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作者︰柳寄江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一︰夢魘[年三十第二更] 二︰舅氏[年三十第三更上菜] 三︰荼蘼[第四更]
四︰夜思[華麗的五更賀新年] 五︰中宮[拜春節好] 六︰誅心 七︰叩閽
八︰產子 九︰解意 十︰祖孫 十一︰趙王
十二︰畫屏[加更求粉紅票] 十三︰玉撞[求粉紅票] 十四︰出走[一千分加更求粉紅票] 十五︰趙歌[淚求粉紅票]
十六︰東園[1700分加更] 十七︰夙願[繼續求粉紅票] 十八︰糖心 十九︰一意[2700分加更]
二十︰酈邑 二十一︰放燈[粉呀麼粉紅票] 二十二︰安思[粉紅票] 二十三︰折柳[3700加更]
二十四︰褲 二十五︰杜若 二十六︰如意 二十七︰驚訊
二十八︰舊誓[4700分加更] 二十九︰失侶 三十︰問父 三十一︰捫心
三十二︰為母[5700加更] 三十三︰祈願 三十四︰長揖[6700加更] 三十五︰留侯子
三十六︰龍城[7700加更] 三十七︰阿蒂 三十八︰听帳 三十九︰和禮
四十︰天足 四十一︰上靈 四十二︰鳴雌 四十三︰柏葉[8700加更]
四十四︰困局 四十五︰淑女 四十六︰三月 四十七︰擲果(9700加更)
四十八︰定盟(10700加更) 四十九︰聘女 五十︰迎親 五十一︰太上(11700加更)
五十二︰中元 五十三︰《出塞》 五十四︰山雨(拜謝大家支持) 五十五︰心疾(12700加更)
五十六︰英布(13621分加更) 五十七︰舌辯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引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大風歌》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一︰夢魘[年三十第二更]
    她想,她又做夢了。

    過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有種暖洋洋的感覺。這次的夢境如同過去無數個相似的夢境一般,依舊是遠處綿延的重宇樓閣,廣角飛檐。

    面前是長長的石階,一直延伸到高台盡處,高台之上,巍峨的三層宮殿座落,朱紅色漆立柱十步一隔羅列而立,綿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廡殿頂,正脊平直而長,重檐檐角飛翹,整座宮殿莊重肅穆,猶如一只匍匐雄鷹展開雙翅欲飛上雲霄。人立于其前,不自覺的心存敬畏。

    她拎起裙裾,越過石階兩側一個個執戟護衛的玄甲侍衛,奔上石階,想要去這座壯觀的宮殿看一看。裙幅拖過階沿,有一種奇怪的拖曳墜感。

    跑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累,停下來伸手拭了拭額頭。忽听得高台之上宮殿之中有一線細細的泣聲,復有女子激烈爭辯之聲,因離的有些遠,模糊破碎。心中發急,又趕了幾步。

    說話的人俄而換成了適才哭泣的女聲,嬌柔若柳,珠落玉盤的動听韻致,漸漸清晰起來,“……就算妾有什麼不是,皇後也可以斥責臣妾,何必掌摑于妾?”

    對方一聲冷笑,“你先前辱我老婦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戚懿。”

    ——莫非,這一回要入她夢的,是漢宮中鼎鼎大名的呂後與戚夫人麼?

    話聲落下的時候,她踏上最後一階石階。

    于是雄偉高大的雙扇殿門鋪陳在面前,朱紅髹漆,上有多排鎏金門釘,正中鎏金饕餮鋪首崢嶸,冰涼涼的,高出她的額頭一線。殿門外提壺執藪稟聲斂氣的兩排宮婢宦侍齊刷刷的望過來。

    右手一個額頭光潔的女官在看見她的剎那吃了一驚,急急走出拉過她,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帶她到一邊,聲音放的很輕,“我的翁主小祖宗,你怎麼過來這邊了?椒房殿的奴婢都是死人啊。”

    她一笑,並不在意她的話,指了指殿中東廂影綽的人影,亦放輕聲音問道,“里面怎麼了?”

    “還不是戚姬那個賤人。”女官咬牙切齒道,“皇後已經是大度不跟她計較了,她卻一心要為難。今日在酒池撞見,更是出言不遜到極處。皇後氣不過掌了她一巴掌,陛下過來看到……”最後嘆了口氣,“陛下偏心戚夫人成這樣,真不知道,這長樂宮,到底誰是皇後娘娘。”

    “喲,甦姑姑這麼說就不好了。”殿門另一側,尖下頷的女官轉首勾唇一笑,出言刺道,“呂皇後人老色衰,久不得聖寵,要是我們夫人,早就自慚請下堂而去了。偏她還硬撐著嫉恨我們夫人,到底誰有理?”

    她不大在意兩個女官爭執的話語,伸頭探視殿中情景。

    東廂之中,梁楣懸下玄色帷幔,分段褰卷,垂下組綬,掩住身著皇後禮服的女子身影。呂雉踱出步來,容貌雖不十分美麗,眉宇之間卻是剛強堅毅,是她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張臉,怨毒道,“總有一日,你加諸在我母子身上的恥辱,我一定要你一項一項的十倍奉還。”

    “啪——”

    箕踞于案後榻上的高皇帝聞言大怒起身,玄色廣袖揮落了案上青玉耳杯,一聲碎裂清脆,怒氣盈然斥道,“呂雉,你不要以為你是皇後,朕就不能廢了你。”

    大殿之中,頃刻之間一靜。殿里殿外,無人敢出一絲聲氣。

    一地碎落的是淡青色澤玉質碎片,呂雉站在其中,一剎那之間忽然眉目迷茫。

    很快,她重又武裝自己,站在劉邦面前挺直背脊,冷笑揚眉道,“陛下若真要為了一小小姬妾而廢臣妾,臣妾亦不敢辭。但請呂氏一族卸甲返故里,如從前一般耕田鄉里,自得為樂。嘆只嘆不能侍太上終老,不能全孝義。盼只盼陛下謹記漢三年曾允妾之語。”

    這便是以勢相要,以情動人,又以信諫君。

    “喲,皇後這話什麼意思,妾可听不懂了。”悠悠的聲音從輕揚帷幔之後透出,湖水綠色裙裾的年輕女子側臉如玉,微有紅腫,如雲的秀發挽成一髻春山,單是身段就叫人心折,尤物天成。

    戚懿從劉邦身後走過來,咄咄美麗而艷色逼人。“妾不知陛下當日許了姐姐什麼,但妾想,諾言這東西,是施者的恩惠,而不是受者的屏障。皇後若是指望靠著一句諾言無所顧及,那就反是不恤君恩了。”

    “陛下,可是噯?”她斜眼飛睨劉邦,最後一個尾音又柔又媚,入耳輕酥。

    劉邦色授魂銷,一雙清醒寬廣的眸斂了柔情,牽起她的手咳了咳嗓子道,“懿兒說的對,看在你兩位兄長份上,皇後,朕恕了你這次。你回椒房殿面壁一月,一月之後,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里,不要再出門惹是非了。”

    戚懿漂亮的水眸閃過一絲失望,呂雉冷眼覷見,一聲冷笑。

    遠遠的,東廂之中三人長長的衣袖迤邐,呂雉背對著殿門而站,一雙手負在身後,其上青筋歷歷可見。聲音卻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敬諾。”

    那青筋——

    那厚實雙手上歷歷青筋落在殿外她的眼中,蹭的一聲,猶如一把火,點燃了她所有的義憤填膺。仿佛一剎那呂雉所有的憤怒在她心中都能感受,她驀地掙開從甦姑姑牽著的手,拋下她驚惶欲絕的目光,跳進殿中,仰著下頷冷望劉邦,斥道,“沒良心的男人。”

    “阿嫣,”呂雉吃了一驚,狠狠瞪了殿外甦摩一眼,彎腰抱住她拉到自己身前大聲斥道,“你怎麼到這里來了?陛下,”她抬頭看著劉邦,求情道,“阿嫣還小,小孩子不懂事,陛下你不要和她計較。”

    “——阿嫣,你還不向陛下認錯?”

    “我才不要認錯。”她用力的掙扎,不肯改口,以為這和往常的無數次一樣,只是自己的一個夢,既然是在她的夢中,她想怎樣就怎樣,天上地下都沒有什麼她好怕的。她的夢里,她才是主宰,而不是什麼可笑的神仙皇帝。而她,只是想指著這個負心男人的鼻子罵出她多年來掩掉這卷史冊之後一腔憤慨的真心話。

    “當皇帝了不起啊?做人可以沒良心,但不能太沒良心。你老婆為你操持家務,生兒育女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女人在哪里?你老婆為你流離戰場,擔驚受怕的時候,她在哪里?你老婆為你出謀劃策,輔助你打理江山的時候,她又在哪里?”

    她輕蔑的瞟了戚懿一眼,謔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輕飄飄的一個笑,兩滴淚,就想拿走別人付出一切代價才得到的東西,憑什麼?”

    “陛下,”諷刺的聲音空蕩蕩的響在大殿之中,“你,對不起你的皇後哦。”

    行雲流水的一大段話一氣呵成,響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擲地有聲。尚在梁間微微懸繞。

    殿里殿外,所有的宮宦侍女都被她這驚世駭俗的一番話嚇的鴉雀無聲。

    呂雉松開了手,忘記了抓住身前這個小小的孩子。多年來內心的悲憤忽如齊來的被一個六歲孩子的童言稚語給擊中,她以為她可以很剛強,是的,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皇後,她可以剛強的百毒不侵,可是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女人,深心里,她並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愛他,可是他如是辜負自己,傷害的不是情懷,而是一個女子的尊嚴。

    “阿嫣。”

    呂雉放開她,直起身來,她從不做無用之事。

    站在殿門之外最近的兩個侍衛入殿扣住女童雙臂,拖她出殿。女童大驚失色,拼盡全力踢腿掙扎,幼小的身軀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如探無物般的倒拖著臂膀拎起來提出大殿朱檻。與此同時,穿著兩當甲的少年校尉走上階來,在殿外單膝跪下,問道,“趙國翁主犯大不敬,當如何處置?”

    “陛下,”殿內,呂雉直視著自己的皇帝夫君,眼神幽微,“你不可以再傷著阿嫣了。你已經關了她的父親,你不能再關她。”

    “放開我。”她拼命掙扎著喊道,卻無人理會。

    那個年少的校尉跪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她甚至可以感到透過泠泠兵甲傳過來的少年肌膚上的熱力,難道這並不是夢?惶惶然中她不著頭緒,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如果這不是夢,那麼我究竟在哪里?她茫然抬頭,這才發現抓著自己的侍衛身材高大,自己若站直了身子,僅能到他們的腰部。

    漢朝人有這麼高的個子麼?她疑惑的想。

    不,不是這樣。

    不是他們便高了,而是自己變小了。她驚駭欲絕的發現,掩藏在長長裙裾之下的自己的足掌,不過三寸大小,足弓縴巧,玲瓏可愛,她卻仿佛看到夢魘。

    怎麼回事?

    她的身材也縮水了一半,仿佛沒有長大的女童,頭發長長,梳髻之後,倒是同從前一樣垂到腰際,著的是一件花羅夾擷交領右衽桃紋襦衫,下穿紫色裳衣,衣長曳地,典型的漢初女子裝束,衣料華貴,廣袖如雲。

    殿中,劉邦將奇異的目光從結發妻子身上移到外孫女身上,驀地不怒反笑。

    腳步踢踏聲中,她抬起頭來,看見走向她面前的暮年帝王憊懶而意氣風發的臉,“張嫣,你知錯麼?”

    喉中哽著一股氣,她咬牙搖頭,倔強的瞪著他。

    “好。”劉邦拇指一翹,大笑道,“這才不愧是朕的外孫。”忽的沉下臉來,“讓她跪在殿外頭,什麼時候肯認錯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恍如夢魘。而張嫣也只會淡淡的笑一笑,嘆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征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甦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從前她做夢的時候其實只是見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當有人說話的時候,夢境就宣告終結。而那天,她卻是確實听到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的。

    只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游一般渾渾噩噩,倚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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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漢文化小貼士︰長樂宮是西漢最重要的兩座宮殿之一,位于長安城東南部,宮城四面各設一座宮門,西面和北面有闕。它是高帝劉邦一朝的政治中心,以及高帝之後西漢各朝的太後居宮殿。

    中國宮殿制度,前朝後寢。長樂前殿為朝廷所在,西為後宮。皇後中宮椒房在前殿北側。

    前殿是長樂宮的主體建築,四周有牆垣,殿門闢南,門內設庭院。庭院廣闊,是舉行朝議的地方。前殿的正殿兩邊對稱分布著大小相同的東廂和西廂,東廂和西廂有著重要的用途,其中猶以東廂更為突出。皇帝朝見百官雖在正殿,但許多軍機政務都在東廂進行。文武大臣進入正殿之前往往候于東廂。

    張嫣所闖進的,就是這座長樂前殿。最初就是落在前殿庭院之中台階前,而呂後與戚懿的爭執發生在東廂。

    最初三章分量都很足啊,望天之。

    祝福牛年吉祥,萬事如意。

    收藏,推薦之。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二︰舅氏[年三十第三更上菜]
    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張嫣也只會淡淡的笑一笑,嘆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征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甦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不似從前夢境中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都是真切存在的。

    只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游一般渾渾噩噩,倚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那一日,她跪在殿前陳道之上,仰頭看著長樂宮上方高遠的天空,和天空之下威嚴古樸宏大的宮殿,礪青石階累累而上,直達殿堂,莊嚴樸素,猶如天子威嚴。張嫣問自己,如果明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沖出去痛責劉邦。

    答案是不會。

    就如同當時她明明心中不滿彷徨的不得了,卻還是乖乖的听話跪在殿下。明明腦中渾噩理不清事情的脈絡,身體已經本能的威屈在皇權之下正襟危跪挺,將背挺的直直的,裝作並不知道身後年輕校尉審視的目光。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似乎變成了夢中的女子嫣。

    她心里糟糟如同填了一堆亂麻,慌忙中理不通其中關竅。

    不行,這樣不行。

    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你必須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于是她強迫自己勉強冷靜,來梳理自己的夢境與此時現實情況。

    情況大約是這樣︰

    趙王張敖因罪押解上京,魯元長公主被奉迎回長安,而她連同祖母朱氏一干家眷則另行看守驅車行走。來到長安之後,呂雉心疼外孫女,將她接入宮中,然後她在長樂宮胡亂行走,撞到了今天這檔子事。

    事情很簡單,情況卻很復雜。

    如果我是張嫣,那麼嫣然又在哪里?

