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只耳环 文 / 露为霜
蝉声紧,热风湿,正是江南最热七月间。
湛蓝天空,晴得连一丝云都看不到。
太阳,如同一枚耀眼的金盘,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热奠气,哪怕是思维最敏捷的人,恐怕也要觉得昏昧。
一匹乌棕快马,却身姿矫健,飞一般奔过嘉兴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街道,箭一般掠过街道两边林立的商铺。
路上的行人都赶紧躲在一侧,不住用手扇风,驱走快马扬起的烟尘。
马上人一身黑衣,肩宽体阔,头上罩个乌青的斗笠。
帽沿很低,黑衣人的脸淹没在一片阴影中。
他轻叱棕马,伸脚轻踹马腹,不一会就消失在茂柳错落的南城门。
嘉兴南城门郊外,有个小镇子,名叫近水镇,因小镇边流过的一条清水河而得名。
镇子边上有个大丘叔,开着一间茶水铺。
茶水铺没有名字,只是几间粗陋茅屋,周围支着几片阴凉草棚。
虽简陋,却因烧得出一壶甘洌爽口的清茶,颇有名气。
不少嘉兴人士,都愿意出城尝上一口。
来往旅人,也愿意在这样悠闲清净的茶水铺里歇上一歇。
七月间燥热但阳下,能在绿树青山见的小茶铺子里休息一下,喝几盅解渴的清茶,总是美极了。
茶水铺中,只有两人,大丘叔和他的女儿。
大丘叔五十多岁,爱穿一身黑色粗布衫,细细端详之下,眉眼间还藏了几分潇洒。让人不禁联想,或许年轻的时候,他也英俊过,健朗过。
他一贯笑容可掬,迎来送往。
笑容可掬,和气生财,是一个生意人最基本的常识。
所以大丘叔总是微笑着,甚至有点憨傻的感觉。
无论是什么人,见到这样的笑脸,都生不起气来。
生气的人,见到这样的笑脸,必然也不能继续生气了。
所以,大丘叔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好料。
会做生意的人,懂得隐藏自己的真正的脸。
大丘叔的脸,就好像已经长上了面具。
马背上的黑衣人,看到茶水铺,勒住棕马,翻身跳下,低头穿过茶铺,坐在草棚下最僻静的一角。
他的肩膀非常宽阔,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可是他走路偏偏十分轻巧,连一点灰尘都扬不起来。
他的黑衣崭新乌黑,每一处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帽沿压得很低,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大丘叔见他进来,立刻拎着茶壶,托着杯盏小跑着过去,殷勤道:“客官喝茶。”
黑衣人伸手压低了帽沿,嘶哑道:“滚水才好。”
大丘叔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正是这一壶。”
说着便摆了茶盅在黑衣人面前,斟了一盏。
他的技术那么纯熟,高高拉起的水柱,居然也没有溅出一粒水珠在茶盅外。
清茶入杯,澄黄清澈,大丘叔笑眯眯地放下茶壶,又微笑了一阵子,才慢慢走开了。
他的脚步也很轻盈,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候,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却隐约露出了一对眼睛。
那匕首很短很精致,闪着诡异的冷光,好像透明,好像惨白。
上面戳着个小小的黑布口袋。
鼓鼓囊囊,好像装着什么。
平时那个笑嘻嘻的大丘叔,突然严肃了。
他警觉地看看四周,立刻拔了匕首,把口袋揣在怀里,悄悄往屋里去了。
下了好一阵子,大雨终于停了。
太阳暖洋洋,又爬了出来,天空湛蓝,干净地连一丝云都不见。
众人这才欣欣然,喝茶的继续,告别的离开,陆陆续续散开了。
大丘叔躲在屋子里,小心翼翼打开黑布口袋。
他的脸扭曲了。
仿佛看到了鬼。
可是这世界上没有鬼。
笑呵呵的大丘叔,也不该见到鬼。
可是他的表情,就是见鬼的表情。
昏暗的屋内,低垂的竹帘遮蔽了窗外所有的光线。
杨木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只耳朵。
是的,只有一只,没有头,更没有其他部位。
那是一只新鲜的耳朵,软软的,白白的,晶莹剔透,都能看到淡淡的。用手摸着,居然还是温热的。
那是一只被上好武器切下的耳朵,道口很平整,上面的血渍还很新鲜,新鲜就像早上最好的一抹红霞,晶莹剔透。
那是刀口。
一柄上好的快刀,又快又薄。大丘叔心中一惊。
那一定是个女人的耳朵。
因为上面有一个耳洞。
耳洞里,戴着一只嵌了白玉莲花的银耳环。
大丘叔的手,了。
那是一只多么熟悉的耳环,戴在一只多么熟悉的耳朵上。
他曾多少次抚摸那只耳朵,抚摸挂在那只耳朵上的白玉莲花银耳环,抚摸掖在耳后那流水一般的长发。
他的心沉下去了。
窗外但阳又浓烈起来了,透过又轻又白,半透明的窗户纸,正照在大丘叔那张扭曲而纠结的脸上了。
他没有见到鬼,可他宁可自己见到的薯。
过了许久,他捏着黑布口袋的手,才渐渐松开了,一个白色的小纸条,突然飘了出来,落在那只耳朵旁。
“爹爹,你在哪?”门外传来少女笑吟吟的声音,正是大丘叔的女儿,丘羽羽。
大丘叔赶紧出了门,笑道:“我进来拿点东西!你不看着铺子,跑来做什么!”
丘羽羽莞尔一笑,“大雨停了,爹爹也跟着不见了,我来瞧瞧,可是被大风刮走了么!”她说完,调皮地拉了大丘叔,往草棚去了。
大丘叔在笑。
可是心却凉透了。
那张白纸条上,一行清秀飘逸的行草,他是认得的。
就算来世,他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