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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上) 文 / 金庸

    這人背上負著五只布袋,是丐幫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極是匆忙,不問可知,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嘆息一聲,並不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那五袋弟子顫聲道︰“我……我……我……”連說了六七個“我”字,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幫弟子,須當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大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我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佔了上風我們由你處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當的一聲,將鬼頭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去幫主”的密謀吐露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這幾句話,所有參與密謀之人,心中無不明白,可就誰也不敢宣之于口,吳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隱。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違犯幫規第一條。執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綁。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

    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密謀之人如果立時發難,喬峰難免寡不敵眾。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勇、大禮五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動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奚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後,陳長老便欲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嘆息,拋下手中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此時天已全黑,白世鏡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綁各人的臉上,顯出來的盡是一片沮喪陰沉之意。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斷呢,還是須得旁人動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的話仍是說不出來,但見他抽出身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竟無法向自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叫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揮,割斷了他喉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

    原來丐幫中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處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執法弟子動手,那麼罪孽永遠不能清脫。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內變,都覺自己是局外人,窺人陰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開,卻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尸橫就地,不久之前還是威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此後尚有許多驚心動魄的變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處境甚是尷尬。段譽與喬峰義結金蘭,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感激,這時見他平定逆亂,將反叛者一一制望,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縛,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內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實是有功夫過,何以突然之間,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叛?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長風這等耿直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竟連自己也不知麼?

    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並非巧取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本幫受人圍攻,處境十分凶險,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丐幫這才轉危為安,這里許多兄弟都是親眼得見。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處事麼允,咱們大伙兒擁戴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意會起意叛亂?全冠清,你當眾說出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啞穴,對白世鏡的話听得清清楚楚,苦于無法開口回答,喬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穴道,說道︰“全舵主,我喬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你盡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

    全冠清一躍站起,但腿間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大事,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說完這句話,這才站直身子。

    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處事,光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歹事,將來更加不會做。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便煽動人心,意圖背叛幫主。老實說,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的耳里,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偏有這麼些胡涂透頂的家伙,听信了你的胡說八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快快自行了斷吧。”

    喬峰尋思J︰“原來在我背後,早有許多不利于我的言語,白長老也听到了,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難听之極的話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又何必隱瞞?”于是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性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處。”

    奚長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後,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滑稽,各人心中卻均感沉痛,誰都不露線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吧。”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後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喬峰的指使。”

    喬峰全身一震,驚道︰“什麼?”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交情雖不甚深,言談雖不甚投機,但從來沒存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後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之意,教我身敗名裂,受千刀之禍,為天下好漢所笑。”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誰都不能有絲毫懷疑。

    全冠清卻道︰“然則咱們大伙到姑甦來找慕容復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敵人勾結?”指著王語嫣等三個少女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慕容公子之面,這三位姑娘,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說是眷屬卻未必。”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復的“親戚”,絕非“眷屬”,其間分別,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金風莊莊主,‘一陣風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玄霜莊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解圍,早就一個亂刀分尸,量個中毒斃命。此事大伙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

    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並非恃了人多勢眾、武功高強,乃是由于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她們,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不肯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宋奚陳吳四長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愛惜,幫中眾兄弟可都愛惜。”

    眾人听了這幾句話,又向王語嫣等三個嬌滴滴的姑娘瞧了幾肯,都覺極是有理,倘若大伙和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識大體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費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

    喬峰心想︰“白長老一意要盡快處決全冠清,顯是不讓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語。”朗聲道︰“全舵主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明言便是。”

    吳長風嘆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腸直肚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吳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傳了出去,丐幫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人人要瞧我們不起。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

    喬峰更加墮入五里霧澡,摸不著半點頭腦,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是不是?可是你們謀叛在先,我救人在後,這兩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說,此事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中間變故陡起,打斷了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剎害馬二哥。”

    王語嫣听得喬峰稱慕容復為“大英雄、好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好漢子。”

    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復不見得是什麼大英雄、好漢子。”

    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絕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甦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說是英雄好漢?” 