    她左右探視,茫然不知歸處。

    莞爾,莞爾。

    莞爾,我在哪里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見了,你會哭吧。我們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來,感情依賴絕對不止于兄妹,而是生命中離不開聯系的存在。對我來說,父母不在了,搬家了,雖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只要莞爾你還在身邊,就還可以笑著接受。

    但如果連莞爾都不在身邊了,我該怎麼去過剩下來的生活?

    太陽一點一點的向西斜去,汗水漫過臉頰。她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家。夢再繁蕪再驚艷再恐懼再綿延都不要緊,只要能醒來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夢里面,

    莞爾,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淚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磚上,漬潤出一小塊濕痕,她直將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過來。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輕的校尉按著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邊勸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過陛下憐惜你,你只要肯認個錯,陛下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的。翁主,你不妨就認錯吧。”

    她哭的越發厲害,抽泣不理會,賭氣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這里,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蓋跪的冷硬的磚頭上,先是疼,後來漸漸麻木。她從來沒有跪過人,而莞爾一向嬌慣于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騰。可是,她把他丟掉了。天上地下,哪里再找一個莞爾來管束關愛自己?

    太陽慢慢踱從大殿西角,斜照下來,鋪成一道金色的余暉。就在她哭的眼淚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听得輕輕的踏踏腳步聲從階上步下來。

    侍衛們拜了下去,年輕的校尉喚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聲音清朗而又溫文,輕輕道,“酈校尉,趙國翁主已經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算是罰過了,孤與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帶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頭來,朦朧一片淚眼中,唯見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頎瘦的身影,腰間系一螭龍紋隱繡腰帶,帶鉤之上,龍首刻紋精致卻不猙獰,垂下佩玉,色澤溫潤。

    酈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勞殿下了。”

    “好說。”他頷首道,繼續走向她的面前。台階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見他緣著暗色交錯條紋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里衣的領口,略略麥色弧度好看的下頷,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他的臉。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從孩子成長成男人的年紀,力作穩重,卻掩不住屬于孩子的清朗氣息。並不是特別俊朗的容貌,一雙長長的眉鬢,與呂雉極為相似,生在女子身上,過顯剛毅,在他身上,卻意外的合適。

    “阿嫣起來了,”少年喚她,聲音親切而又熟稔,遞出手來,“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著遞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時間無法反應。

    劉盈也不惱,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個兒剛進宮,應還不認識我。我是你母親的弟弟,你該叫我一聲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這個稱呼所代表的意義的時候,劉盈已從懷中取出干爽汗巾,擦拭張嫣臉上的涕淚橫流,“小花貓,”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輕,“有膽子犯君卻沒膽子受罰,舅舅要不過來帶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這里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為了受罰哭。

    她在心里嘀咕,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柔順的任劉盈為她擦去眼淚,遲疑了喚了一聲,“舅舅?”

    “嗯。”

    淡淡的聲音有著容讓的味道,讓她飄渺渺的思緒似乎暫時找到一個停腳的依靠。

    她扶著他的手想要站起來,卻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膝蓋之處跪著不動時尚顯不出來,微微一動,就牽連著五經八脈的痛,讓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劉盈身後的少年青衣內侍連忙轉出來道,“將小翁主交給長騮吧。”

    “不用。”劉盈擺手道,背著她微微蹲身,“阿嫣上來,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長騮詫異喚道,卻被劉盈瞪了回去,他維持著微蹲的姿勢,“阿嫣快上來。”

    將暮的陽光從洛帶殿的檐角上射過來,帶著淒涼美艷的紅色。她伏到劉盈背上,心也被這種色澤浸染,平靜的殘暖。

    “舅舅。”她喊。

    “嗯?”劉盈走的平穩。

    “沒事。”她傻笑,伏在劉盈略顯瘦弱卻擔當穩重的背上,閉上眼楮。聞到安詳的松香氣息,淡淡的不濃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沒事,我只是叫叫。”

    夕陽將他們的背影拖的很長。

    他是漢高祖劉邦與呂皇後雉的嫡子,大漢儲君,劉盈。

    而她,是從兩千年後莫名跌落到這個時代的迷路女子,從今以後,她的名字,叫做張嫣。

    這一年,是漢高帝九年,劉盈時年十四,而張嫣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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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騰騰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見心中的那個他/她。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三︰荼蘼[第四更]
    椒房是長樂中宮,規制僅次于帝殿。位于長樂前殿正北面,沿著中道走小半刻鐘就到。椒房殿橫面九開間,進深為四間。劉盈背著張嫣進入西偏殿,將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繪楠木圍床之上,轉身吩咐一邊侍婢道,“端熱水來。”又問道,“膝還疼不疼?”

    張嫣可憐兮兮的點頭。

    劉盈嘆了口氣,“把下裳卷起來。”見張嫣茫然,干脆自己動手,將她的紫色裳裙卷到膝處,看見一雙膝蓋淤青紅腫,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這麼嚴重?”他不解道,“不過是跪了一個多時辰,怎麼樣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啊?”

    張嫣心虛的縮了縮腳趾,秦漢之際人們多跪坐,自然知道怎麼樣跪不會太著力,她卻不諳此道,加上張嫣好歹也是一國翁主,細皮嫩肉的,就成了這個樣子。

    劉盈起身,拍掌吩咐長騮去太醫署取藥,又問一干侍女道,“你們誰是貼身伺候翁主的?”

    一個八九歲梳雙髻的黃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麼伺候翁主的,讓她一個人跑到外頭去?”劉盈皺眉斥責,大有惱恨的意頭,下面跪著的女婢微微發抖,顯然心里極是害怕,張嫣心里不忍,伸手拉了拉劉盈的袖子,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貪玩,你不要怪她。”

    劉盈嘆了口氣,道,“算了。”

    張嫣心中高興,盈盈一笑。

    笑聲消了劉盈的火氣,他沒好氣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還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連忙點頭應了,上前取手巾用熱水沾濕,替張嫣拭面。溫暖潮濕的巾帕敷上來的一剎那,張嫣簡直舒服的想要嘆息了。而荼蘼顯然是做慣了這事的,手腳又輕又快,不一會兒,就將她這張又是涕淚又是汗的臉清理的干干淨淨。

    正在這時,長騮捧了一圓底漆盒進來,打開道,“這是太醫署治跌打最好的靈渠徽膏了。”

    劉盈點了點頭,接過漆盒,用手指挑了一點,細細的為她的膝蓋涂上。

    膏藥散發著淡淡的青草氣息,涼涼的觸感踫到肌膚的一剎那,張嫣微微一抖。

    “痛麼?”劉盈問她。

    “不了。”張嫣笑著搖頭。

    “那就好。”劉盈細細看了,確認沒有涂漏的地方,將她的裳裙放下來,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宮人們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寢殿只剩下張嫣和荼蘼的時候,荼蘼才回過頭來,嬌聲抱怨道,“翁主你今個兒下午我一轉眼間就不見了,可真個兒把阿荼嚇死了。”語音嬌憨,眼光流動。

    張嫣訝然半響,才闔起口來,“你和剛才的樣子真是像兩個人似的。”

    荼蘼跺腳,“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剛才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王爺是趙王,在趙地已經是人人參拜了。听說太子是將來要繼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麼能不怕?”

    “不過太子殿下對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著張嫣脫了外衣,搭在床邊的衣搭之上,笑笑道,“听說啊,陛下為太子找了一個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孫叔通的。今日里,太子正在學舍行拜師禮,听到翁主被罰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孫太傅告了退,找陛下為翁主求了情。”

    “哦?”張嫣眨了眨眼楮,訝異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問,“翁主要洗漱歇息了麼?”

    張嫣點點頭。

    她于是換了一盆熱水,絞干帕子為張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听張公公說起的,才叫千真萬確。”為她換上入睡穿用的素紗寢衣,放下緋紅色熟錦流甦斗帳子,最後在鳳首青銅燻香爐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時間,殿中的香氣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聞。

    荼蘼道,“翁主,我吹燈了。”

    “嗯。”張嫣輕輕應道,若有若無。

    荼蘼溫柔一笑,“翁主不要怕,我就睡在外間榻上,和從前一樣,翁主若有什麼不適,叫一聲我就听見了。”

    夜光如水,張嫣睜著眼楮看著頭頂的熟錦流甦斗帳,四阿帳頂輪廓模糊,高遠蒼穹。而身下的玄漆彩繪楠木圍床極大,她小小的身體睡在上面,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著邊。錦衾精致滑順,觸膚柔軟,是極難得的上品,如果我真的是張嫣,一切沒有什麼不好的,可是我不是,我是嫣然。

    我是張莞爾一手撫養大的妹妹張嫣然。

    我是羅蜜相知與交不分彼此的好友張嫣然。

    迷失在兩千年交錯時光里,思念過去時光的嫣然。

    嫣然痛惜張嫣,可是嫣然永遠不是張嫣。她做不了張嫣,嫣然只能做她自己。

    為什麼?張嫣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里,以這麼突兀的方式。然而墓園中怪誕的老婦,四年來斷斷續續的夢境,卻又讓她有了一種荒謬的命運輪回本該如此的感覺。生命擺了一盤小巧精致但詭異莫測的棋局,她是上神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專事劫殺。

    可是她不要。

    她不要這樣。

    張嫣痛苦的抱住頭。

    她自有她的生命,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的一生,天上地下,不管是誰,憑什麼不問她的心意,說動就動?說改就改?

    在成為眾人眼中的張嫣的第一個夜晚,她想起在另一個時空里思念自己的莞爾,翻覆間,痛徹心肺。

    莞爾,如果,我真的只能一輩子留在這里做他們的張嫣,那麼,你怎麼辦?有沒有一個人代替我做你的嫣然,逗你笑氣你哭但不論哭笑你們都在一起。

    如果沒有的話,對不起。

    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百般不願意成為他們眼中的張嫣,可是,我只能去扮演一個張嫣。

    夜色中,張嫣無聲的笑。

    命運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告訴我們,落到一種境地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妥協的。當命運彪悍的舉刀切斷聯系在我們之間的臍帶,我除了在暗夜里偷偷痛哭幾聲,什麼也不能多做。

    人是最能屈能伸的動物。

    所以,為了在這個陌生的年代好好的生存下去,我會努力扮演那個眾人眼中六歲的孩子,不讓任何人看出痕跡。

    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無聲哽咽。

    腦下的玉枕在暗夜中散發著微弱的光,又硬又冷,讓早已習慣了松軟枕頭的張嫣折磨不已,索性翻過身子將臉埋在枕頭上,冰涼冰涼自己已經紅腫的眼楮。

    “翁主,”荼蘼躺在一簾之隔的外殿塌上,听得里間的張嫣翻來覆去悉悉索索,好久也不曾入睡,不禁有些擔心,試探的叫道,“你睡不著麼?”

    良久,里間傳來張嫣輕輕的聲音,“嗯。”

    荼蘼失笑,掀被子起身,走到她床邊,安慰道,“翁主新從趙地進宮,大約不服水土,又換了床,歇兩天就好了。”

    張嫣翻過身來,隔著緋色斗帳看著荼蘼,在暗暗的光線中,荼蘼一身單衣站在那里,因是從床上爬起來,頭發沒有梳理,垂泄到腰間,臉蛋上閃著柔和的光芒,弧線優美,一雙眸兒晶亮溫柔。

    荼蘼鑽進帳子,坐在她床邊,輕靈笑道,“翁主,我給你唱支歌兒吧。”

    “嗯。”張嫣點頭,看了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打開被子道,“外面冷,你睡到里面來唱吧。”

    荼蘼遲疑道,“這樣不好吧,你是翁主,而我……只是奴婢。”

    “有什麼關系?”張嫣堅持道,“又沒有人看見,快點啦。”

    荼蘼點頭,像一條魚一樣鑽進被子,空氣進入的時候,兩個人俱都一冷。

    “呵呵呵,”二個女孩對視一眼,都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荼蘼開始唱歌,低而柔美的歌聲在空曠的寢殿中盤桓響起︰

    “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吁嗟復吁嗟!

    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

    歌聲起音為趙音,委屈婉轉,很是好听,張嫣在歌聲中神智慢慢昏沉,漸漸睡去了。

    “翁主,翁主?”朦朧中,她听到荼蘼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荼蘼起身輕輕掀開錦衾,溜下了床。

    張嫣微微一笑。

    ***********************

    兩漢文化小貼士︰世人所知的西漢皇後中宮,是未央宮的椒房殿。後世,孝武皇後阿嬌便住在未央宮椒房殿中。但不為人所知的,在長樂宮中,也有一個同名的宮殿。

    後人考察西安宮殿遺址,在遺跡的基礎上,畫出了椒房殿復原圖。作為參考資料,我將它貼在了自己的博客上。

    雖然這個椒房殿是未央宮的,但是我想,長樂未央二宮幾乎同時建設,估計長樂宮的椒房殿的結構安排與此很類似。

    第四更哦。

    我的偶像施定柔大人說,不必低估讀者的理解力,所以不要怕埋關子,不要怕說半截子話。

    so——,默默的埋下一根線。

    這個時候,大家大概都在看春晚,不過,總有那麼一個兩個寂寞的或者另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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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四︰夜思[華麗的五更賀新年]
    張嫣夢到了莞爾。

    夢中的莞爾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插著手,面帶微笑。

    她歡喜無比,向莞爾奔跑而去,想要好好在他懷里哭一場,訴說自己受到的驚嚇,說自己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還哭了好久,最後還指責他為什麼不早點來找她,留她一個人在孤單的異時空里擔驚受怕。

    有點無理取鬧,但在莞爾面前,她有這個資格。

    她想,也只想對一個人無理取鬧。

    ——然而無論她跑了多久,莞爾的身影還是遠在天邊。仿佛只要走一步就能構到他的指尖,但這一步,卻總也跨不到頭。

    這一步,就叫做咫尺天涯。

    “莞爾,”她叫出聲來,驚慌失措。

    你看看我,你摸摸我,你和我說句話。

    哪怕只有一句話也好。

    他卻只是微笑。

    莞爾的笑容看起來是那麼的難過,他遠遠的望著自己,說了一句什麼話。可惡的風吹散了他的只言片語,碎屑落在腳邊,一地梨花。

    “莞爾你說什麼?”她嘶聲喊道,胡亂落下淚來,“我听不見。”他的身影卻無可挽回的越來越淡,直到最後,她看著他口型微動,寂靜無聲,哭泣著醒來。

    當夢境成了真實,于是從前的真實也就反成了夢境。

    張嫣學著夢中的莞爾做那個口型,猜測著他想要告訴自己的話,試了好久才約略猜到,莞爾想要對她說,“好好活。”

    要好好的活著,哪怕回頭滿地成傷,也要擦掉眼淚微笑著向前走,“不要回頭看,才看的到前方,不要只記得難過,要記得還要開心。”這就是我的哥哥,我最親愛的哥哥,最親愛我的哥哥,在永生離別之後,對我的囑咐。

    天光透過流甦斗帳照入床上,張嫣以手背拭淚,對著空氣輕輕勸誡自己,“要開心。”

    “翁主,”荼蘼在帳外恭慎的問著,“要起身麼?”

