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三) 文 / 小狐濡尾
◇第二回◇密藏人密室诤首辅·鬼面女鬼市访鸩师
穿着杂色绫罗水田衣的女子伸手入石狮之口,拧动机关,一道五尺高的窄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光滑的墙面上。
女子躬下身,和身后的乌衣下奴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狭窄回廊中,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发出微弱冷光,幽幽凉意仿佛从地底下透出来,森森地向人脊背上沁去。
女子踹了乌衣奴一脚,凶恶道:“又不是去见阎王,你抖什么抖!”
乌衣奴哭丧着脸道:“花……花管家,东……东方……既……既既……”
“东方既白!”被称作花管家的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吼道,“又不是头一回来!不过是例行的打扫,我还在旁边呢,他能吃了你不成?!”
话音刚落,里屋便响起一阵桀桀怪笑,回荡在幽暗长廊之中,有如夜枭怪唳,格外阴森瘆人。乌衣奴贴着墙,腿都几乎软了去,被花管家拎着背嗅起来,半拖半推地带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之中光线极其暗淡。数座刑天擎钺清油灯盏上罩着厚厚的白纱灯罩,火焰在其中无风摇曳,映出墙角乌影幢幢。
是一个面对墙壁站着的男人。
灯光从不同的方向照向他,墙面上落下错落有致深浅不一的影子,修长而优美。他转腕挥袖,那几个影子也跟随着动起来;口中变幻着各种声音念念有词,合着那墙上剪影,正是在演一出傀儡戏。
“……仙君哥哥,你是在哪座山头修炼?”
“……你可是看这凉风有信,秋月无爆动了那思娇凡念,踏月入得我的梦间?”
“……仙君哥哥……”
他模仿着少女的声音,清纯中带着妖娆,配着那一幅婆娑身姿,真真是要把人拖入那一个迷蒙飘渺的傀儡幻境。
“东方既白!”
花管家拔高嗓音喊了一声,他却无动于衷,仿佛完全迷失在了自己凌乱徘徊的影子里。
花管家染着丹红豆蔻的指甲扣着寸翦间杂的水田衣,亭亭玉立,嫣红一颗的唇儿微微一勾,命那乌衣仆道:
“我看他是太闷了,开窗!”
乌衣仆赶忙去那窗爆拿钥匙开了插销铜锁,将那密合无隙的窗扇拉开。哪知外头狂风大作,乌衣仆一个不小心,那窗扇便吱嘎豁然大开,铁栅之间泻进半晦不明奠光来。
花管家慌忙扑过去将那窗扇合上,然而已经晚了。那名叫东方既白的男人已经痛苦地大叫一声,一手捂眼,一手成爪一把揪住了那乌衣仆的胸前衣襟,狠狠将他撞到了墙上,直撞得他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东方既白又是一掌扇去,乌衣仆口鼻血流如注,双眼一翻倒了下去。东方既白犹觉不解恨,提足便要朝他肋骨踩落。花管家眼疾手快,一掌将他推得后退几步。
“花芜贱人!”
男人咆哮着,痛苦而又暴躁。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小心!”管家花芜像哄一个任性的小孩般赔着不是,牵着他的一只手将他带到了一个软榻上坐下,轻言细语道:“好了没事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男人骂着“滚!”然而花芜右手上用了七分力道,便将他捂眼的手指掰开,将他突袭来的另一只手掌扣死在左手里,然后又用双膝抵死了他的双腿。
清流党朝中两大领袖,左慎之可武杀,薛鼎臣却只能文斗——只因他是皇后之女,归泽公主的驸马。
这般情势之下,严弼需要一个得力之人出来,站到他前面与清流党抗衡。
恰此时,水执在川滇行严刑峻法,豪强盗贼虽剪灭甚多,然而治狱苛酷,颇为朝中奉行仁义之道的清流所诟訾。
严弼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启用水执回京任职。
东方既白饶有兴味地、慢悠悠地道:“这水执,可是有反骨的人。”
严九思乜斜了东方既白一眼,弹了弹指甲,轻蔑道:“他反谁?反我爹?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水执是我们严家的女婿。我爹一手提拔他返京入朝,他现在又当着天下人的面儿斩了左慎之,与朝中清流为敌。你且说,他反我爹,有何好处?”
这确乎是严弼高妙的手段,水执简直就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亲手将水执荐举入京后,又把他推向风口浪尖。
照天朝常例,地方官入京为官,应降一级试用。水执甫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之职,立即被安排接手了左家这桩震惊朝野的大案。
严弼出手,从来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
他要让水执知道,汝之赏罚黜陟由我,生死荣辱亦由我!你我既为翁婿,那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一个案子,全天下人都在看。
看三法司会审,看他水执如何问谳定罪,更是要看这位曾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在重返枢廷后,选择怎样的立场。
花芜说,连赌场都为水执作何选择下了注。
如今这结果已经清清楚楚,只是他东方既白凭直觉感到,水执背后这抉择,似乎没有世人认定的这么简单。
有些时候,“朋党”,未必有“孤臣”可怕。
——尤其在穆臣有决心,更有自己惮度的时候。
噫,这么好看的戏码,说出来,还有什么趣味!
无论如何,他东方既白都要为水执拊掌激赞——十年不见,果然已经成为可以一战的对手了!
东方既色瞳仁中闪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看来阁老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总而言之,掌握住了皇帝和嘉应太子——”他雪白得可以看出络络青紫血管的手掌伸出袖口,一节节收拢成拳,“这个天下,就在阁老掌中。”
严弼起身,阴恻恻地看了东方既白一眼,踅身出室。一足踏出门槛,忽闻东方既白在身后高声癫笑道:
“再奉送阁老一句话,当今之世,非是乱世,非是治世,而是变世。变世之中,最不可得罪的,不是黎民百姓,而是士人儒生。胆敢犯难宅天必夺之!哈哈哈哈哈……”
待出得外头,严九思急切道:“这东方既白,如今是越来越疯了,狂言乱语、拨弄是非……”
严弼蓦地抬起一手,止住严九思的话头,冷冷道:“东方既白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北左南聂两派,原道在朝,格物在野。在朝者虽自诩清流,眼中却只有个人名器,终究不成大业。杀了左慎之,我不担心。只是水执——”他望向廊外模糊在大雨中的千重楼阁,声音比那冲刷而下的雨水还要阴沉:
“还得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