    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說道︰“眾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漢子!”

    段譽听到這里,不禁臉露微笑,心想︰“原來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賭酒來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心中喜歡,說人家是好漢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

    只听喬峰又道︰“我和他對飲三碗,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復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對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來,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他神色自若,說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愛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說道︰“閣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當之無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過謙,以掌法而論,兄台實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兄弟輸得十分服氣,多承你手下留情,沒讓我受傷,我再敬你一碗!’咱們二人對飲三碗。分手時我問他姓名,他說復姓公冶,單名一個‘乾”字。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說是慕容公子的下屬,是赤霞莊的莊主,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眾位兄弟,這等人物,你們說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吳長風大聲道︰“這公冶乾是好漢子,好朋友!幫主,什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已成階下之囚,轉眼間便要受刑處死,听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不禁便起結交之心。喬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嘆息︰“吳長風豪邁痛快,不意牽連在這場逆謀之中。”宋長老問道︰“幫主,後來怎樣?”

    喬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後,便趕路向無錫來,行到二更時分,忽听到有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其時天已全黑,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我覺得奇怪,上前一看,只見那條小橋是條獨木橋,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另一端是個鄉下人,肩頭挫著一擔大糞,原來是兩人爭道而行。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說是他先到橋頭。鄉下人說挑了糞擔,沒法退回,要黑衣漢子退回去。黑衣漢子道︰‘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便再從二更耗到天明。我還是不讓。’鄉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糞擔臭,就這麼耗著。’黑衣漢子道︰‘你肩頭壓著糞擔,只要不怕累,咱們就耗到底了。’”

    “我見了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後幾步,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干耗,有什麼味道?听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願多聞臭天,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听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土話,我也不大听得明白,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雙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後一步。”

    段譽望望王語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見三個少女都笑眯眯的听著,顯是極感興味,心想︰“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情勢何等緊急,喬大哥居然會有閑情逸致來說這等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猶存?”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人人都肅靜傾听,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無卿。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身形不動如山,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雖然生得結實壯健,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思衣漢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個小指頭,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涵養甚好,就算不願讓了對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卻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麼?’他居然搶先出口,大罵起來。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種古里古怪的污言穢語都罵將出來。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衣漢子內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身子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向黑衣漢子夾頭夾臉擲了過去。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阿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我暗叫︰‘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衣漢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段譽耳中听的是喬峰說話,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極是關注。一瞥眼間,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似乎渾不在意。

    只听喬峰繼續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站在十數丈外,便想去救那鄉下人,也已萬萬不及。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不肯承認,說道︰‘我挑了糞擔,我然是你佔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身站著,且看誰輸誰贏?’那黑衣漢子道︰‘也說的是!’伸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擔中間,平平托住。”

    “那鄉下人見他只手平托糞擔,臂與肩齊,不由得呆了,只說︰‘你……你……’黑衣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喝干了這一擔大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後退,不料心慌意亂,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漢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過癮!’身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隱入桑林之中而去。”

    “這黑衣漢子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那鄉下人,只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不肯隨便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這個人的性子確是有點兒特別,求之武林之中,可說十分難得。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做作。像這樣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齊聲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惜幫主沒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伙兒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長老交過手,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蠍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鐵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愛鬧喜斗,原來天性卻極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王語嫣關心而失碧雙姝相顧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與人斗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決不會濫殺無辜。

    只听喬峰說道︰“陳長老,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你是本幫的首要人物,身份名聲,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風波惡能在受辱之余不傷無辜,咱們丐幫的高手,豈能給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聲名身份著想。陳孤雁不知幫主的美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性命啊!”陳長老低頭說道︰“陳孤雁知錯了。”

    喬峰見這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為桀傲不馴的陳孤雁,心下甚喜,緩緩的道︰“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麼?”丐幫高手大都重義氣、愛朋友,听了均覺有理,好多人出聲附和。

    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

    喬峰道︰“我不敢說慕容復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凶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凶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我們須當詳加訪查,查明是慕容復,自當抓了他來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終須捉到趙凶為止。倘若單憑胡亂猜測,竟殺錯了好人,真凶卻逍遙自在,暗中偷笑丐幫胡涂無能,咱們不但對不起被錯殺了的冤枉之人。對不起馬副幫主,也敗壞了我丐幫響當當的名頭。眾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給人譏笑嘲罵,滋味好得很嗎?”

