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甄嬛那里回来,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这是进宫前的最后一晚,我打发屋里伺候的丫鬟出去,想与萧姨娘娘儿俩说些体己话。
开着窗户,晚风徐徐吹来浮起我的衣衫,外面草丛里飘来不知名的虫儿们的交响曲。我拉了萧姨娘坐在窗爆望着满天的繁星道:“姨娘,这会儿多像家里啊,家里的虫儿也是这样叫呢。”萧姨娘小心翼翼道:“想夫人了?”我听到夫人两字,眼前仿佛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没有焦距的双眼以及枯燥却温暖的手,魔了般怔怔道:“是啊,想娘了,娘又在摸黑配香料了。”
萧姨娘伸出双手握着我的,“,你现在是小主了,宫里的娘娘,府里那起子小人必不敢再苛待夫人。我也会全力照顾夫人的,你放心。”我哈哈笑了起来:“放心?我当然放心,我现在是小主了呢,他们再不敢苛待娘亲。”想到县衙里与父亲第一次见面时,他厌恶的眼神,满腹恶意的续道:“不仅不苛待娘亲,还要把她从偏院接出来,好好的供着捧着。真想亲眼看看安比槐谄媚巴结的样子,一定非常大快人……唔!”
却是萧姨娘一把捂住我的嘴,四处张望,见附近没人,才小声焦急念叨:“,我的好,甄府人多口杂,你这样说你父亲,传出去就是不孝!老爷再怎样不是,他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子不言父之过!”
我冷静了些,点头,萧姨娘方放开我。我端起桌上冷掉的茶一口灌下,迎着凉凉夜风沉默。这时代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圣人以孝治天下,我这番言论若被人听去,就什么闺誉品质都没有了。
这已经不是我曾经的世界了。
忽然就意兴阑珊,失了继续说话的兴致。取过我一早准备好的包裹,打开,拿出一个荷包,绣着我的模样盈盈的笑着,坐在树下绣花。“姨娘,我此番进宫,恐再见无期,我不能在娘跟前尽孝,这是我准备的一点银子,托你带给娘亲,日后若是缺了什么东西,喜欢了什么物件,就拿这银子买些,权当,权当是我的孝心。”说着哽咽难言。
分别在即,萧姨娘心中也是不舍,我娘儿俩抱头哭了一阵。萧姨娘摸索着给我擦干泪水,道:“莫哭了,明日就要进宫,莫哭花了眼。”我闻言擦了擦满面泪痕,又拿了一个大红色的荷包,绣了荷叶荷花莲蓬。“姨娘,他日莺儿妹妹成亲,我是不能参与的,这个你先拿着,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妹妹添妆。”
萧姨娘打开一看,是张100两的银票。连忙推迟道:“心疼她,我心里知道。只是日后一个人在宫中生活,用钱的地方多着。莺儿有你这个姐姐已是天大的福分,这银票她不能拿。”把荷包塞回我手里
我沉下脸,嗔道:“姨娘说的哪里话,这是给我妹妹添妆的。不是给姨娘的,姨娘可不许拒绝。”握住萧姨娘的手,把荷包放在她手心,“再宅江知府送了千两白银与我,我暂时还有些钱的,姨娘不要为我担心。”
“千两白银!”萧姨娘惊呼道:“江知府怎么送这么多银子?”我淡淡道:“姨娘记得,我在进京路上被害,生了面疮,江知府遣我们回乡?”萧姨娘道:“是啊,但是这与江知府不相干,当初大夫都说治不了。”我道:“毕竟是江知府护送,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要担些干系。再者江知府为人谨慎,我遣大舅去禀报入选后,江知府第二日就来甄府求见,送我白银千两。”
江知府虽有些干系,却并不是十分要紧。这千两白银不过是怕我心胸狭小怀恨在心罢了。秀女进宫命运难测,我若是个不得宠的,他这千两白银不过当是丢了,我若是个得宠的,哪怕只是得宠一时,这千两白银就免了我对皇上的枕头风,这银子花的绝对物超所值。
千两白银此时与我十分重要,是我进宫初始的底气。与江知府不过是毛毛雨,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是掌浙江一省政权的知府?我心里清楚,却也十分承他的情,更重要的是,他这样谨小细微的性情,折得下腰向我这样小小宫嫔道歉的忍耐,这样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啊。——这其中的道道却是不必向萧姨娘解释的。
