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前世今生交错 文 / 汶滔滔
何当归的目光在灵堂里扫过一圈,最后落到被真明她们撞倒的一个乌木牌上。
九个金漆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爱女何氏当归之灵位”,另有一排篆刻小字,写着“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七立”——十八年前的牌位,十八年前的灵堂,十八年前的道观,还有自己……十八年前的身体。
这一年,她十岁。
她来不及去理清混乱纷杂的思绪,现在她只知道,她想要活下去!
“真静小师傅,能给我一碗水喝吗?”开口说话时,何当归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正在磕头念经的真静听见棺中人喊了自己的名字,莫非……冤鬼勾魂……相中了自己?这样一想,真静立时魂飞天外,仿佛提线木偶一般,两眼发直全身僵硬地倒了碗水,轻飘飘地移到棺材旁爆把碗举过头顶。见到这景象,真明三人眼白一翻不省人事了。
何当归双手捧碗,无视灵堂内外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清水。这泓凉水,胜过她从前喝的燕窝鸡汤;这个粗瓷碗,胜过她从前用的金杯玉盏。
一滴不剩地喝光碗中水,何当归偏头看着递水给自己的真静,感激一笑,真静呆呆地不做任何反应。何当归明白,自己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要水喝确实吓人,也不多言,拉过真静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说:“你莫怕,你摸一摸,我还有热气儿,我没死,我还活着。”
真静立刻回了神,圆溜溜的眼里盛满恐惧。何当归继续拉着她的手,按压自己的脉搏。真静望着那张面如白纸却镇静异常的小脸,惊恐的心也出奇地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手不再发抖,然后真的摸到了对方那温凉的肌.肤和跳动的脉搏。
讶异替代了恐惧,真静连忙大声叫道:“真是热的,何真的没有死!师父,你快来看看啊,何还活着!快让大夫给她瞧瞧!”
太善师太年近五十,到底见多识广些,眼见着死了两三天的人又活过来,心中虽然纳罕但也相信了。她暗暗思忖道,听闻这何原本就三灾六病的,又放在灵堂上吹了两天的冷风,好好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何况是一个半死的人。兴许这只是回光返照吧,只要等她吐了那口热气……
想到这里,太善说:“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去哪儿请大夫呢?况且何刚缓过来,最要紧的就是静养,真静,你快扶着她去东厢房歇着吧。”然后,扭头看一眼主持太息师太,“师姐,你觉得如何?”太息师太念了一句禅语,就不再多言,太善满意地点头笑了。
真静心头泛起一片疑窦,别说半山腰的庄子上就有大夫,单是她的师叔太尘,也有一些诊脉开方的本事。一个人能死而复生是何等的机缘,怎么听师父的语气,却是让何自生自灭的意思……真静突然又想起来,东厢的屋子已经久不住人了,窗纸破得连风雨都挡不住!
何当归面无表情的瞟了太善一眼,抓着真静的手爬出棺材,展颜一笑:“那就劳真静师傅引我去东厢休息吧。”真静迟疑地点一点头。
等二人走远了,几个被派来送灵的妇人团团围住了太善,七嘴八舌地发问:
“师太,你离得近,你看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吗?我们要不要连夜去给二夫人报信?”“出了这种幺蛾子,师太不如你给作法驱驱邪?”“我一直有个畏寒的老毛病,是不是不能近那些阴冷之物?”“好歹送我们几道符纸辟一辟吧,你也看到了,她一定是怨外祖家对她不好,所以回来勾魂索命的!”
太善等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完了,才笑道:“报信儿什么的先不急,如果这何就只能撑半天一晌的,咱们巴巴地去惊动了贵主,不是让老太太和太太们空欢喜一场吗?如果惹得老太太又掉一回眼泪伤几天神的,岂不成了咱们的罪过。”
李九光家的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夫人身上一直不好,二夫人请了相士来看家宅,说西跨院里住的那个人命硬克长辈,可不就是说她了。你瞧,现在都死挺了还能活过来,还能喝水说话,可不是应验了相士的话了!”
高大山家的也附和道:“活着时没有油水捞,指望能挣她一回死人钱,可她却不消停,这下子可好了,殓葬钱入土钱都不经手了,还要我们自己倒贴去报信的车轿钱!怪不得家里面私下都说,她是个赔钱货!”