    她坐起身,輕輕應道,“嗯。”

    帷帳張起處,她抬起頭,笑的滿面燦爛。

    侍兒端過盛著水的銅�F,荼蘼接過手巾,伺候在一邊笑道,“適才長公主來探過翁主,瞧翁主睡的熟,沒有讓叫醒。只是吩咐著你一會兒去尋她。”

    張嫣隨口應道,“知道了。”褪下寢衣,露出里面一件白色冰紈心衣來,與後世內衣相差甚遠,衣料精貴,貼在身上有似于無。

    “翁主,”荼蘼捧上用火爐烘過的白色單衣,笑道,“大冬天的,這麼露背站著,不冷麼?”抖開單衣,為張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白絹衣,卻是夾了絮的,比剛才那件厚實的多。最後一件是淺黃地茱萸紋夾擷花羅深衣,里襯黃絹底,中納絲綿,與袖襟邊緣俱都緣了一寸寬的紅錦繡邊,圓領右衽,領口平貼交掩,開的很低,露出里面兩層衣衣領,層層相疊,稱作“三重衣”。荼蘼牽起衣襟,將之掩在身後復又繞過來,系上衣帶,便顯出張嫣細細一握腰肢,天真妖冶。

    “果然好看。”荼蘼一笑贊道,“不枉費皇後娘娘特地送來。听說是齊魯最好的花羅所制的呢。”張嫣卻有些很無語,因為她剛剛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她現在所穿的褲子是沒有襠的,只是兩條彼此分離的夾絮褲腿,俱說叫做褲的東西。也就是說,在深衣曲裾之下,她的兩腿之間有一部分涼颼颼的幾乎沒有任何布料包裹。

    這,這,這,簡直是讓她舉步維艱麼。

    在她的無語之中,一個侍娥捧出銅鏡,另一個執朱漆妝奩,分別立于案左右,荼蘼牽著她的手走到榻前,抽一柄檀香木蓖,輕輕梳攏張嫣的一頭長到腰際的青絲。銅鏡鏡面混沌,只能淺淺的照出個影子。張嫣望著鏡中的自己,眉目儼然是幼時的自己,玉雪可愛,左耳耳垂之上,有一粒豆大的胭脂痣,像是剛剛扎了一針,紅潤潤宛如將落又落的血色,很是鮮艷。

    她伸手摸了一摸,銅鏡映照著自己,不自覺悵然。

    那是當日她穿耳的地方。

    張嫣抿唇茫然,不知其中關竅,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覺得頭發被扯到,哎呦一聲喚出來,皺眉抱怨道,“疼。”

    “對不住啊,翁主。”荼蘼歉意道,復又疑惑,“翁主今天的頭發比往常難梳多了呢。”她卻不知道,張嫣的發質本身並不是很好,睡相又野,一頭長發不知道打了多少結子,只好沾了些熱水彈在她頭上,這才梳順了一點,照著昨日所梳雙髻為張嫣梳理。梳罷舉起銅鏡放在張嫣面前,“翁主看看可滿意。”

    張嫣看著鏡中自己玉雪稚弱的容顏和頭頂兩側兩個大大的不成比例的圓髻,撇了撇唇。

    荼蘼啊,你不覺得,這很像牛頭上的兩個角麼?

    哞——

    “拆了,”張嫣忍了又忍,最終沒有忍住,果斷道,“在後面留一層頭發,只梳兩側的頭發成髻,發髻梳小點。”

    “這……是。”荼蘼領命將發髻拆了重新梳過,再掌鏡子看時,張嫣才滿意頷首。這樣子看起來就清秀多了。

    她一跳一跳的要起身,荼蘼連忙拉住她,調笑道,“翁主,你還沒擦粉呢。”

    她揭開妝奩,打開妝粉盒子,挑了一點,撮在掌心。

    回頭,張嫣已經躲開好遠了,“那是什麼東西,真的有用麼?”她看著荼蘼掌中均勻細膩的白粉,很是嫌棄。

    “我知道翁主你想擦鉛粉,”荼蘼一把抓住她,強制性的拍了她一臉,“但沒辦法,翁主你不看看你才幾歲,有這麼早就擦鉛粉的麼?婢子手上的,已經是天下最好的白粉了。”

    “哼,我才不要涂鉛粉。”張嫣脫口而出嫌惡,她絕對要澄清自己的品味,鉛粉那種傷害人皮膚的東西,就是干讓風吹著也決不能讓它上臉。說著說著,一不小心,口中嗆進了些白粉,連忙推開荼蘼,驚天動地的咳嗽起來。

    “真稀奇。”殿外忽有人拍手笑道,“見過各種死法的,還真沒見過被自己臉上的粉嗆死的。”

    張嫣訝然回頭,比自己年紀略大一些的女孩站在簾下,一襲碎花黃錦上襦,下著綠澗羅裙,容顏明媚。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繼續用衣袖掩著裝咳嗽。

    ********************

    再過幾分鐘,新年的鐘聲就要響起了。

    寄江在這里恭祝大家牛年快樂。牛年大吉。牛年開開心心,牛年好運亨通。

    明天大家都要走親訪友,寄江明天也要去奶奶家拜年。

    明天大約要出門,就只能一更了。不過在出門前,一定會更的。親親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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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五︰中宮[拜春節好]
    “阿嫣妹妹,”黃襦綠裙的女孩走過來,皺眉道,“你咳的這麼厲害啊?”輕輕拍著張嫣的背,“可不是真嗆壞了吧,要不要找太醫看看?”

    張嫣連忙擺手,眼底薄有淚光。

    “呂娘子,”荼蘼退後一步,將右手加在左手之上,俱攏于袖中放在胸前,頷首禮道。

    “不要叫我呂娘子,”女孩不悅道,“我家有那麼多呂娘子,誰知道你在叫誰,叫我伊好了。”

    “諾。”

    “表姐,”張嫣估摸著猜得這個女孩的身份八九不離十了,便放下衣袖,笑道,“我已經好了。”

    “那就好,”呂伊打量了一下她,頷首道,“你的發量多,這樣子梳是比以前漂亮些,不過,”她招來侍娥,從妝奩中翻了一下,找出一根與張嫣衣裳同色的發帶,為她將身後留的一縷長到腰際的發挽成了一個椎髻,滿意拍拍手道,“這樣子,風再怎麼吹也不怕了。”

    說話間,內侍們送上早膳,厚重黑玄漆描金食案之上,放置了一碗粟米雞白粥,又配了一碟皮蛋,一碟筍脯。張嫣捧起碗,喝了一口粥,不覺舒服的眯起了眼,極贊這粥熬的地道,火候足,溫度又正適口,端的是入口即化,清淡暖馥。她本于飲食之道極度挑剔,很是有些擔心西漢蒙昧,飯菜品種不全,滿足不了自己。現在才知道,越是天然越不見雕琢,下的功夫才深。兩漢之際,雖然對烤,炸,炒及面食不擅長,但在煮,煨,熬等方面卻是後世人遠遠不及的。

    “啪”,與她相坐對面,呂伊悶悶的放下食杓,抱怨道,“姑祖母這兒的早膳真是省,她是皇後,怎麼我看這中宮椒房殿,用度還不如我家里呢?”

    張嫣愕然問,“姐姐覺得味道不夠好麼?”

    “不是這個問題。”呂伊煩躁道,瞪了她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阿嫣你可知道,神仙殿那邊,光一趟早膳就用了鯽魚蓴菜羹,櫻桃山藥,雞絲皮蛋等共二十道菜,對比看看,你不覺得椒房殿太寒酸了麼?”

    “神仙殿?”張嫣喃喃道。

    “就是你昨天得罪狠了的戚姬的宮殿。”

    張嫣抿嘴一笑,不以為然道,“膳食麼,夠吃就行了。”她雖愛美食成性,卻沒有浪費的習慣。更何況,更何況……

    “阿嫣你就是這個綿軟性子,不跟你說了。”呂伊恨恨,“就不知道,你這樣子怎麼昨日有膽子頂撞陛下的?”

    張嫣喝完了最後一口粥,笑眯眯道,“阿婆吩咐我今天起身後去見她,表姐要不要一塊去。”

    呂伊抬頭看了她一眼,復又低下去,喃喃道,“我才不要到她跟前去听教訓。”揚臉笑開道,“阿嫣你去吧,等你回來了,我再來找你玩。”

    張嫣點頭應了,吩咐荼蘼在前帶路出去。椒房殿是長樂宮中宮殿,按制為九開間,進深四間,又有二次間,二側殿,並宮人寢,雜物間共十八間殿房,中以廊廡貫通。呂雉平日起居在正殿東廂,一路上,張嫣沿著長長廊廡行走,邊走邊研究腳下鋪設廊廡的條磚,忽听得一個女子略略激動的聲音,“敖哥不可能會謀逆的,”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站在正殿殿外。

    “母後,你要相信女兒,”女子轉為依依哀求,“敖哥是我夫婿,他謀逆有什麼好處呢?”

    “母後知道,母後一直都知道,”呂雉握著女子的手,柔聲安慰道,“母後同你一樣相信張傲不會謀逆,只是……”

    立于殿門內外的青衣宮婢輕揖為禮,殿中,甦摩姑姑瞧見了她,笑道,“趙國翁主到了啊。”

    “嗯,”她點頭,踏上庭階步入殿中。

    張嫣著意看坐在呂雉身邊的藍衣女子,因懷著八九個月的身孕,魯元不耐久久雅坐,此時坐姿松散,但並不給人粗俗的感覺,抬起頭來,臉如滿月,眉眼清新而熟悉。

    她覺得有一種天然的親昵起于心中,不自覺的就喊了一聲“阿母”。

    “阿嫣,”魯元見了她,又急又喜,忙拉過女兒的手,瞧著她心疼道,“娘听了昨天的事,簡直要嚇死了。你怎麼忽然這麼大膽子?你父王已經出事了,你可不能再亂來讓娘擔心了啊。”

    “好。”張嫣柔順點頭。

    “阿嫣,”呂雉招手喚她,慈愛道,“你過來。”

    她頷首,起身走到呂雉身邊。

    呂雉的眼楮亮了一亮,牽了她的手讓她轉了一圈,贊道,“阿嫣今天打扮的果然干淨風流。”

    她抿嘴一笑。

    “阿嫣哪,阿婆問你,你昨天罵你皇帝阿公的時候,心里面怕不怕?”

    張嫣點頭,“怕。”

    不是她矯情,知道實情之後,她是真的很怕,怕他一個生氣,就讓人把她拉出去那啥了。也不要說她腐朽,她害怕的不是劉邦皇帝的身份本身,而是他身後所代表的封建皇權。如果是劉邦來到她那個年代,他再怎麼說要打要罰的,她都只當他是唱大戲的,嗤笑一聲不屑一顧的走過。但既然是她穿越到他的年代,那麼她就必須得接受這個年代的規矩,仰視皇權的強大。

    誰的地盤誰做主,千古定律。

    “那你還沖出去罵他,我拉都拉不住?”

    張嫣赧然道,“我那時候沒想那麼多麼。”只是看他形狀可惡,腦袋一熱就沖上去了。

    呂雉眼光一暖,轉眼就掩飾住,拍拍她的肩膀,贊道,“好孩子。”

    魯元面現疲色,道,“母後,我先回去歇息了。”

    “去吧。”呂雉頷首應道,“滿華你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身子,張敖就算在廷尉府之中,也不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出事的。說不定,這就是趙王的嫡子了。”

    張嫣撲哧一笑,眼波精靈,“這一定是個弟弟。”

    呂雉與魯元相視而笑,狠狠的按了按她的額頭,“你個小孩子就知道了?”

    “我就知道。”張嫣耍賴道,“我想要個弟弟嘛。”

    “好,是弟弟。”呂雉扣住她的手,囑咐道,“阿嫣,再陪阿婆坐一會兒吧。”

    她不為人察覺的縮了縮,溫和答道,“好。”

    呂雉不過拉著她的手話些家常,問她來長安後可覺得好。張嫣想了想,偏頭道,“長安挺好的。不過冬天比邯鄲要冷,阿婆,我父王被皇帝阿公關起來了,他住的地方有沒有足夠的被褥,有沒有火爐子,會不會覺得冷?”

    呂雉愣了一愣,笑道,“果然是個貼心的孩子,放心吧,就算被關押著,他也是大漢的趙王,你阿母的夫君,沒有人會慢待他的。”

    她又想起夢中和自己一起被押送到長安的祖母,“那祖母呢?”