    丐幫群雄听了,盡皆動容。傳功長老一直沒出聲,這時伸手摸著頷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說道︰“這話有理。當年我錯殺了一個無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咱們所以叛你,皆因誤信人言,只道你與馬副幫主不和,暗里勾結姑甦慕容氏下手害他。種種小事湊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現下一想,咱們實在太過胡涂。白長老,你請法刀來,依照幫規,咱們自行了斷便是。”

    白世鏡臉如寒霜,沉聲道︰“執法弟子,請本幫法刀。”

    他屬下九名弟子齊聲應道︰“是!”每人從背後布袋中取出一個黃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燦然的短刀並列在一起,一樣的長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光采。一名執法弟子捧過一段樹木,九人同時將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隨手而入,足見九刀鋒銳異常。九人齊聲叫道︰“法刀齊集,驗明無誤。”

    白世鏡嘆了口氣,說道︰“本奚陳吳四長老誤信人言,圖謀叛亂,危害本幫大業,罪當一刀處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遙惑眾,鼓動內亂,罪當九刀處死。參與叛亂的各舵弟子,各領罪責,日後詳加查究,分別處罰。”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眾人都默不作聲。江湖上任何幫會,凡背叛本幫、謀害幫主的,理所當然的予以處死,誰都不會有什麼異言。眾人參與圖謀之時,原已知道這個後果。

    吳長風大踏步上前,對喬峰躬身說道︰“幫主,吳長風對你不起,自行了斷。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後,你原諒了吳長風。”說著走到法刀之前,大聲道︰“吳長風自行了斷,執法弟子松綁。”一名執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綁縛,喬峰喝道︰“且慢!”

    吳長風登時臉如死灰,低聲道︰“幫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許我自行了斷?”

    丐幫規矩,犯了幫規的人倘若自行了斷,則死後聲名無污,罪行劣跡也決不外傳,江湖上若有人數說他的惡行,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武林中好漢誰都將名聲看得極重,不肯令自己死後的名字尚受人損辱,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不禁愧惶交集。

    喬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說道︰“十五年前,契丹國入侵雁門關,宋長老得知訊息,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趕回,報知緊急軍情,途中連斃九匹好馬,他也累得身受內傷,口吐異血。終于我大宋守軍有備,契丹胡騎不逞而退。這是有功于國的大事,江湖上英雄雖然不知內中詳情,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執法長老,宋長老功勞甚大,盼你體察,許他將功贖罪。”

    白世鏡道︰“幫主代宋長老求情,所說本也有理。但本幫幫規有雲︰‘叛幫大罪,決不可赦赦,縱有大功,亦不能贖。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危及本幫百代基業。’幫主,你的求情于幫規不合,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規矩。”

    宋長老慘然一笑,走上兩步,說道︰“執法長老的話半點也不錯。咱們既然身居長老之位,哪一個不是有過不少汗馬功勞?倘若人人追論舊功,那麼什麼罪行都可犯了。幫主,請你見憐,許我自行了斷。”只听得喀喀兩聲響,縛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斷。

    群丐盡皆動容。那牛筋又堅又韌,便是用鋼刀利刃斬割,一時也未必便能斫斷,宋長老卻于舉手之間便即崩斷,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宋長老雙手一脫束縛,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斷。不料一股柔和的內勁逼將過來,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便伸不過去,正是喬峰不令他取刀。