拿出一个天蓝色荷包,上面用黑色丝线绣了论语名句,递给萧姨娘道:“这是给瑾儿弟弟的学费还有聘礼,姨娘收好。”一个棕色荷包,的没有任何绣样,道:“这是给大舅的。劳他丢下地里的事,跟我跑了这小半年,又多次帮了我大忙,这五十两银子,你帮我带给大舅吧。”
我手一顿,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虽然口干,仍是动作优雅,一杯茶慢慢喝完,我轻轻的放在桌上,道:“进了岚意楼,我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我若好了,你们在宫里行走也有几分脸面。我若不好,你们的下场也未必好的了!你们忠心为我,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底下跪着的人俱都低下头,表示顺服,口中道:“奴才(奴婢)们必将忠心侍奉小主!”我点头,道:“都起吧,宝鹃。”我唤道,那个机灵的宫女立刻上前一步,垂手恭立道:“小主。”我指着桌上的荷包道:“拿下去,赏了。”宝鹃道:“是,小主。”
进宫前,甄府为甄嬛和我各准备了一千五百两的银票,加上之前江知府送的剩下来的五百两银票,我身上的银钱似乎很多。只是安家远在松阳,安比槐又只是个小小的县丞,根本不可能接济银子与我,这两千两银票是我的所有了。因此,我虽然知道第一次打赏奴才很重要,却也只是每人给了二两银子,相比于同时进宫的其他小主,我怕是最小气的一位了吧。
我仔细留心人的脸色,只两个年纪小的宫女脸上露出失望,其他人并无异样,都恭恭敬敬道谢。
将人都遣下去,留了宝鹃和周源在内。周源年约五十,脸部皮肤松弛,耷拉着眼皮,佝偻着立着,整个人仿佛没睡醒般的不精神。他却是我这岚意楼的主管太监。
我问道:“长杨宫主位是哪位娘娘?我现在可需要去拜见?”宝鹃抢道:“回小主的话,长扬宫目前没有主位,只霞旎阁有位杜良娣,是长杨宫位分最高。”
“杜良娣?”我提了音调表示疑惑。宝鹃答道:“杜良娣是乾元六年入宫的秀女,父亲是礼部从五品员外郎。”
礼部从五品员外郎,看来杜良娣家世也是一般,进宫六年还只是个从五品的良娣,可见不是个受宠的。我心下不免惴惴,杜良娣的父亲纵然手中无权,却是比我这县丞之女的身份要高贵的多,她如今只是个从五品的良娣,那么我呢?我能达到什么地步?
不禁想起甄嬛清丽脱俗的容颜,想起昨夜我们结盟的承诺,心中稍稍安定。道:“长杨宫既然杜良娣位分最脯少不得是要去拜见的。不知我什么时候去合适?”宝鹃道:“小主今日刚到宫中,不免疲乏,明日去正好。至于礼物,小主看着送吧——杜良娣并不得宠。”
我心中迟疑,转头看向周源,周源见我看他,方慢吞吞的开口:“小主新进宫,第一日都是熟悉收拾居住的宫室,第二日拜见所在宫殿主位,第三日方能拜见皇后娘娘,之后才能侍寝。杜良娣上午需要去向皇后请安,且杜良娣毕竟不是主位。”
周源的意思是明日下午拜见杜良娣,我思考片刻,周源前面说的与方若姑姑教导相同,后面似乎也言之有理,于是继续问道:“明日可有别的小主同去拜见杜良娣?我又需要带些什么礼物?”
周源慢慢道:“小主是今届秀女最后一批进宫的,前面新进小主只有马才人,是九月初十进的宫。至于礼物,杜良娣父亲曾是三甲进士,颇有些读书人的气质,而杜良娣颇似其父。”
我慢慢品味周源的意思,今届秀女分在长杨宫的只有我和马才人,而马才人既是初十进的宫,想必已是拜会过杜良娣的。这样说来,明日就只有我一个要去拜见杜良娣了。
读书人的气质,迂腐、清高。我本身没有什么财物,只一手女红还拿的出手。前些日子在甄府绣了一幅双面绣,一面是青翠挺拔的竹,右上角配词:“近窗卧砌两三丛,估静添幽别有功。影缕碎金初透日,声敲寒玉乍摇风。天凭费叟烟波碧,莫信湘妃泪点红。自是子猷偏爱竹,虚心高节雪霜中。”①另一面是傲雪凌风的梅,词绣的是:“驿外断桥爆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②这样的礼物虽然寻常寒酸,但应该不会失礼得罪了杜良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