    呂雉再愣了一愣。

    殿堂之外傳來一聲溫和的笑,“阿嫣放心就是,孤早就安排下去,你祖母那兒自然有人細心照料。”說話的人踏踏的走進殿來,滿室的宮婢內侍俱都拜了下去,“太子殿下。”

    劉盈微微一笑,天光清朗。

    ********************

    大年初一,外頭的鞭炮從三四點開始響起,早上起來,空氣中都飄著硫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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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門拜年,明天的更新大約在晚上7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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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六︰誅心
    跟著劉盈身後進殿的紫衣少年走到呂雉身前拜下去,“姑母,半月不見,你身子還大好吧?”抬起頭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神情憊懶而親昵,

    “是六郎啊。”呂雉應了,轉首問劉盈,“你父皇為你延請孫奉常為太子太傅,太傅今日教了些什麼?”

    劉盈恭敬道,“今日教的是《周禮》。”

    “好,”呂雉笑了一笑,“這倒是孫太傅的本行。”一轉又問,“你們從廷尉府回來,王恬怎麼說?”

    呂六郎聞言臉色一黯,回過頭看劉盈,劉盈嘆了口氣,“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認,王恬也找不出什麼憑證。不過他們雖恭敬的待著,卻決口不提最後判置的事情。”

    在座三人都神情沉重,心中明白,趙王張敖最後的結局,不過在長樂宮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轉折間。轉瞬間,呂六郎拍案怒道,“陛下這根本就是針對太子來的,陛下已經開始著手砍斷太子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無知小兒來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麼?”

    “豎子噤聲,”呂雉橫眉怒斥,“這種話也能亂說麼?”她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若是有人傳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麼想?”

    殿中諸婢侍斂聲靜氣,嚇的臉色慘白,不敢動彈。

    呂雉微微一笑,細長的指甲在面前案上劃出一條印痕,“我椒房殿的人,哪個要是不長眼多說了一句話,”她淡淡道,“本宮自有處置。都下去吧。”

    張嫣在殿中宮人俱低下頭退出去的時候抬起頭來,偷偷打量著劉盈的神色,見他神色平靜,只是一雙眼楮微微黯然。不覺在心中嘆息一聲。父子做到如此地步,高帝如此作為,劉盈受傷的不僅是太子的地位,還有身為人子的心吧。

    “而陛下並無易儲之意,但戚姬那個賤人卻一直在挑唆,”殿中上首,呂雉絮絮道,面色平靜,聲音卻犀利,“我們也不能不早做預備。”

    “姑母說的是,”呂六郎頷首,“我們該怎麼做?”

    呂雉目光閃爍,盡是銳利,“論煽枕邊風,我自然比不過戚姬。所以,我們的著眼點,不在後宮,而在朝堂。”

    “——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干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數留侯。盈兒,”呂雉轉首和藹笑道,“你去見一見他,若是能說動他的支持,縱是你父皇,也不敢輕易再提起念頭了。”

    劉盈抬眸,“母後,你要知道,我的身份,並不適合去見留侯。”

    而且,若我見了,話說盡了,就不好再盤桓了。

    呂雉目光微沉,沉吟道,“說的也是。”

    “姑母,讓我去吧。”呂六郎笑道,“我去就不礙了。”

    張嫣捧起案上的漆繪雲紋高腳耳杯,暖了暖手心,心道,原來這位呂家六郎就是呂祿啊。

    商議已定,呂祿又說笑了幾句,忽然向張嫣笑道,“翁主,我家小五娘還安好吧?”

    “噯?”她錯愕的眨了眨眼楮,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呂伊,抿嘴一笑,“她好的很呢。”不肯再多說。

    呂祿慵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剛才在外面听翁主說話,翁主心思善良,和你母親一樣呢。”

    “是啊,”呂雉很是愛听這樣的話,悠然道,“滿華小時候就像她一個樣子,若沒有我這個做母親的為她步步計算,她一定會吃虧。我看著這個孩子,日後不知道如何呢?”

    “怎麼會呢?”呂祿安慰道,“不是有姑母麼,只要姑母在,誰敢欺負她?”

    呂雉笑罵,“你這孩子,嘴巴就是甜。”她微笑著彎腰摟了摟張嫣,柔聲道,“阿嫣,適才你听到的話,不要跟別人說起好不好?”

    小心的翻了個白眼,張嫣無奈道,“阿母阿爹也不能說麼?”

    “你阿母身孕太重,不要拿這小事來擾她。至于你爹,”呂雉側臉想了想,將薄唇抿成一道直線,神情堅毅,“這事兒,他知道輕重的。”

    她應了,出得殿來,天光尚早,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荼蘼跟在她身後問道,“翁主,我們是回去還是……?”

    她回頭,離殿堂卻已經遠了,依稀可見殿中母子相對而坐,尚沒有到日後刀張弩拔的對峙,溫馨靜好。她忽然有一種沖動,也想去感受一下自己的母親。

    “我們去找阿母吧。”張嫣道。

    呂雉一生,獨得一子一女,子是劉盈,女就是魯元長公主劉滿華了。對二人看的如性命根子一般,很是寵愛。這次魯元遭難,她便將魯元安置在椒房殿西次殿,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經過魯元窗下的時候張嫣停住前行,她問自己,你真的能夠將里面的那個女子當做自己的娘親麼?

    心思彷徨的時候殿中黃裳女官望出窗,清新爽利的笑道,“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偷兒覬覦公主呢,原來是小翁主。翁主怎麼不進來?”是魯元身邊最信服的公主令丞涂圖。

    張嫣一笑,斂裾進內殿。第一眼就望見擁著素色錦衾靠在黃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的魯元,絳色牡丹花繡帳被青銅帳鉤勾起,在她頰邊垂下,嬌弱如花。

    “阿嫣過來,”她笑了一笑,伸手喚道。

    張嫣不自覺的走到她身邊,咬唇懊惱,怎麼就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仿佛天生就該如此的,莫不是,世間真的有母女天性這種東西,無關靈魂?

    “這些日子苦了你了,”魯元伸手捧起她的頰,心疼道,“瞧瞧你,臉都瘦了一圈。你父無辜受罪,連累了你,以前在邯鄲的時候你無憂無慮,如今卻要小心謹慎。”

    “沒有的事。”張嫣抿唇莞爾,目光落到母親手邊的竹簡,略略有些好奇,“那是什麼?”

    “啊,”魯元面頰微紅,臉上卻歡喜,“是你舅舅帶過來的,你父王的家書。”

    “哦?”張嫣好奇取過,展開閱看,細麻線所結一尺見長竹簡之上,趙王張敖的字體清雋,用的是小篆,與自己從前所習相差甚遠,通篇下來,竟識不得幾個字。

    魯元撲哧一笑,伸手刮她皺的亂七八糟的眉,“看不懂吧?誰叫以前兒在邯鄲的時候教你讀書習字彈琴你不肯好好學?”

    張嫣又羞又惱,握著拳瞪魯元道,“什麼了不起,我現在就去學寫字。”

    “喲!”魯元戲謔,“其志可嘉。但這兒可沒有你的教書先生啊。”

    “沒關系。”張嫣道,“給我一本《詩經》,一本《楚辭》,我照著寫就是了。”

    《詩經》和《楚辭》是最基本的兩本文學經典,張嫣雖不敢說能背下來,但對著還是知道是什麼意思的。照著這兩本書通篇寫下來,該習的字,也就差不多習了個十之七八了。

    魯元嗤笑,倒也示意侍婢按女兒的意思取了書冊筆硯來。

    筆是紫霜毫,墨是麋墨,俱是漢朝極品。荼蘼伺候著從墨囊中取出墨粒,用研子在圓硯之上研磨,不一會兒就研出墨色黑膩如漆。張嫣在書案上鋪開絹帛,正襟危坐,取筆蘸墨,按住絹帛,在其上上抄下第一篇《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魯元好奇,命涂圖揭了女兒寫好的一尺絹帛,遞到手上觀看。乍一看便笑的喘不過氣來,“你這東倒西歪的,寫的是什麼東西啊?”

    張嫣臉微紅,不肯回頭理會母親,繼續抄書。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微的鼾聲,涂圖放下帳子,魯元已經入睡了。

    她不想吵了母親,示意內侍將案上絹簡筆硯輕手輕腳的搬到外間去。抄了七篇《詩經》,有些厭了,便轉去抄《楚辭》,跳過冗長無比的《離騷》,選了自己最愛的《九歌》抄起。抄到《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句時,忽听得殿外呂伊的聲音,“原來阿嫣你在這兒。”

    呂伊噘著唇進來,“我不是讓你等我麼?你怎麼……”

    “噓,”張嫣將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呂伊眨了眨眼楮,放低了聲音,“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你又沒叫我在哪里等。”張嫣懶洋洋道,筆毫並沒有離開絹帛。

    “咦,你好好的干嘛寫字?”呂伊訝然,復又轉笑,“哦——,難道你也想學我九姑姑,做個才女不成?”

    張嫣眨了眨眼楮,“九姑姑?”

    “嗯,九姑姑是爺爺的嫡出女兒,只比我大四歲。爺爺死的早,祖母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功夫。她讀過很多書,寫的一手好字,而且琴也彈的高妙。听說啊,”呂伊本來為了不吵到內殿午憩的魯元,已放低了聲音,這會兒更將臉湊到張嫣耳邊,嘴唇微動,聲音放輕的約莫只有張嫣能听到,“是希望將她嫁給你舅舅,做日後大漢的皇後呢。”

    張嫣略略怔然,既是如此,為何日後史上不見這位呂九娘的名諱,反而演出了一場外甥女嫁舅的鬧劇呢?

    胡思亂想,不自覺手上用勁過了,筆毫在絹帛之上印出一塊大大的墨痕。

    “哎呀,這張字算是廢了。”呂伊捂唇而笑,拉著她的衣袖,“阿嫣算了,我們出去玩吧。”

    “要去你去。”張嫣搖頭,“我將這些竹簡抄完再說。”

    呂伊看著張嫣手邊厚厚的一跺竹簡,不由打了個寒戰,無奈道,“那你繼續抄,我先走了。”將手邊書簡一推,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不知不覺間太陽漸漸偏西,魯元睡足了精神起身,看到張嫣,不由一愣,“阿嫣你還在啊?”

    “嗯。”張嫣微笑,揉了揉寫了太久字已經酸澀的手,推開竹簡,笑道,“阿母你起來了啊。”

    “都已經兩個時辰了。”魯元看了看天色,凝眉道,“你一直在這兒抄書麼?”

    張嫣努嘴比了比岸邊厚厚的絹帛。

    魯元拿起她抄的最後一張書,看上面的字跡,雖然依舊全無骨骼,終究比女兒最初的那一張進步了一些。嘆了口氣,放下它執起女兒的手,欣慰道,“這場事後,你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費這麼多心思習字為了什麼?若是為了看你父王的家書,阿母讀給听不就好了。”

    張嫣心虛的低下頭去,“我就不能想給阿爹寫封家書麼?”

    魯元一怔,隨即欣慰的紅了眼眶,“好,乖寶寶,你父王知道了你的孝心,定會很開心的。”她豎起柳眉斥道,“可惡那貫高,謀逆也就罷了,還連累了你父王,讓他以堂堂趙王之尊,被囚車押送到長安,如今仍在那廷尉府里受苦受難,你我母女竟連去一探都不得。”

    她說的激憤,絮絮道張敖定沒有謀逆之意,父皇偏偏不知听信了哪個奸佞挑撥,就是不肯相信放人。張嫣初時尚忍耐听著,卻越听越不耐煩,那麼明顯的事實,魯元究竟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還是看出來了卻根本不願意相信?男人的政治充滿著權謀和血腥,女人夾在其中,兩邊不是人,卻還連真相都看不清楚,當真是可悲復可憐。張嫣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爭,終于忍不住冷笑啐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什麼?”魯元驀然住嘴,震驚看她。

    “阿嫣你說什麼?”

    “我說,”她硬邦邦的道,“陛下才不是不清楚父王是否有意謀逆造反,他只是借著這個由頭,想削父王的趙王之位,罷去太子的羽翼罷了。”

    “胡說。”魯元猛的站起來,帶起衣袂勁道的弧度,“你……小孩子家——家的,亂說什麼。”她期期艾艾的斥道,臉色半是蒼白半是紅暈,心驚欲絕。涂圖連忙上去去扶,“公主,小心身子。”

    ——話猶未說完,魯元已經抱著肚子彎下腰去,痛苦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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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被幾個平素比較佩服的人打擊,說這篇新文開頭太文藝腔了一些,有堆砌之感,不利于初入者閱讀。默默的反省,決定克制華麗的欲望。順便修改前文,力圖扳過來。

    不過,淚。自己辛辛苦苦寫的句子,刪的時候真是心疼啊。

    嗯,認真為本文求收藏推薦。成績真是有點慘淡啊。

    然後,本來想預告下更新時間。不過,大過年的,行程安排會變動,我只能肯定,明天會有兩更。

    加油吧。大家。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七︰叩閽
    “公主,”涂圖驚駭欲絕,“你不要嚇奴婢。”她回過頭去怒斥殿中不知所措的侍從,“你們還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請太醫。”

    “哦。”那些人連忙應道,轉身去了。

    “阿母,”張嫣也嚇壞了,搶上前去攙住魯元的另一邊身子,“你怎麼樣了?”

    “大約是受驚動了胎氣,”涂圖麻利道,覷了張嫣一眼,雖不敢出言相責,但眼光中分明有著些微埋怨,“將公主扶到床上去。”

    “涂圖,”魯元緊緊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簡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說八道,”涂圖的眼楮發紅,扯過被子為她蓋好,“公主一輩子都會平平康康的,哪里能輕提這個晦氣的字。”

    “敖哥,敖哥,”魯元大聲叫喚,眼里怔怔的流下淚來。張嫣看得心里難受,不過是一會功夫,適才這寢殿還平安喜樂,現在卻亂作一團,而她站在其中,成了一個不相干的人。

    這邊的動靜很快驚動了呂雉,“怎麼回事?”她踏進來的時候,殿中寂靜了一瞬。

    很快的,殿中諸人又動了起來。“皇後娘娘,”涂圖匆忙福身,“公主似乎動到胎氣了。”

    “好好的怎麼會動到胎氣?”呂雉臉色沉得一沉,勉強緩下來,走到魯元床邊,握住女兒的手,安慰道,“滿華,你不要怕,太醫和穩婆馬上就到的。”

    “涂圖,”她抬頭,銳利的眼光盯著公主令丞,“你還沒有答本宮的話呢。”

    “這——”涂圖遲疑。

    “不許亂說。”魯元忽然厲聲斥道,手指掐進涂圖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

    “母後,”她回頭,撲到呂雉的身上,惶惶然道,“不關阿嫣的事,是滿華自己不好。”她又落淚道,“母後,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讓他過來陪陪我好不好?”