刘贵家谍她们说得粗俗鄙陋,皱眉道:“已大半夜了,是好是歹都明儿再说吧。灵堂的东西先这么摆着,过几天再做计较。”
观里一开始把她当成客人养着,一日三餐虽然简陋,分量倒都很足,只是每日都要诵经忏悔。隔三岔五的,太善就在晨课时让她给众人背诵“悔过文”。内容是太善和太尘亲自撰写的,大意是说她生来就是不祥之人,一生克父母、克外祖父外祖母,克得兄弟姐妹都不能降世,求各路仙官宽恕她的罪孽等等。那时候的何当归听不懂文言,不知道“悔过文”究竟在说些什么,别人让她背,她就如数背下来,而能听懂文言的道姑,就一边听一边捂着嘴笑。
两个月后,太尘去了趟外祖家,想汇报一下“教导”的成果,顺便再讨些“看顾费”。谁知,太尘连二太太的面都未得见,管事婆子在角门上塞给她五贯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把她打发走了。自此之后,何当归突然降级成了水商观最下等的人,活儿不敢少做,饭不能多吃,如果不是真静偶尔给她留些剩饭,恐怕她已经第二次躺进棺材了。
在腊月里洗过一回凉水澡,让她一病不起,病好后她不敢再用凉水洗澡,又无热水可用,就很长时间没有沐浴。观里的道姑一看见她,就用衣袖掩住口鼻迅速跑开,好像后面有鬼怪在追赶她们。而面对那个一身臭汗的送柴汉子,她们倒一个个巴巴地往跟前紧凑。
就这样,前世的她在水商观里寄居了半年,直到母亲在三清观听够了经文,回到了外祖家却找不到她,这才派人来观里把她接走。
第三次走进外祖家的大门,她满腹的委屈一腔的苦楚,忍不住跑到老夫人和母亲面前诉苦,可她们却充耳不闻,更不肯给自己出头。二太太听说了她去告状的事,记恨于心,此后常在暗中苛减她的吃穿用度。
因为在外祖家过得十分不如意,她一直盼望着能快点儿出嫁。她幻想着,某一天会有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出现,把她从这个家里带赚走得远远的,从此保护她不再受任何伤害。
十四岁时,她无意中救了一位摔伤的老夫人,后来就有人来提亲,问她可愿嫁给宁王为妾,她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宁王的乳娘。
外祖家里顿时像是炸了锅,逢年过节也没见这么热闹过,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体己话,一群表姐表妹表侄女围着她转,左一个“姐姐妹妹”右一个“姑姑表姑”地喊着,让她多多提携,仿佛她们攒了一辈子的话全在那一天跟她说完了。
母亲已经十几年在外祖家抬不起头来,那一天却走到哪儿都抬头挺胸、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地接受所有人的恭贺之词。
老夫人是外祖父的平妻,外祖母的亲妹妹。她平时话很少,那一次却把何当归叫到跟前嘱咐了很多。老夫人让何当归做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的母亲,让她不要怨恨外祖家曾亏待过她。老夫人教导她,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古不变碟则。而她童年遭受的那些苦难,不能够怪外祖家狠心,而应该怪她自己没有父亲的庇护。
老夫人捻着一串佛珠循循善诱,不要因为小小的争执,就远离了她的至亲家人,也不要因为小小的怨恨,就忘记了别人的大恩惠,血缘亲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祖家对她再不好,始终也养了她十几年,让她饮水思源,即使荣耀时不能恩泽亲人,假如某天不幸获罪了,也莫要牵累外祖一家……
于是,揣着所有人对她说过的话,揣着母亲精心为她置办的嫁妆,她坐上了宁王府抬来的大红花轿,以为从此就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谁承想,谁承想,她只是从一片苦海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因她只是宁王府的老夫人做主纳的一个小妾,所以下了花轿之后,没有张灯结彩喜堂喜乐,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送入洞房,甚至她连宁王究竟是圆的还是扁的也没见到。
入府的第二天,她去给谢王妃磕头敬茶,王妃“失手”打翻茶碗,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脸。之后见到了周侧妃,她赠给她一瓶烫伤药,还安慰她说自己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以后慢慢就会好过的。为了那一瓶药,为了那一句宽慰的话,她感恩戴德,铭刻于心,最后换来的是周菁兰在她背后捅上了致命一刀。
入府一年之后,她终于在一次家宴上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宁王朱权,那个高贵神秘而又睿智儒雅的男子。他有着慑人心魂的眼神,动人心魄的浅笑,他只要随意地站在那里,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会弥漫着一派优雅,哪怕藏了层层杀机。他和她幻想中的完美夫君一样的好,不,应该说更加好。
多数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她前半生被人欺,后半生自欺欺人。她用出嫁之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来鞭策自己,骗自己说,慈悲就是最好的武器,强迫自己不去怨恨外祖一家,不去怨恨谢王妃,也不去怨恨曾经那些害过她,和正准备要害她的人。
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只能骗她一时,而心却会骗她一辈子。前世的她,以为只要尽心尽力地将一切做到最好,总有一天能够苦尽甘来,可谁承想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她对朱权全心全意、舍生忘死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他无情的背叛和抛弃,对情敌宽容大度一再的忍让,换来的却是一场又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
老天和她开一个了玩笑,于是她度过了最可笑的一生。现在她终于醒悟,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她不过白活了一世,为他人做嫁衣裳。
何当归不敢闭上眼睛,她用眼睛贪婪地扫视破屋里的每一寸墙壁和地面,用鼻子贪婪地呼吸着冻得她咳嗽连连的寒风。她好怕这样子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冰冷漆黑的水牢里挣扎……
整整一夜,她被前世的那些回忆一遍遍地凌迟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海,止也止不住,仿佛未来一生的眼泪,注定将在今夜里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