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萱海一上来就问缘由。大太太没办法暗示,没办法阻止,捷哥自告奋勇陈述事件经过,把刚才那番让大太太喷血的话语又复述了一遍。
许萱河几乎笑出来。他低下头,看看他老子。他老子向他眨了眨眼。
许萱河望望夏夕,低低问:“这又是老七媳妇教的?”
“绝对,句句都扣着婆媳俩小题大做故意找茬,捷哥才4岁,没那智力。”
侯爷许萱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徳雅,“捷哥的话里,有什么不尽不实之处?”
徳雅想了想,摇。捷哥的陈述里,事实部分并没有错误。要命的是事实之后他的陈述和理解。但是她堂堂世子夫人,京都才女,跟个四岁孩子没法分辨,也辩不赢。她能倚仗的只有婆婆的权威,任谁说,婆婆要打个丫头,做媳妇的都不该拦着,违逆可是大不孝。
许萱海这个气啊,一对蠢女人。但是他还得继续断官司。上下尊卑是纲常,他是一家之主,必须维护侯府的秩序,不能让四儿整得侯府内部生乱,这是他最大的忌讳。
“丫头,你知错吗?”
许萱海不去问夏夕,去捏巴小丫头。许萱河想,他哥哥一介武夫,倒学的聪明了,知道从薄弱处下手。嗯,有进步!
小丫头一片天真,“啊?侯爷,您也说我有错啊,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请侯爷明示。”
“上下尊卑你懂不懂?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在少爷脸上动手动脚,难道不是大不敬?”
“少爷的脸不能碰吗?我还小,没人教过我啊。庙里给佛像拂尘的时候,我见过和尚拿块抹布在佛爷脸上抹来抹去,那样也是大不敬吗?”
憋!整个屋里老侯爷和许萱河的鞋是最放松的,就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的人虽不少,但都是晚辈,不敢稍有放肆失礼,但是忍笑忍得好辛苦。
许萱海脸一沉,“那不一样。”
丫丫却行礼如仪,“请侯爷赐教。”
这做派俨然是个小德闵,真是什么主子带出什么奴才,这小丫头只有七岁。众人心里发出一声叹息,不由得直。
“拂尘是服侍佛祖,就跟你服侍少爷是一个道理,心里得存着敬意。”
“我心里对少爷始终都有敬意啊。洗脸的时候敬,我不会笑话他连脸都不会洗,弹奔儿的时候也敬,因为他说乱舌头的样子很好看。我很喜欢少爷的,这个喜欢我觉得也是敬。这样想不对吗?”
很费劲,许萱海终于不想跟她说道理了,堂堂侯爷亲自去调理丫头不成?他哼了一鼻子,问夏夕:“你怎么说”
夏夕很恭谨地回道,“侯爷既然垂问,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丫头说的没有错。敬意是要存在心里的,肯与少爷亲近我觉得就是一种敬。我从未要求丫头们面对少爷噤若寒蝉敬而远之,依我的糊涂心思,那样的敬实质上是一种软暴力,伤害的不是别人,正是捷哥儿自己。”
许萱河看了一眼老侯爷,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佩服。
“丫头欺负少爷还有理了?”
“侯爷,举止失当是有的,我觉得够不上欺负这个罪。今天的事情是两个小孩之间的儿戏,捷哥儿自始至终没有觉得被欺负被冒犯,那么我的想法是尊重孩子的逻辑。丫丫毕竟还小,作为主母,我明白我的责任,一定会好好教导的。”
给丫头定罪显然不顺手,许萱海想了想,“婆婆要打几鞭子丫头,你也敢拦着?”
“丫丫今日无大错,教导几句让她明白即可,没必要动鞭子?我觉得不该打。大太太坚持要对丫丫动家法,目的并不是帮丫丫明白规矩身份,而是怕我做后娘的偏心纵容,对捷哥使坏心。太太不信任我,我不能抱怨。但是别让丫丫一个小小孩童替我受过。不如直接打我好了,算是预先治我个心思歹毒之罪。”
这时候,丫丫画完了,侯爷看罢没吱声,捷哥接过画,直接送到了老侯爷和二老爷这边。许萱河一看,是一幅人物全身速写,因为时间紧,面部画得不细,但是衣袂飘逸,神态动作活灵活现,一眼就能认出徳雅的不耐与烦躁。这样的丫头,搁谁也得护着,人才难得啊。
许萱河先是感念捷哥何其有福,脑子一转,老七才真是个有福的,这样的媳妇,丫头,未来的捷哥该多么出色?唉,可惜啊,长子静珏死了之后,长房唯有静瑜一个嫡子。同样是百里挑一的好青年,偏偏被人设计了易嫁,娶了这么个心术不正的绣花枕头。如果老七侥幸不死,侯府嫡支势必要输啊。
画又传回了堂中,最终落在了大太太和徳雅的手里。大太太自始至终沉默,她自高身份,和媳妇孙子分证太失体统了。你糊涂四儿算是能说会道了,但她是婆婆,纲纪伦常在她这爆只要她下决心,丫头她是打定了,最后的赢家必定是她,对此她笃定得很。
何况,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当着全家人,德闵巧舌如簧事事占理,倒显得堂堂侯夫人没有她糊涂四儿明礼义,知大局,几十年的脸面被剥了个精光。自己既没那口才,也不能跟她丁是丁卯是卯地争论,如今能固的就只有身份了。退?无路可退,难道做婆婆的去向庶子媳妇认错不成?