    呂雉怔得一怔,目光微微掠過張嫣,又投到魯元身上,眸色淡淡的灰涼,“母後知道你的心思,但這不是母後能說了算的。”

    魯元垂首低泣,張嫣適才說的那番話總在腦海中盤旋,想褪都褪不去,她是真的想要一個字都不信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忽然就信了。

    提著藥箱趕來的太醫為魯元請過脈,起身朝呂雉點了點頭,稟道,“皇後,長公主看起來這是要生產了。”

    呂雉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還不快去備著。”聲音清冷響徹大殿,“將趙國翁主帶下去,這兒現在不是她能待的地方了。”

    張嫣站在殿中,仿佛沒有听見似的,魂兒飄飄蕩蕩不知何處,一旁甦摩瞧的心疼,上前拉住張嫣的手,作親切道,“翁主,咱們出去吧。”

    她倔強的咬唇,死死的望著眾人圍擁中的魯元,腳下一步也不肯移開。耳邊,甦摩嘆了口氣,蒙住了她的眼楮。

    面前霎時一片漆黑。

    “翁主還小,這生產的場景,不是你該看的。”甦摩姑姑的聲音又遠又近,悠悠響起。

    她心中又悔又恨,恨自己的莽撞,恨自己……,若不是自己出口無狀,魯元又怎會受驚導致早產。若魯元和孩子因此落下什麼不是,落下個什麼不是——

    她又如何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在過日?

    寢殿之中,魯元聲淚俱下,“敖哥,敖哥——”

    阿母,阿母。

    既是我害你至此,我總要做些什麼,來滿足你的願望吧。

    張嫣轉身跑出殿,身後傳來甦摩訝然的呼聲,“翁主,你要做什麼?”

    她充耳不聞,將一干從人拋在身後,沿著長廊奔跑。淚水簌簌的落下來,模糊雙眼,看不見路,一頭撞在來人身上。

    “阿嫣,”劉盈抱住她,驚異道,“你怎麼了?”

    她不管不顧,只問他,“皇帝阿公現在在哪兒?”

    “父皇?”劉盈微微顰眉,更驚異了,“他現在大約在神仙殿吧。你怎麼哭成這樣,難道你娘親難產?”

    她撇過頭去,從劉盈腋下鑽過來,一溜煙已經是走遠了。像只沒頭蒼蠅闖了很久,才想起來,這長樂宮這般大,她根本不知道神仙殿在哪兒。

    停下腳步,她站在蒼茫長樂宮正中,左右張望,極目是宏偉巍峨的宮殿,華麗是夠華麗了,卻像一個迷宮,她是深陷在迷宮里的人,茫茫然辨別不出方向。

    長樂宮中侍衛交班下值,從兩個殿台之間的中道上走過酒池回廊。她叫住正當其時走過身邊的人,“噯,你過來。”

    年輕的校尉愣了一愣,“翁主是在叫我麼。”

    “嗯,”她胡亂的點點頭,抹去零亂墜下的淚珠兒,抓住他的兩當甲下沿,“你知道神仙殿怎麼走麼?”

    “知道啊。”

    “帶我過去。”張嫣頤指氣使。

    校尉唇角微揚,“諾。”

    “快一點兒。”她催道。

    “翁主,我們值殿宮戍的侍衛,交班下值後是不能再入內宮嗯,”年輕校尉微微半蹲下身子,視線和她平高,聲音溫柔,“翁主大約是從椒房殿出來。您如今站的酒池便是長樂宮內外宮的分野,面前就是當日你罰跪過的長樂前殿——椒房殿在前殿以北,神仙殿卻在前殿以西。”他指著遠處一座飛檐重閣的宮殿細細的解釋著,“您沿著前殿向西走,經過三重宮殿,見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宮殿,就是神仙殿了。”

    張嫣蹬蹬蹬爬上神仙殿前的階梯,聞到一片馥郁的甜香。

    細微的弦歌聲從神仙殿之上傾瀉出來,殿上鋪以四瓣花紋赭色方磚,一水打磨。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銅,之上燃著七尺五寸高的青玉五枝燈,蟠螭以口餃燈,鱗甲皆動,煥炳若列星。殿下管弦嘔啞,無數樂伎舞姬舉手為琴,擺袖為舞,美麗歡暢。

    “喲,”綠衣女官出來攔著道,“這不是趙國翁主麼,您不在椒房殿里好好待著,跑到我們家夫人的神仙殿里來做什麼?”正是昨日在洛帶殿中見的尖頷女官。

    “讓開,”張嫣不待她說完就一把推開她,揚聲高喚道,“皇帝阿公。”

    輕柔的琴聲彈錯了一個音,美貌的舞姬們也擺錯了姿勢,滿殿的人動作忽然就錯了一拍,一切聲音戛然而止,伏在高帝劉邦身邊的戚夫人抬起頭來,面頰流芳,挑眉亦有風情, 當一聲將青銅酒爵放在案上,酒液在其中晃蕩,濺起水滴。

    “趙國翁主,”戚懿寒聲嬌俏斥道,“我不跟你小孩子計較你不要真的以為我怕了你,昨日你還沒有跪夠麼,今天居然還跑到我神仙殿來撒野。皇後就是這麼教你行事的?”

    殿下的舞姬紛紛散開到側,張嫣近不得劉邦的身,不過倒也沒有人敢上來硬攔著她,“皇帝阿公,”。她哇的一聲哭出來,跪求道,“阿公,我阿母要生弟弟了,你讓我爹爹來陪一陪她好不好?”

    戚夫人氣的渾身發抖,耳中听得劉邦皺眉怒斥,“胡鬧,朝堂上事豈能讓你們女人孩子哭哭鬧鬧就能說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父母教女不善,朕沒有罰他們,已經是顧念父女之情了。”

    “阿公,”張嫣上前抓住他的衣帶,想起椒房殿中憔悴的魯元,這一次卻是真的淚流不止,泣涕滿面了。“我不敢求你就這麼將阿爹放出。我只是求你讓他見一見我阿母,哪怕,哪怕我阿母生完了弟弟你立刻把他關回去也行啊。”

    她這廂哭的泣涕滿面,那廂戚懿卻自在隔岸觀火,微微一笑,舉起劉邦面前的酒爵,用銅杓斟了酒,置于劉邦唇邊,嬌聲喊道,“陛下,”紅袖添香,手白如玉,劉邦色授魂銷,就著她手中的酒爵一口飲盡。

    “妾是不懂得朝堂之事的。”她望了一眼張嫣,又喁喁道,“只是如意的燒剛剛降下去,還在里間睡著呢。小翁主在這兒吵鬧,要是驚醒了他,風寒又反復,陛下和妾豈不又是心疼。”

    張嫣氣得險些將一口牙咬碎。

    劉邦回頭看了看幔帳低垂的西廂。板臉斥道,“你娘不過是生個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用的著鬧這麼大動靜麼?趙王是下在廷尉府,又不是關在朕的詔獄,哪能是朕說放就放,說收就收?”

    她氣苦,恨極了劉邦的虛偽,卻不敢胡亂發作,跪下來極認真的磕了一個頭,將衣袂擦了擦眼淚,放手在膝蓋上,清明道,“皇帝阿公對如意舅舅的憐愛,阿嫣體會得。如意舅舅日後也定會傾誠相報。阿嫣對母親的心思也是一樣的,盼她好,盼她開心。若戚夫人病了痛了,也是希望阿公在身邊陪著的吧。”

    戚懿啊了一聲,將酒爵置在案上,不說話了。

    內殿里忽然傳來幾聲不重的喧鬧,有宮人些微恭敬話語,一個男孩子口齒不清的嘟囔聲傳來,聲音討喜,听不清在說些什麼。戚懿連忙起身入內,留下一襲動人的背影。

    簾影綽約,戚姬坐于床前,似乎是在逗著如意,聲音溫柔。

    如意抱怨了兩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張嫣瞧著她簾中母子背影,心中酸苦不甘,“我母也是阿公的親生女兒,阿公但得將放在如意舅舅身上的心分得一分在阿母身上,也必是不舍得見阿母一直在叫夫君的。”

    “阿公,”張嫣再度伸手去拉劉邦的衣裾,傷感道,“你沒有看到,阿母她一直喊痛,她一直在哭,她一直在喊阿爹的名字,等他過來陪她。”

    劉邦的面上便也現出些微的淒惻來,卻依舊不肯松口,遲疑道,“滿華若真的不好受,朕一會兒去看看她就是了。趙王卻是疑犯,不能放——愛姬,怎麼了?”

    “陛下,”

    戚懿從內殿中輕盈步出,伸手拉住他的衣袂,仰面柔聲道,“您就放張敖去見魯元長公主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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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門磚為嫣然。

    大家新年快樂。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八︰產子
    “懿兒,”劉邦愣得一愣。

    戚夫人仰首,嫣然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燈光灑在面上,在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又是俏皮,又是嫵媚,“我不是想要涉什麼政事,只是可憐長公主。將心比心,想行個方便罷了。”

    若今日張嫣為之求情是為了呂雉,她就是倔到死,也不會松半句口。就算陛下應了,她也要費心思翻轉過來。

    可是張嫣為的是魯元。

    雖然與呂雉半生為敵,她卻並不討厭那個有著溫和到近乎懦弱的性格的長公主。其實本來,若按她的心意,她只要坐在一邊喝幾口酒,看一場戲就罷了,但張嫣有一句話,卻打動了她的心扉。

    她看了看身邊的男子。

    他是大漢的帝王,至高無上,威風百赫。但同時,他已經是一個老者,他的須發都見了花白,眼角也布下皺紋。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痛了,也會希望他在身邊吧。

    無關痛愛,他已經是生命中陪伴我最多的人。

    這樣一想,想起椒房殿里徘徊在生產關頭的魯元哭泣喊痛的樣子,就微微惻薄起來。能夠在痛的時候大聲喊出心愛的人的名字,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的幸福。就如她自己,若有一天她容色衰減了,再痛了病了,喊出陛下的名字,陛下會不會都會來看她?

    “好不好?”她抬頭看劉邦,仿佛在問現下他是否願意放張敖去陪魯元,又仿佛是在問將來他是否願意來看一看她。

    戚夫人顰眉的樣子又嬌又美,美人鄉是英雄冢,英雄如劉邦者也無法拒絕,嘆了口氣,招來衛尉趙乘,“你持朕的符節,去廷尉將趙王張敖提出來,護到椒房殿。”

    張嫣大喜,叩首謝道,“多謝皇帝阿公。”

    劉邦哼了一聲,側身在戚懿頰上親了一口,笑道,“要謝你就謝謝我的夫人吧。”

    戚懿大窘,啐道,“沒正經的。在小孩子面前也不知道收斂。”

    張嫣細細將臉上擦干淨了,起身向戚懿行了個半禮,“阿嫣替母親謝過夫人。”

    戚夫人睨了她一眼,意興闌珊道,“去吧。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也不是無故只會難為人的。”

    從神仙殿出來的時候,日光已經漸漸斜了下去,掛在遠處殿堂之側,與昨日一樣,現出菲薄的艷紅。

    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張嫣站了一會兒,慢慢的向椒房殿走回去。

    經過酒池的時候,她扯了帕子,在池中打濕了細細的揩了臉,看看一塌糊涂的衣袖,自嘲一笑,這件據說百多貫錢的衣裳算是被她毀了,她還真穿不得好衣裳。

    回到椒房殿的時候天色已微黑,廊下的風燈一盞接著一盞的點起來,貫穿成一條通道。張敖還沒有來得及趕到,殿中魯元的叫聲卻漸漸微弱了。

    她已經被這數個時辰的生產耗盡了力氣。

    “怎麼會這樣?”殿外,呂雉大發脾氣道,“她不是已經生過一胎了麼?”

    “公主生小翁主那次已經是難產了,”涂圖紅著眼圈輕聲稟道,“險些母女俱亡。那時候皇後不在漢地,後來長公主怕你擔心,也不讓人告訴你。再加上長公主這次懷孕以來,奔波勞苦,又一直心情憂慮,就——。”

    嘆了口氣,呂雉的眼楮亦有了潤光。

    “取我的命服來——我去求陛下。”呂雉轉過身,決然道。

    “不用了,”張嫣站在她面前,微微抬頭,努力做出微笑的樣子,“我已經去求過皇帝阿公,他答應讓阿爹來見一見阿母,現在應該馬上就要到椒房殿了。”

    殿上太醫穩婆侍女們俱都松了一口氣,若是趙王趕來了,魯元長公主應該能振奮精神吧,生產這種事情,產婦的信念精神是很重要的,她若存了求生的意志,一切就會順暢很多。

    “阿嫣剛才問父皇在哪里,就是為了去找父皇求情放你爹爹麼?”劉盈一身白衣,站在殿外廊下,覷著她輕輕問道。

    他的身後恰有一盞剛剛點燃的燈,燭光瀲灩,在側臉上投下一道亮痕,半臉明亮,半臉昏暗。外面天光還沒有全部黑下去,光暗之間的分別也就有些模糊。

    “嗯。”張嫣點了點頭,走到劉盈身前,低下頭去,“阿嫣見母親痛的很,心里著忙,只想到這樣做能讓她開心一點。沖撞了舅舅,舅舅不要氣阿嫣呀。”

    呂雉剛毅的面上也不禁微微的露出了笑意,伸出手去拍了拍張嫣的頭,“傻丫頭,”她斥道,“雖然很莽撞,但是,你這份心意,你阿母知道的。”

    床幔低垂,魯元滿額是汗。

    “公主,公主,”涂圖在她的榻前連聲叫喚。

    “王爺就要過來了。”她柔聲道。

    魯元在昏昏沉沉中睜開眼楮,費了好大勁才看清面前人的樣子,“涂圖你不用再騙我了,”她氣虛道,“敖哥被父皇關在廷尉府,他怎麼可能過來呢?”

