小路上穿

    行,这些无人行走的小路荆棘丛生,长满了可以用来治疗皮疹的高大的圣罗奇草,

    在这个中世纪的幽僻角落,巨大的废墟遮蔽下的这些小草长得郁郁葱葱的。

    走这儿他又碰见了马拉桑神父,他刚布完道,正怒气冲冲大踏步地往坡下走,

    他的领巾歪戴着,长袍高高撩起,因为路上满是蔓草与荆棘。神父停下脚步来跟让

    打招呼。他怒斥农夫们不虔诚,市政府卑鄙无耻;他诅咒田地、牲楚和人,那些叛

    道者,他们不再来做弥撒,死了人也不举行圣礼,自己病了就用什么磁疗法和招魂

    术,以免请神父和医生又要花钱:

    “是的,先生,招魂术!我们伯爵领地的农夫们中间正流行着这办法!……你

    还想叫葡萄不得病!……”

    让心不在焉地听着,口袋里正有一封芳妮的信在燃烧,他心急火燎地摆脱神父

    的说教,回到城堡,躲进一个岩石凹陷处,普罗旺斯人管它叫“晒太阳的地方”,

    那儿风吹不进,更取集了射在山石上的阳光的温暖。

    他特意找了一个最偏僻、最荒凉,长满荆棘和胭脂虫栎的角落躺下来读她的信

    ;信内爱媚的话语、诱人的气息,以及它所唤起的幻象,渐渐使他堕入一种情欲的

    沉醉中,渐渐地,脉搏加快,幻觉产生,以致于河流、草木丛生的岛屿、阿尔皮尔

    山坳上的村庄以及阳光下被狂风卷起滚滚烟尘的巨大山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

    佛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正对着灰屋顶车站的卧室里,他们忘情地疯狂亲吻和拥抱,

    尽情索取对方的身体,就像溺水的人不顾一切地紧紧纠缠在一起……

    忽然,他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和清亮的笑声:“他在那儿!……”他的妹妹们

    露了出来,赤裸的小脚踩在熏衣草上,跟在老狗米拉克的后面,米拉克很自豪自己

    找到了主人的踪迹,得意地摇着尾巴;但让却一脚把它踢开,并拒绝了她们怯生生

    地提议的捉迷藏或追逐游戏。不过他是很爱他的双胞胎妹妹的,她们十分依恋着她

    们常在远方的大哥哥;他一到家就变成她们的小玩伴儿了,这一对同时出生却又有

    天壤之别的漂亮姐妹之间的反差更使他觉得有趣。一个高而黑,卷发,有着狂热的

    信仰和坚定的意志,就是她听了马拉桑神父的布道后一时冲动产生了乘船远游的念

    头,她还带走了金发的玛莎,玛莎性情温和柔顺,就像她的母亲和哥哥。

    可是,当他正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这两个小家伙对他的天真爱恋驱散了情人

    的信给他带来的幽香,这令他很烦闷。“不,离开我……我有事情要做……”他回

    到家里,打算躲进自己的屋里,可父亲却在他走过时把他叫住了。

    “是你啊,让……我有事要跟你说……”

    邮差带来的消息让这个天性忧郁的男人更加愁闷,他在东方养成了严肃沉默的

    习惯,但有时某些东西会把沉默击破……“记得我在香港作领事时……”于是像大

    火中噼啪燃烧的树桩一样,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在听父亲读晨报并谈论时事时,

    让却注视着炉边台上高达所雕的萨芙像,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竖琴靠在她的身上,

    “整个一架竖琴”,这座铜像是二十年前装修城堡时买来的,曾被陈列在巴黎的橱

    窗里以招徕顾客。曾令他作呕的铜像此时却激起了他爱的冲动,他想亲吻它的肩膀,

    分开它冰滑的手,让它告诉自己说:“你的萨芙,只属于你!”

    他走出房间,那充满诱惑力的雕像似乎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使他走在宽阔

    庞大的楼梯上的足音像两人的一样。古老的挂钟的钟摆有节奏地敲响萨芙的名字,

    为了避暑而铺上石板的冰冷的长廊里风轻轻刮过,似乎也在低吟着萨芙的名字,他

    在乡村图书馆所有的书中都可以看见萨芙的名字,这些有红色切口的旧书里还留着

    他儿时吃点心时撒上的面包屑。情人顽强的影子甚至在他母亲房里也追逐着他。狄

    沃娜正在房间里给病人挽起美丽的银发,尽管长期以来一直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

    她的头发却仍然保持着平滑与光亮。

    “啊!我们的让来了,”母亲说,但他的婶婶裸露着脖子,戴着小帽,为了给

    病人梳头(这件事由她专门负责)而高高挽起袖子却唤起了他的另一种记忆,他又

    想起了嘴里叼着当天的第一支烟跳下床来的情人。他恨自己的这种想念,特别是在

    这间屋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孩子变了,妹妹,”葛辛太太忧伤地说……“他怎么啦?”她们俩想

    找出原因来,思想单纯的狄沃娜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她想问问年轻人,但他现

    在似乎总躲着她,不愿单独跟她在一起。

    一天早晨,她偷偷地跟着他,当他正躲在“晒太阳的地方”因为萨芙的信和淫

    秽的梦而颤抖不已时,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站起来,脸色阴沉……她不让他走,

    让他在热乎乎的石头上坐下来:“怎么,你不再爱我了吗?……我不再是你愿意把

    你一切的痛苦告诉她的狄沃娜了吗?”