侯爷站了半天,苦无良铂眼看太太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同床共枕20多年,深知这是个矜贵内敛爱面子的女人,今日势不能在媳妇和全家人面前塌台,不表态其实就是逼自己强行镇压。长辈欺负小辈原本就天经地义,就委屈老七媳妇这一回了。早知道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丫头反倒更好看些。
大太太看了一眼徳雅,目光里藏也藏不住的凶狠。徳雅一惊,这是恼上自己了。从开始闹到这里,她一点忙也没帮上,大太太羞恼之下要迁怒了。
“侯爷,”徳雅急忙说,“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引起的,本来只想教导丫头,却累得太太跟着作难,都是我的不孝。七说,如果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挨鞭子,她宁可是她自己。我现在也这么想。因为一个丫头累得太太受辱,侯府势必人心惶惶。既然丫头没错打不得,那就请打我吧,我为太太洗冤。”
许静瑜隔着门听到这番话,觉得忍无可忍,这女人还在挑拨。他终于看到了其母对女儿的影响,一个不贤不良的母亲哪有能力教出一个好闺女!
他的心像在滚油里煎着一般痛。老天啊,易嫁给他换来个多么恶心的女人。徳雅,周氏,又想起樊氏老太太,只觉得一股厌恶压不压不下去,真的要吐了。
外面,侯爷再次看向夏夕和丫丫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歉意。只能委屈丫头的来成全侯府主母的面子了,他是当家人,他别无选择。
“来人!把丫头拉下去,打上五鞭子。”
捷哥和丫丫同时哭了起来,侯爷看着两个抱着痛哭的孩子,心里一痛,想:别怨,我尽力了。
夏夕悲愤难抑,她上前一步,“侯爷,除了不该打,不能打,我还有第三个理由。”
“说。”
“不许打。”
她咬牙说出的这三个字震惊了全府,连许萱河也骇然。
她疯了!
“我自幼少人疼爱,这会儿长大了,自然看不得别人受委屈。捷哥在这里怎么哭的,我当初在家就是怎么哭的。没娘的孩子没依傍,说话没人听,连个丫头都支不动,自然撑不起信心做人,我一日一日地懦弱委曲,等到的不是赞许,而是易嫁,我们侯府上下都嘲笑我,没有人看得起我。今天下午,为着护这个丫头,捷哥哭了几番几次,从浆洗嬷嬷到婶婶再到祖母祖父,谁也没拿他的感受当回事。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日我在家的情形,这种无助无奈锥心之痛我经历过,我懂。侯爷,我并非有意要忤逆,丫丫不过是个小丫头,打了再委屈她只能受着,可您会伤了捷哥的善良和信心,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变成糊涂四儿的,七爷如今不在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让捷哥变成第二个我自己。”
她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水,对捷哥说,“别怕捷哥,爹不在家我疼你,他要是死了我还疼你。你想护着谁就去护着他,我总在你身后支持你。今日你护着丫丫,丫丫就是周全的。只要坚信你是对的,我们一起来坚持到底。别哭,眼泪擦了,纵然再艰难,你也是个男人。你要记住,哭要不来公平对待,委屈也永远求不来周全,挺直了腰杆才行。”
捷哥呆呆地看着她,不哭了,点头。
夏夕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她看看侯夫人说,“德闵来替丫丫领鞭,请大太太和八监刑。”
屋子里一阵骚乱。侯爷呆在当场,他忽然意识到,他是捷哥的亲爷爷,却逼着孩子的后娘为了捷哥跟自己死磕。从来没有过的羞愧让他无地自容,当着全家老少,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
老侯爷本来已经走到了堂中准备制止儿子动手,结果被夏夕最后这段陈词困住了脚步,许萱河虽坐在原地,却一脸动容,手里捏了个茶杯盖恍然不觉。慌乱里,众人眼看着许静瑜一步一步走到夏夕身爆他的眼圈红红的,似乎流过泪。他说,“七嫂,你别怕。再难,有我护着你们娘俩。”
周围再次发出不安的骚动,老侯爷和许萱河面面相觑。
许静瑜看向忠勤侯,“父亲,您也不用作难,七嫂纤纤弱质,我替她领了这顿鞭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