    “是真的。”涂圖落下淚來,“這是小翁主為了她娘,跑到陛下面前求來的恩典。公主啊,翁主她就在外頭,你不念其他的,難道你忍心讓她沒了母親,一輩子在害死母親弟妹的陰影下過日子麼?”

    魯元的眼楮微弱的亮了亮,強自支撐起力氣,卻又頹了下去。

    “公主。”涂圖淚落如雨。

    “阿圖,不要哭啊。”魯元斷斷續續道,“我也不想這樣的。”

    “你告訴阿嫣,阿母不怪她……一點也不怪。阿母,”她一口氣喘不過來,幾乎暈了過去。

    “公主。”涂圖失聲大喚,五內俱焚。

    “阿母,”張嫣听到殿內的哭聲,尖叫一聲,向殿里沖去。呂雉在後面死死的按住了她,長長的指甲嵌到她的肌膚里去。

    “阿母……很愛她。”魯元掙扎著將話說完,疲累的閉上了眼楮。

    若這人間真的這麼令人疲累,我寧願永遠的睡去,不再醒來。

    椒房殿上下一片做大哭聲。在這片大哭聲中,內侍尖刻的聲音顯得特別的刺耳,“奉陛下諭,令趙王張敖進見魯元長公主,恩自上出,爾等還不叩謝。”

    趙王張敖清崛的身影在內侍的身後步出,仿佛還帶著原野的風沙。

    “姐夫,”劉盈一個箭步步出,將他推揉到寢殿內,“什麼也別說了,快去看看阿姐吧。”他紅著眼楮道。

    “按規矩,男人是不能進女子產房的。”接生嬤嬤大聲道。

    “啪”的一聲,呂雉的巴掌摑在她的臉上,清脆凜冽︰“公主都快要死了,你還顧著規矩?”她寒聲道。

    嬤嬤駭的臉色蒼白,不敢再說半個字。

    “還不進去伺候著。”呂雉怒極道。

    “諾。”

    魯元仿佛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少時的自己,徜徉在豐沛之間的郊外,空氣里浪蕩著青草香。

    那時候,她還不是什麼長公主,她只是豐沛鄉野之間一個普通的農家少女。

    得得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似有千萬匹馬同時嘶鳴。她現在在哪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追兵追她。

    魯元抱著弟弟,一次一次被父親從奔跑的馬車之上推下。夏侯叔叔抱著他們,紅著眼楮喊,“你不要他們,我要。”

    她躲在草堆里,她躲在田壟下。她和弟弟走散,斜陽長長的光影從西邊落下,她站在空曠曠的原野里,抱著肘被凜冽的風吹的心底都涼了。

    得得的馬蹄聲從遠方響起,騎著白馬的少年從太陽落下的方向而來,他在馬背上彎下腰,輕聲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怯怯的伸出手去,嚶嚶回答,“我叫,——”

    “滿華。”

    “滿華——”

    “滿華。”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一聲聲的呼喚。

    有人握起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粗糙繭子。他在她耳邊說,“滿華,你睜睜眼楮,我還沒看見你為我生下的兒子,你不可以就這麼去的。”

    魯元渾身一震。

    “敖哥。”她的唇微微開闔,吐出系在心上千萬遍的名字,幅度只在分毫。

    “滿華,”張敖的呼喊充滿了狂喜,他的眼淚落下來,滾燙滾燙的,燙灼熱了魯元的心,“你總算醒了。”張敖輕吻她的額頭道,“我真的以為你這次要一去不回了,還好,你總是記掛我的。還好。”

    “嗯。”魯元頷首,睜開眼楮,“我總是記掛你的。敖哥。”

    她的眼楮重新充滿了光彩。

    “公主你再用把力氣,”穩婆高昂道,“再用把力氣就好,這次一定能生出來的。”

    魯元覺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很暖,她仰首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夫君,月余不見,他瘦了很多,稜角都見磊落。漆黑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年得志的光彩,多了一分沉穩內斂。

    可是那又怎麼樣?只要他還陪著自己就好。

    只要自己還陪著他,就好。

    疼痛陣陣襲來,魯元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

    “哇——“嬰兒的啼哭聲響徹椒房殿。

    “生了,生了。“是涂圖歡喜的聲音。

    “是個男孩子呢。”接生的穩婆笑笑的道。

    “恭喜趙王,恭喜長公主——”

    魯元在一片噪雜的歡喜中疲憊的睡去,還緊緊反握著張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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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九︰解意
    剎那間,椒房殿中一片歡騰嘈雜。椒房殿外,呂雉與劉盈對視一眼,俱都松了口氣,張嫣沿著呂雉的身子緩緩滑倒,跪在地上,歡喜的眼淚嘩嘩的流下。

    “臣參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玄色鎧甲的衛尉趙乘神情沉穩,漆靴踏上宮階瑯瑯作響,在近前拜道,“微臣奉命從廷尉解趙王張敖來見魯元長公主,如今長公主既已生產,母子平安,還請趙王出來,隨臣回廷尉府吧。”

    呂雉微微一笑,氣定神閑的步出,“陛下有明令讓你將趙王押回廷尉麼?”

    他怔了一怔,“自然不曾。但趙王是廷尉重犯,因了長公主產子,陛下念及父女之情,讓他來陪伴長公主一會子,倒也還說的過去。若直接縱了人犯,廷尉府和微臣都吃罪不起。”

    “趙王未曾有謀逆之心。”呂雉大聲說了一句,眉宇間淡淡威儀,趙乘迫于她的氣勢,竟然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只得不軟不硬道,“趙王有沒有謀逆之心,是廷尉府當定的事情。微臣不敢擅越。微臣只是負責護送趙王來椒房殿並押他回去,還請皇後娘娘明鑒。”

    “趙乘,”白衣少年從燈下慢慢的走過來,微微笑道,“長公主因思念夫婿難產,險些母子俱亡,幸得趙王趕到及時才轉危為安。——若是你此刻將趙王帶走,待長公主醒來不見了夫婿,她身體虛弱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待負這責任麼?”

    “這,”趙乘看著魯元長主寢殿的方向,面上遲疑起來。

    “趙衛尉,”劉盈復柔聲道,“趙王夫妻鶼鰈情深,好容易才聚在一起,你非要做那棒打鴛鴦的下作事?”

    趙乘復跪下道,“臣亦不願如此作為,只是陛下那邊——”

    他不過留了個話引子,呂雉便利落接到,“趙衛尉盡管放心便是。要知道趙王不僅是廷尉的要犯,也是陛下和本宮的女婿。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陛下又新得了外孫,越發不會生干戈。縱是陛下發怒,趙王總是在這的,你再著人來拿就是,最多不過遭陛下一頓責罵。本宮為你擔保絕對不會牽連于你。”

    “這——”趙乘作勢沉吟,眼光卻瞥向劉盈。

    “孤為你作保。”劉盈淡淡道。

    “既如此,”趙乘叩首,“恭敬不如從命。趙乘在此恭喜趙王與長公主弄璋之喜,也賀皇後娘娘得外孫,太子得甥之喜。”

    呂雉頷首,“多謝。”

    她目送趙乘一襲黑色鎧甲遠遠而去,沉聲開口道,“這趟阿嫣雖莽撞,倒也算是因禍得福。”

    公主令丞涂圖接過剛剛誕生的小世子,笑得一笑,體貼的關了殿門,留著趙王張敖陪伴著產後沉沉睡去的魯元。

    椒房殿正殿之中,兩排十五盞宮燈將殿中照的亮如白晝,呂雉在燈下抱著新生嬰兒樂不釋手,“盈兒你看你外甥多可愛。”她目光悠遠,似乎想起往事,神情柔和,“母後年輕的時候生你啊,你也是和他這麼小,母後抱你在手上,就憂愁,這麼小的小猴子,可怎麼養活啊。”

    呂伊在一邊笑的直打跌,逮著劉盈覷了又覷,“我可想不出表叔小時候的樣子。”

    “母後,”劉盈尷尬道,“有你這麼寒磣你兒子的麼?”

    “姑祖母,”呂伊湊到新生嬰兒的面前,左右打量著,“你絕不覺得表弟的眼楮很像魯元姑母啊。”

    “是麼?”呂雉忙低了頭去看,“果然有些像呢——”

    在一片祥和和樂中,張嫣悄悄的站起來,走出殿外。

    夜風吹在身上,冰涼冰涼的,這才發現,原來出了一身的汗。張嫣攏了攏微亂的鬢角,坐在闌干之上,倚靠朱紅圓柱,看庭院中蒼薄薄的花樹輪廓。

    今夜夜空靜謐,是一種神秘廣袤的藍黑色澤,點綴著些許星星月亮,閃爍著貼人的心。

    她在回想這一天一夜以來所有發生的事情。

    突兀的穿越,君前的頂撞,石階上的罰跪,背她回寢殿的舅舅,堅毅狠辣的外祖母,年輕貌美的戚夫人,呂家的小五娘,還有魯元產子,自己跪求高帝……不過是一天一夜間,見過太多人,發生太多事,驚喜刺激一個接一個,她當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不開心呢?”身後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

    “舅舅——”張嫣回頭,訝異道。

    月光之下,劉盈的白色深衣顯得清冷,也就越發襯出他人的溫暖,領角袖口紋著緣邊,精致安詳。

    “他們都在看你的小弟弟,你怎麼不也去抱抱?”

    劉盈走近她,問道。

    張嫣復又靠到柱子上去,“不開心。”

    “哦?不開心什麼?”

    “我也不知道。”

    劉盈微微一笑,“我卻大概猜的到。”

    他停在柱子的另一邊,隔著寬廣的柱子,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听的到他的聲音,在靜夜里輕輕響起,叩問自己心靈,“你不開心有了弟弟後,你的父母就被他分去了一半,不再是你一個人的父母了。你不開心所有的人都抱他逗他去了,沒有人在這一刻記得你。”

    “是不是?”

    張嫣問自己,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

    雖然很難堪,但的確是這樣子的。

    她叩問自己,你能不能將這兒當做自己的家,從此以後安然的在這兒生活下去,到老到死。她的心還沒有告訴答案,情感卻已經本能的做出了反應。她的心還沒有能夠接受這世的父母,她的情感卻已經預支了他們對自己的寵愛,所以在弟弟出生以後,她會吃醋,雖然她自己無法感知到這一點。

    老毛病了呢。

    她是一個愛了就想要死命抓住的人,前世的時候,當莞爾愛上羅蜜,縱然羅蜜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會覺得悶悶的不舒服。

    ——但是,還是有些不一樣。

    她若有所思的抬頭,搖晃著雙腿問,“既然他們都陪著弟弟,那你為什麼會出來找我說話呢?舅舅。”

    “因為你弟弟現在還小,我再對他表示關愛,他也暫時感受不到。但你這時候若少了一個我,可能會更難受吧。”

    “舅舅這話我可听不懂,”她呵呵笑道,“莫非在舅舅心中,覺得我比弟弟重要?要知道世人心中,男孩子可比女孩金貴的多。”

    “喲,听听。”劉盈大笑道,“一股子酸味兒。阿嫣,”他說,“阿嫣,你和你弟弟都是我的外甥,現在,至少在現在而言,你們在我心中地位一樣,誰都越不過誰去。”他放慢了語速,“你不用擔心。”

    多了一個弟弟,沒有人會少愛你一分。

    她心中喜悅,卻偏偏強要頂嘴,“我才沒有擔心呢。”

    “好,”十三四歲的男孩拖長的音調中含著縱容,“你是沒擔心。”

    張嫣咬著唇,忽然跳下闌干,繞過柱子跑到少年面前。

    “怎麼了?”月光下,少年的眸色是沉靜的溫柔,仿佛是能包容一切的海洋。

    “我是不是有點蠢?”她想了半天,極認真的問道。

    “是麼?”男孩嘴唇哆嗦,想要笑出聲又不敢笑,拼命的板住了臉,“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我覺得我這一天多來干的事都有些蠢。”

    當時不覺的什麼,事後想想,她都有羞憤的一頭撞死的沖動。殿前斥君,出言刺激魯元早產,哭哭啼啼的求劉邦放張敖來見魯元,一樁樁一件件,她什麼時候成了這麼沖動的人了?