    宋長老慘然變色,叫道︰“幫主,你……”喬峰一伸手,將左首條一柄法刀拔起。宋長老道︰“罷了,罷了,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原是罪有應得,你下手罷!”眼前刀光一閃,噗的一聲輕響,只見喬峰將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聲大叫,不約而同的都站起身來。段譽驚道︰“大哥,你!”連王語嫣這局外之人,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色,脫口叫道︰“喬幫主,你不要……

    喬峰道︰“白長老,本幫幫規之中,有這麼一條︰‘本幫弟子犯規,不得輕赦,幫主卻加寬容,亦須自流鮮血,以洗淨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鏡臉容仍是僵硬如石,緩緩的道︰“幫規是有這麼一條,但幫主自流鮮血,洗人之罪,亦須想想是否值得。”

    喬峰道︰“只要不壞祖宗遺法,那就好了。”轉過身來,對著奚長老道︰“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雖無師父之名,卻有師父之實。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五大高手設伏擒獲,辦于祈連山黑風洞中,威逼我丐幫向契丹降服。汪幫主身材矮胖,奚長老與之有三分相似,便喬裝汪幫主的模樣,甘願代死,使汪幫主得以脫險。這是有功于國家和本幫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跟著回手一刀,將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頭。

    他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陳長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變名出亡,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瘡疤,心中忌憚喬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並無深交,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大聲道︰“喬幫主,我跟你沒什麼交情,平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贖命。”雙臂一翻,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縛著。原來他的“通臂拳功”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雙手臂伸縮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長,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

    喬峰反手擒拿,輕輕巧巧的搶過短刀,朗聲道︰“陳長老,我喬峰是個粗魯漢子,不愛結交為人謹慎、事事把細的朋友,也不喜歡不愛喝酒、不肯多說多話、大笑大吵之人,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強不來。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時難得有好言好語。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見他到來,往往避開,寧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輩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這脾氣,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為我想除去你和馬副幫主,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你和馬副幫主老成持重,從不醉酒,那是你們的好處,我喬峰及你們不上。”說到這里,將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頭,說道︰“刺殺契彤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旁人不知,難道我也不知麼?”

    群丐之中登時傳出一陳低語之聲,聲音中混著驚異、佩服和贊嘆。原來數年前契丹國大舉入侵,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順行不利,無功而返,大宋國免除了一場大災。暴斃的大將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丐幫中除了最高的幾位首腦人物,誰也不知道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

    陳長老听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心下大慰,低聲說道︰“我陳孤雁名揚天下,深感幫主大恩大德。”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以致全力來攻打丐幫,各種謀干不論成敗,都是做過便算,決不外泄,是以外間多不知情,即令本幫之中,也是盡量守秘。陳孤雁一向居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幫中的資歷比喬峰久,平時對他並不如何謙敬,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幫主居然不念舊嫌,代他流血洗罪,無不感動。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說道︰“吳長老,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神色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弟,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嘛,不瞞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跟著插入自己左肩。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你大仁大義,吳長風這條性命,從此交了給你。人家說你這個那個,我再也不信了。”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叫化子的,沒飯吃,沒酒喝,盡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叫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不給。’”群丐听了,都轟笑起來。討酒為人所拒,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人人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說道︰“全舵主,你有什麼話說?”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現身。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你盡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信,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雲,大聲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一刀將下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幫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山,更將淪亡于夷狄。”喬峰道︰“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說來。”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亂嚼舌根。我早已拚著一死,何必死後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喬峰目不轉楮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躬身呈上。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到底直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里,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懷中,說道︰“你煽動叛亂,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後,我再親自殺你。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既決心殺你,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後,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所謂“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驅逐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少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全冠清听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一轉身便搶過一柄法刀,手腕翻處,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處死,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喬峰冷冷的瞧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手臂絕不顫抖,轉頭向著喬峰。兩個相互凝視,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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