    “不,不,当然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她的温柔令他不安,他的眼睛看

    着别处,使她不能从中看到什么痕迹,不能发现他刚刚读过的东西,爱情的呼唤,

    疯狂的叫喊,狂热的激情。“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忧伤?”狄沃娜柔声问道,

    轻轻地抚摸他,像对小孩子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她的孩子;在她眼里永

    远只有十岁,这个年龄的男孩是不会受到什么诱惑的。

    已经被信弄得欲火焚身的让此刻更加兴奋了。那挨近他的美妙肉体,那被清新

    的晨风吹得红润娇艳的嘴唇,那被风吹乱了就像巴黎女人时兴的别致发卷,都散发

    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想起萨芙的经验之谈:“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在男人面

    前她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农妇热情的笑容仿佛是在挑逗他,拉住

    他的手是想含情脉脉地审问他。

    突然,他的心中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他感到口干舌燥;他努力想克制自己的

    邪念,禁不住浑身抽搐。看见他面色苍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狄沃娜吓坏了:

    “啊!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发烧了……”她不假思索地解下了她肩上披着的大

    毛巾想围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忽然被紧紧地搂抱住了,并感到滚烫的吻疯狂地落在

    她的脖子上、肩上以及所有裸露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的肌肤。她顾不得呼喊,也顾不

    得抵抗,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故也不大清楚。“啊!我疯了……我疯了……”他

    仓惶逃开,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脚下的石头哀鸣着乱滚。

    这天午饭时,让声称收到了部里的命令,当天晚上便要赶回巴黎去。“这么快

    就走!……你说过……你刚回来几天呀……”惊呼,恳求,但他不能再留下同他们

    一块儿了,因为萨芙那淫荡的勾魂摄魄的魔力把他与那些爱他的心隔离起来。再说

    他不是已经为他们做了一件最大的牺牲,放弃了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了吗?用不了多

    久他就会同她彻底断绝关系,到那时他再回来拥抱这些善良的人们,问心无愧地把

    他的心给他们。

    塞沙利把侄儿送到阿维尼翁火车站,回来时已是深夜了,全家都已睡了,房子

    里一片漆黑。他给马喂了燕麦,看了看天——靠天吃饭的人们总是这样预测天气,

    正打算进房去时,突然看见平台的长凳上有个白色的身影。

    “是你吗?狄沃娜?”

    “是我,我在等你……”

    她整天忙碌着,不能跟她心爱的败家子相守在一起,只有晚上才能同他聊聊天

    或者散散步。究竟是因为她后来才明白过来不敢再往深处想的在她和让之间发生的

    这闪电式的一幕,还是因为看见可怜的母亲一天都在抽泣而心中不安?她的声音颤

    抖着,透露出她内心的焦虑,这在她这个一向安静本分的人身上可是非同寻常的。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匆忙地离开我们?……”她不相信什么部里

    要他回去的谎言,她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把他们的孩子从家庭中拖走了。

    巴黎那个花花世界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能碰见使人堕落的女人!

    塞沙利是不能对她保守一点儿秘密的,他承认在让的生活中是有着一个女人,

    但却是一个极好的人儿,不会叫让离开他的家人的;于是他谈起她的忠贞,她写来

    的那些感人的信,在谈到她做出出去工作的决定是多么勇敢时还特别提高了嗓音,

    但农妇认为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怎样,一个人为了生活必须工作。”

    “但她天生不是出去工作的那种女人……”塞沙利说。

    “这么说让是在跟一个寄生虫一起生活!……你去过他们家吗?……”

    “我向你发誓,狄沃娜,自从她认识让以后,世界上怕没有比她更贞洁更正派

    的女人了……爱情使她获得了新生。”

    但狄沃娜毫不理会这些长篇大论。在她看来,这个女人属于她叫作“妓女”的

    那类下流东西。想到她的让成了这样一个女人的猎物,她感到十分愤怒。要是领事

    知道这一切的话该怎么得了!

    塞沙利极力安慰她,试图用自己那张有些放荡的端正脸孔上的所有褶子向她保

    证,在让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噢,真的,那就让他结婚好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事情总是这样……”

    她口气严肃地说:“听着,塞沙利……你知道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吗?‘一失

    足成千古恨’……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让把这个女人拉出了泥潭,他在做这件蠢

    事的时候没准儿已经溅上了一身的污泥。他或许已经使她弃旧从新变成了好女人,

    但谁知道她身上的坏毛病是不是把咱们的孩子染坏了!”

    他们回到平台上。静谧清朗的夜正笼罩着整个山谷,除了流淌的月光,波涛起

    伏的大河和银光闪闪的“水淹田”还呈现着生命的律动而外,毫无半点声息。他们

    沉浸在深沉的静寂中,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在无梦的睡眠中感到浑身轻松。突然一

    列火车喷吐着蒸汽沿着罗讷河岸轰隆隆地驶过。

    “哦!巴黎,”狄沃娜高喊道,她愤怒地向敌人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巴黎!

    ……我们给它送去的是什么,它送还给我们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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