    “舅舅不覺的你蠢啊。”劉盈到底掌不住笑了,夜色中,他的眼楮晶晶發亮,很是好看,“事實上我覺得阿嫣很聰明。”他伸手摸了摸張嫣的頭,“阿嫣保護了阿婆,又保護了娘親,你阿婆和阿母都記得你的好呢。你才六歲啊,六歲的孩子能夠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等阿嫣長大了,阿嫣會變的更聰明的。”

    “等一下,你剛剛說什麼?”張嫣突兀的截道。“對啊,我才六歲,六歲麼。”她拍掌,喃喃重復道,敏銳的抓住了這個關鍵詞。

    她從兩千年後穿越到這個公元前的年代,附身在這個叫張嫣的翁主身上,有著憑借夢境對張嫣生平的了解,憑借歷史對這個時代的了解,和二十二年的嫣然的記憶,見識,眼界,思維方式,價值觀。但她畢竟如今的軀體只有六歲。

    六歲是個還沒有長成的年紀,她的大腦還沒有發育完全,心智還處在成長階段,情緒控制還不完善,所以就算冷靜下來的時候她能夠運用二十二歲的嫣然的思維來思考事情,但是在情緒波動激烈纏綿的時候她並不比一般的六歲孩子好到哪里去。

    而她目前的心智,使得她很容易進入情緒波動激烈狀況。就好像昨天她莽撞的沖出去對峙劉邦,又好像今天她忍耐不住魯元的天真而出言不當。雖然事後回想的時候她會將自己鄙視到死,但重新回到當時她還是可能會再重復一次這種愚行。

    認識到這一點的張嫣有些沮喪,這就表示她並不像自己原來想象的那樣因為穿越的身份而站在這個時代的制高點上,她極可能沖動極可能犯錯極可能將事情想的太簡單。不過這樣也好,她安慰自己,至少比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而繼續讓自己橫沖直撞然後撞的頭破血流來的強。只是以後要更加學著冷靜,謹慎的融入這個時代,不讓別人覺察出自己的異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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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祖孫
    劉盈被她逗笑了,“頑皮。”他出其不意在張嫣頭上敲了一下。

    “舅舅,”張嫣叫了一聲,忽然伸手抱住了少年腰際,“我最喜歡舅舅了。”她輕聲道,在他的前襟上微微蹭了蹭。

    “噯?”少年的臉紅了,明顯不善于應付這種撒嬌,有些手足無措,“是麼?”他結結巴巴道。

    張嫣撲哧一聲笑了,這個少年的身上,有著一種讓她覺得安心的味道。就是昨天他背她回來的時候,她聞到的氣息。

    溫和而安心的氣息,是家的氣息。

    無論如何我都會永遠記得,你是我來到這個陌生世界中第一個對我伸出善意之手的人。

    只是有一點。

    她的眼楮危險的眨了一眨,隨即闔眼閉住。

    我才不要嫁給你,做歷史上那個命運淒涼的處女皇後。

    復進殿的剎那就覺得燈光有些刺眼,張嫣微微眯了眯眼楮才適應,再睜開,瞧見座上的中年男子。

    趙王張敖。

    他已從西次殿中出來,沐過浴,著青色深衣,戴一頂進賢冠,容色比初見時要精神些,手中抱著新兒,輕輕哄著,懷中嬰兒哭了許久,已經睡去,有著長長的睫毛和雪一般的肌膚。

    “阿嫣,”他轉過頭來,看見了女兒,面上現出復雜的神情,只一瞬便斂去,做出身為父親標準的微笑,“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是啊,”上座呂雉微笑道,“阿嫣很懂事呢,這些日子,可得了我不少歡心。”

    張敖怔了一怔,笑道,“阿嫣長大了。”

    每個孩子,都是在磕磕坎坎的世事中跌跌撞撞的長大的,跌的越慘,長大的越快。

    “就是看著心疼。”呂雉拉過她,擼起袖子瞧她手上的淤青掐痕,輕輕揉了揉,憐惜道,“阿嫣,疼麼?”

    “不疼。”張嫣吸了口氣笑道,“那時候來不及感覺疼,現在已經覺不的疼了。”

    “乖孩子。”呂雉摸了摸她的發鬢,慈愛道,“今天晚上陪阿婆睡吧。”

    張嫣一怔,歡喜道,“好啊。”

    她在呂雉下手坐下,用寬大的袖子遮住臉,躲在之後偷覷這位名義上的父親。

    他實在是一位美男子,雖然因莫名的牢獄之災而見了憔悴,依然遮不住風神如玉,不枉是魯元為之傾心的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張嫣在心中評估,他似乎有一點娘。咳,這麼說吧,小張嫣的容貌有九成九是隨的這位趙王大人。

    明白了麼。

    就是史書上說的那種貌姣好若女子的人。

    張嫣對這種男人是有些怨念的,你說你一個男的比女的還要美三分你還讓全天下的女人怎麼混啊。然而就是有女人好這一口,譬如她賢淑的母親大人魯元。

    但是現在,張嫣感謝這一點。

    嗯,雖然說高帝劉邦如今已經是擁有大漢萬里河山的皇帝了,但你必須明白,他是開國之君。

    他的皇後是他在發跡之前故鄉豐沛之間迎娶的呂雉。

    什麼?你還不明白。

    好吧,好吧,我跟你講清楚一點。

    諸位看官大人,劉邦並不是從父祖輩手中接過的帝位,他乃起于鄉野之間,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終得真經,咳,咳,錯了,錯了,這不是穿《西游記》,是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終得南面為君的草莽帝王,這就注定了,我們不能苛求他的容貌方面有多麼俊帥,因為畢竟沒有多代良好遺傳基因沉澱。同理可證,雖然史上對呂雉的評價有堅毅、老辣、沉穩、狠決,但是沒有一本史書哪怕是野史贊她美貌。她與劉邦成婚初期,論家世,教養,都是她比劉邦高出不止一截,但是估計也只在豐沛之間數得上流,放到全天下美女之間去數,實在不佔有優勢。

    這就注定了,在他們孕育的女兒魯元身上,除了美好的教養性情,後天惡補培育出來的雍容風度,論容貌而言,不過是清秀以上而已。

    當劉邦率領豐沛集團軍在秦末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南面為君創出兩漢四百年盛世之時,他便開始注意後代的血統優化大業,所以不僅自己再也不看已經容貌衰減的發妻,納了一堆絕色夫人養在自己後宮,也為長女魯元指了一位舉止閑雅,容神如冰玉的夫婿,趙王世子張敖。

    這才締造出如今我們的女主角張嫣大人。

    如果張嫣容貌隨母的話,想想如今長樂宮的帝後,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清秀小佳人而已。值得慶幸的是張嫣父系在容貌上遺傳基因很是強勢,于是才有日後“傾國傾城”的小張公子。

    OK,閑話暫且打住,我們言歸正傳。

    呂雉伸手拉開張嫣的衣袖,笑話道,“阿嫣你這是干麼呢?難道對著你父王還害羞?”

    放下的袖子後,張嫣捂住嘴打了個哈欠,“阿婆,我困了。”

    恰恰外面打了亥時的更,“呀,”呂雉訝然喟道,“時間是不早了呢。——只是,”後宮不能留宿外男,而趙王張敖畢竟有案底在身,若是脫了她的庇護,她卻又憂慮衛尉重新羈押于他入廷尉府關押。

    張敖大口飲盡面前爵中酒,將酒爵往殿中地下一擲,起身長笑,“母後不必為敖擔憂,敖雖不才,在長安倒還有邸居,如今辭去,要殺要關要黜要剮,全憑陛下心意就是。”言語之間大有悲憤之意。

    他得尚魯元,身份超然,又何須如別的異姓諸侯王一樣心存不安最後謀逆,一直以來韜光養晦,忠心事君,最後竟落得如是下場,慘淡收局,讓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趙王不必如此的。”呂雉亦言語淒惻。

    “母後不如這樣可好?”劉盈微笑道,“兒在函里有一處外宅,雖很少往哪里盤桓,父皇與長安南北二軍統領倒都是知曉的。我讓長騮帶姐夫去此處住個數日,縱有人欲對姐夫不利,總要走過我的臉去。除非是父皇,旁人都得思慮掂量。”

    “盈兒想的周全。”呂雉沉思片刻頷首,“就這麼辦吧。”

    宮人收拾燭火案幾,魚貫而出。呂雉牽了張嫣的手走進內室。

    殿門開處,一殿寬敞,大漢傳奇一代,母儀天下的皇後寢殿就這麼展開在張嫣面前。不是張嫣所臆想的繁華綺麗,錦繡成織,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樸素。主色是略顯暗沉的青黑,青黑的床榻,黃青的黼賬施設于上,厚厚的里襯黃絹。四角垂有同色澤香囊,香氣幽遠的仿佛抓不住。

    一地暗青斜褐織毯,上繡滿地繡漩渦雲紋,踩在腳下是粗糲的質感,但並不覺得難受。張嫣赤著腳走在其上,走到桐木妝台之前。

    “怎麼,小阿嫣對脂粉有興趣麼?”呂雉從側簾走進來,換上了素紗單衣,放下頭發。只有在這一刻,她才像一個單純的外祖母,而不是椒房殿中母儀天下的威嚴皇後。

    “哪有?我想看看阿婆用的妝粉是不是和我的一樣。”張嫣笑嘻嘻回頭道,“我頂不愛那些白撲撲的粉的,覺得臉上磣的慌,荼蘼卻非要我用不可。我想阿婆是大漢皇後,用的妝粉一定是最好的了?”她擰開台上雙層九子圓漆奩,內有白粉,紅粉,鉛粉和胭脂各色脂粉盒子,于是用指甲挑了點白粉,放在燈下瞧了瞧,敷在手背上,挑了挑眉,粉粒磨的倒是很均勻,顏色看起來卻略有暗沉。

    張嫣嘆了口氣。事實上,就算勻白細美又如何,用慣了後世面霜乳液的自己,還能瞧的上這麼古早的脂粉的不成?

    一旁呂雉早瞧的笑彎了唇,“阿婆已經老啦。”她忽然面現傷感,“這些胭脂水粉再好看,也派不上多少用場。”倏然又切齒,“听說神仙殿的戚姬,她每天用的胭脂梳洗時都能將銅盆中的水染紅,真真是個妖精。阿嫣現在還小,等你再長大些,阿婆搜集全天下最好的胭脂給你,阿嫣用起來,一定美的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到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兒郎有福氣娶到仙女呢。”

    “阿婆,”張嫣微微紅了臉頰,索性再低下頭瞧紅粉和胭脂,紅粉疏淡,胭脂濃膩,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缺。

    “干嘛不用胡粉?”呂雉好奇問道。

    “胡粉?”張嫣疑惑道,然後反應過來,胡粉就是鉛粉,“我不愛那玩意兒,看起來雖然好,用久了卻傷人肌膚。”

    “是麼?”呂雉疑惑道,“我怎麼沒听過?”她抱起小張嫣,在額上蹭了蹭,“阿嫣真是個小鬼靈精,這麼小就這麼愛美,長大一定迷死人。”

    “才不是。”張嫣漲紅了臉,“我才不它美不美,最重要的是用起來舒服。”成天臉上粉噠噠的,還怎麼過日子啊。”

    說話間甦摩捧進來藥膏,呂雉接過笑道,“阿嫣還是擦些藥,免得瘀傷發不出來,青青紫紫的看著鬧心。”

    她為張嫣涂藥,面上沉靜溫柔,張嫣心不在焉,一雙眼珠兒在滿室亂轉,不經意瞧見暗暗的燭光下,呂雉的手伶仃可見骨節,上有淺淡痕跡。

    “阿婆手上生過凍瘡麼?”她怔了一怔。

    “嗯?”呂雉亦怔了一怔,瞧了瞧自己的手,苦澀笑道,“不好看是麼?那些年在西楚軍營中的時候,冬天冷,又要伺候太上皇,被凍到了。後來雖然過的好了,每年冬天還是會生些。”

    這一雙手,也曾經是閨中縴縴不沾陽春水罷?卻在經年的操勞中漸漸暗沉粗糙,錦衣華食包裹之下,連自己都不想看得一看,怎麼能怪身邊的男人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張嫣咀嚼其中味道,心中難受的很,“太醫不曾治過麼?”

    呂雉微笑,“怎麼不曾?已經好轉多了,你剛出生那年,這可比現在嚴重多了。只是始終不能根治,每年最冷的時候,會覺得有些癢。”

    “我知道……”她本想脫口而出“我知道有個方子可以治,”轉念卻有了顧忌,頓了一頓改口道,“我知道有些民間名醫會有些偏癥秘方,以後我一定留心幫阿婆打听,好不好?”

    呂雉笑了一笑,扯過錦衾,蓋了一半在她身上。閉了閉眼楮,抱住她,溫暖道,“小丫頭,快睡覺。”

    “哎呀,阿婆,”張嫣掙扎的像只橡皮糖,“不要這麼抱著我,會很熱。”

    “不許再說話,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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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一︰趙王
    第二天醒來,天氣微微有些陰,雲腳密布,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用了早膳,張嫣問荼蘼,“弟弟現在在哪?”她還不曾仔細看過,現在便想看一看。

    荼蘼一笑,道,“小世子在長公主那兒呢。長公主睡醒之後,問了你,又問了小世子,听人說小世子一直在哭,就心疼的不得了。要奶娘將他抱過去了。”

    “哎呀,這小子,”張嫣喃喃道,“話還不會說就學著爭寵,真是不可愛。”她賭氣道,“荼蘼,我們也過去看看。”

    荼蘼掩嘴偷笑,攏袖齊額,“諾。”

    還沒有走進西次殿就听見嬰兒哇哇的啼哭聲,魯元抱著兒子唱著安撫的歌兒,聲音溫柔,張嫣第一眼看見這幅畫面,頓了頓,停住腳步,不免生起一個念頭,這二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自己只不過是個貿然闖入鳩佔鵲巢的入侵者。

    “阿嫣,”魯元看見了她,愉悅叫道,“進來讓娘看看。”

    “嗯。”她拋掉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念頭,輕步走到魯元床前落下,“阿母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似真似假的抱怨。

    “怎麼會?”魯元失笑,牽起她的手,“昨個兒是阿嫣撐著娘走過來的呢。阿母想,不管在什麼地方,只有有阿嫣的爹,阿嫣的娘,還有阿嫣,阿嫣的弟弟,就是我們最完美的家了。“

    小嬰兒在她懷中襁褓微微掙動,瞪著大大的一雙眼楮,與同樣瞪著一雙大大的眼楮的姐姐在咫尺的距離間對望。

    “真是不可愛,”許久,張嫣轉開視線,伸出手在弟弟細致的臉上一戳。

    “哇——”嬰兒的啼哭聲再次響徹殿堂。

    魯元手忙腳亂的哄著,啼笑皆非,“你干嘛盡欺負你弟弟?涂圖,”她轉身喚道,“世子可能是餓了,你喚奶娘前來。”

    “小世子剛剛喝的奶,怎麼可能餓?”因為是魯元親信,涂圖才敢在面前喃喃抱怨,還是轉身去了。“阿嫣,”在弟弟的啼哭聲中,魯元低下頭去,嚴肅問道,“昨個兒你說的那些話,你是怎麼想到的?”

    “我初始听到那些話的時候是不信的,不過後來想了想,覺得你是對的。那麼,阿嫣,為什麼阿母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你卻能夠想的這麼通徹?”

    為什麼?

    阿嫣,你才剛滿六歲,六歲還是個孩子無憂無慮的年紀,為什麼,六歲的你,能夠將這些成人世界中還撲朔迷離的東西看透了,還想的通徹?

    張嫣低下頭去,半響之後,才囁嚅道,“昨天個阿母你回來之後,舅舅和呂家六表舅來見阿婆,我是听了他們的話,自個兒猜的。”

    “原來是這樣啊。”魯元松了口氣,面色也軟下來,“你阿婆已經對昨個兒我早產的事在椒房殿中下了封口令,不會有人知道你說了些什麼。”她看著女兒,神色復雜,“我自問性子魯鈍,卻不料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來。阿嫣你聰明伶俐非阿母所能料到,但阿母卻怕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也許你自個兒還洋洋自得,但阿母要教誨你一句,”她的左手緊緊握住張嫣手腕,力道大的張嫣無法掙扎,“阿母一世無成,卻唯有一條心得要告訴你,阿嫣你如果想要一輩子過的平穩的話,一定要學會裝傻。”

    “如果做不到真傻的話,至少也要學會裝傻。因為很多時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她淒然一笑,放開女兒,抱起懷中兒子,在兒子額頭親了一口,“就好比這次,若我不知道實情,我還可以盼著父皇查明敖哥冤屈,放我們一家人回趙地。而如今,我卻只能盼著父皇看在我們父女之情上,放我們一條生路。”

    懷中的嬰兒眨巴眨巴淚眼,咿咿呀呀的叫喚。

    “阿嫣,”魯元續道,“我不要你吃了虧才學會這些,所以我這麼跟你說,我知道你不信……”

    “我信。”

    張嫣道。

    她燦然一笑,“娘,您說的話,女兒都是信的。”

    能夠坦然裝的傻一點兒,未嘗不是幸福。

    魯元欣慰一笑,“那就好。”

    “我卻還擔心你父王,他那少年得志的性子,如何忍受的了這次的挫折。偏偏我剛生完孩子,不能走動安慰于他。阿嫣,他素日最疼你這個女兒,你代為娘去看看父親吧。”

    “從長樂宮北闕出來,不過半里街路,就到函里了。”馬車顛簸中,劉盈對張嫣笑道。“你看到外面熱鬧了麼,若是在東市,還要熱鬧些,下次有空舅舅帶你出來玩。”

    “嗯,”張嫣從掌開的車帷下,望著熙熙攘攘的長安百姓,念念不舍,“舅舅你為什麼要在宮外安一個外宅,你不喜歡住在宮里麼?”

    劉盈執果的手勢些微一滯,笑道,“長樂宮當然很好了。——只是我忘不掉少時在豐沛鄉野,鄰里之間阡陌相聞,嬉戲打鬧。”

    “舅舅,”張嫣放下簾子,重新坐回劉盈對面,嘻嘻笑道,“你很念舊啊。”

    劉盈微笑,剝了瓣橘子放在她嘴里,“你才幾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念舊?”

    說話間就到地方了,車輪吱呀一聲停在一棟三間宅院前,劉盈先下車,再攙著張嫣下來,“你父居于東廂,阿嫣你自去探他吧,舅舅在正堂候著你。”

    張嫣應了,苦著臉走向東廂。私心里,張敖對她而言並不像魯元那麼親近,她迫不得已來了這兒,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面孔面對這個陌生的父親。

    吱呀一聲,她推開東廂房門。

    出乎意料,房中放置了很多竹簡,站在眾多竹簡之後,張敖清瘦的背影是一抹磊落的孤傲,像一只被放逐的鶴,悲哀長鳴也是一種清高的遺世姿勢。

    “父王,”張嫣跪坐在他面前。

    “不要叫我父王。”張敖放下手中竹簡,唇角勾起的弧度微微苦澀,“很快,我就不再是你父王了。”

    “爹爹。”她從善如流。

    張敖抬頭看她,眸光有一絲隱忍,一絲溫暖,一絲疼愛,“來長安的路上,可受了苦?”

    “不曾。祖母將嫣兒護的很好。”

    “這些日子在宮中可還習慣?”

    “習慣,阿婆和舅舅對嫣兒都很疼愛。”

    “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麼?”

    張嫣想了想,掰手數道,“習字,讀書,和伊表姐玩耍,爹爹,嫣兒想重新開始學琴。”

    “很好,”張敖消瘦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經過這場大難,你果然懂事了不少。待此事塵埃落定,為父會為你重新延請師傅。”

    不對啊,張嫣在心中腹誹,不是應該自己安慰父親的麼,怎麼反而成了父親垂詢自己功課?她勉力收拾潰散的陣腳,重新發起反攻,“阿母很擔心爹爹,讓嫣兒出來陪一陪您。她讓我告訴您,家中一切都安好,爹爹不必以我們為念,只要照顧好自己即可。”

    “滿華,”張敖苦澀的微笑,念起這個名字,及帳中妻子蒼白的臉頰,“今生得娶你的娘親,是為父之幸。”也是為父之劫。“為父心中自有定數,你回去告訴你阿母,囑她不必擔心,此事之後,我自會接你們母子三人回家。”

    “你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後,張敖便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張嫣無奈,攏袖拜後退出。廊下空氣清新,不知名的鳥兒在檐角之上嘰嘰喳喳的叫著,活潑歡快,張嫣吐了口氣,發現對于房中那個自己必須稱之為父親的男人,自己一時間雖然難以親近,但也絕對稱不上討厭。這樣的發覺讓她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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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一月PK榜塵埃落定,最後數小時風起雲涌,戰況驚人。

    看的某江是心驚膽戰加小生怕怕。

    明天中午12點就是我上戰場的時候了。

    PK綜合癥發病,�A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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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二︰畫屏[加更求粉紅票]
    張嫣欲前往正堂去,卻沒有料到剛走過角門,便被青衣小廝攔住。

    “這位是張娘子。”中年管家笑眯眯的走過來介紹道,“主子的親戚也是半個主子,都認著些,下次不可再錯攔著了。”

    張嫣吐了吐舌頭,隨著管家來到正堂,笑著喊道,“舅舅。”

    “喲,這麼快啊。”正堂之上,劉盈已換了一身燕居常袍,正端著玉石棋盤置于案上擺開,笑道,“正好,阿嫣,你可喝的慣茶?——我剛命人去煮了茶,你也嘗一嘗吧。”

    “好啊。”張嫣的眼楮亮了起來,隨他跪坐于榻,“椒房殿里都沒有茶,我很想喝喝看呢。”

    劉盈微笑,“母後不愛飲茶,椒房殿里就一直不曾備下。”

    “殿下,”長騮捧了漆盤進來,置于案邊。掀開錯銀茶鼎托蓋,一時間熱氣蒸騰,茶香四溢。

    “這根本是茶粥麼?”張嫣用銅杓攪著所謂鼎中之茶,很是失望。

    銅鼎之中茶粥尚在沸騰,中間點綴些許褐色茶葉,尚有粟米,姜,茱萸,奇奇怪怪的東西共沸一鼎。她的碧綠澄亮的茶湯呢?清醒幽遠的茶香呢?

    張嫣險些要落下淚來。

    我詛咒這該死的蒙昧時代,沒有褲子,沒有面霜乳液,沒有紙,沒有葡萄,沒有辣椒,沒有炒菜,甚至沒有我愛喝的茶。

    為什麼我會該死的來到這個地方?

    “茶不就是這個樣子麼?”劉盈笑道,囑長騮盛了一碗置于張嫣面前食案之上,“你嘗嘗看。”

    她勉強舀了一匙送到嘴邊,只嘗了一口就放下。

    也許這茶粥的味道並不難喝,只是固有的心理障礙,讓她根本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粥也喚作茶。她素來不喜歡不純粹的東西,茶就是茶,粟米粥就是粟米粥,硬要放在一起的話,兩廂的滋味都會損減。

    “我不要茶了,我要喝酒。”她發脾氣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讓她,在醉中夢一場回不去的原鄉。

    “阿嫣,”劉盈顯然看起來有些為難,“小孩子喝酒不大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張嫣索性破罐子破摔,抓著他的前襟耍賴道,“不就是幾壇子酒麼?”

    劉盈倒被她嚇了一跳,其實他本心里倒並不覺得小孩子喝酒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想他自己五六歲的時候還不是和著呂家幾位表兄弟偷偷溜到外公家酒窖里喝個酩酊囫圇。不過阿嫣畢竟是女孩子,而且,人家的正經家長還在自己宅子里住著——“阿嫣,”他拉外甥女過來,輕聲道,“咱們打個商量,我給你拿一壇子酒,你別和你爹娘說啊。”

    “嗯。”張嫣鄭重點頭。

    打小報告這種不地道的行為,非為女兒家所為。

    劉盈便轉首吩咐總管取酒。

    酒水傾在碗中,因為夾雜著酒糟而渾濁不清,這究竟是酒還是醪糟啊?張嫣腹誹道,喝的又凶又急。

    “阿嫣,你慢點兒。”劉盈喚她。

    她又忘記她現在只有六歲了,張嫣迷糊的想,本來她以為,這樣子的酒她能喝個十幾二十斤面不變色的,事實上現在她面前的人影已經開始晃動了。

    張嫣咕噥了一聲,伏睡在案上。

    “這孩子,”朦朧中她听到舅舅苦惱的聲音,“虧我還特意讓管家拿的是最薄的酒,才喝了這麼點就醉成這樣,等下子我怎麼向阿姐交待啊?”

    “殿下不必擔心,”長騮在一邊輕笑道,“讓小翁主睡一下醒醒酒,等會兒再換身衣裳回去不就結了。”

    “也只好這樣了。”劉盈抱起她,繞過畫屏,將她置在檀香松榻上,又為她掖好了被子。

    張嫣在檀香松榻上睡去,香簟屏風紫竹垂簾在風兒吹拂下上下微翻,嘩啦嘩啦的聲響,她的眼底沉著淡綠圍帳和鸚哥綠覆幔的色澤,長長的青絲在枕邊散開,纏繞室中茅草清香……

    似夢非夢中她听見有人在說話︰

    “表哥遲到了這麼久,當罰一斛,孤已經等你下一局很久了。”

    年輕男子豪邁的聲音,“既如此,六郎認罰。”

    ——咕咚咕咚。

    “啪,”玉石棋子落在期盼的聲音,“表哥此去商山如何?”

    “不要提了。”呂祿的聲音充滿懊惱,“那四個老匹夫,任我好說歹說,都不肯前來,要不,殿下,我著些人去把他們捆回來。”

    “不妥,”劉盈搖頭,落子道,“留侯的意思,請商山四皓不過是做個民心相背,若是強求,就達不到目的了。”

    “那怎麼辦?”

    “ ”,“啪”,“ ”,“啪”……棋子落盤,許久之後,劉盈道,“孤想——親自去請一趟他們。”

    “這——”男子的聲音由訝異轉為安然,“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殿下走的開長安麼?”

    劉盈微微一笑,“父皇都可以幾天上一次朝,我一個太子,哪里走不開這兩三天的?”

    “也好,殿下當和皇後娘娘仔細商議。”

    “自然。”

    張嫣努力睜開眼向外張望,第一眼卻看見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年正在玩六博戲,嚇了一跳之後才發現,那不過是丈開外所置一座畫漆座屏。然而屏上所繪二人神情專注,惟妙惟肖,自己又醉眼昏花,竟將之當做真人。

    劉盈從屏風後繞過來,身後跟著捧著換洗衣裳的長騮,笑得一笑,眉眼溫和,“醒了啊?”

    “嗯,”張嫣坐起身來,揉了揉眼楮,指著屏風道,“這畫畫的真好。”

    劉盈掃過一眼,笑道,“燕隱公子所繪的畫屏,在長安也是一絕。自然畫的很好。”

    “燕隱公子?”張嫣走下榻,來到屏風之前,仔細觀看,果見畫面左上角一方小小朱泥私印,刻了一個小小的篆字。

    “偕,”張嫣辨出來,不經意問道,“他是誰?”

    “燕隱公子張偕,乃留侯幼子,長安佳公子之首,書畫雙絕張公子。你還不去沐浴換衣,想回去被你娘罵麼”

    “噯?好啦,好啦,我就去啦。”

    魯元產子後的第三日,一道蓋了“皇帝之璽”的詔書發到了函里之宅,廢張敖趙王之位,黜為宣平侯,食邑宣平縣,因皇後母女之情篤,許宣平侯敖長居長安,在長樂宮西闕外尚冠里築宣平侯府。

    張敖平靜的接了上詔文書之後,將自己關在房中,一個時辰後才重新出來。“從今之後,這世上再也沒有趙王張敖了。”他說。

    許是真的因了無辜剝奪了張敖的王位,劉邦心有愧疚,宣平侯府的建作由少府大將監督,府中挖湖填山,雕欄畫閣,一應花費,奢侈無度。張敖只做不知,沉默的搬離了太子外宅,將母親朱氏接到身邊,又著人往邯鄲接妾侍及兩位庶生子。

    張嫣這才知曉,原來阿爹還有三個侍妾,自己還有兩個庶生弟弟。

    其實,也不是真的剛剛知曉,只是之前張敖在長安只有魯元和魯元的一雙子女,張嫣下意識的裝作不知道,而現在,一切都到了眼前,再也不能由得她忽視罷了。

    她在宮亭中坐下來,仰首看著阿母懷中的弟弟張偃,上詔發下來那天正是張偃的命名禮,張敖為兒子命名為偃。

    偃旗息鼓的偃。

    這是不是代表他沉默的控訴?

    一個張偃的誕生已經讓張嫣感到危機重生,更別提得知家中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張嫣蹙眉,再一次控訴這一夫多妻制的該死的封建社會。

    *****************

    再一次站在PK場上。

    我的心情真是奇異的奇怪。

    唔,群里有人說不要說風蕭蕭兮。

    那麼我就不說,

    可是我還是想說︰PK真是雪特啊。

    二月一日中午PK開場,二月PK,決定頭三天雙更。

    然後,加更的章程︰第一次加更在一千分,之後每逢七百分加更。

    [本來想提更高的門檻的,不過被一月的PK嚇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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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紅粉紅的二月一號。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三︰玉撞[求粉紅票]
    轉眼月半時光倏然而過。

    這些日子,張嫣每日里陪在母親殿中抄詩,耳中听得弟弟偃兒嘰咕嘰咕的聲響和阿母溫柔的笑聲,倒也覺得萬事不縈于眼前,安詳自在。

    時節已是早春,這一日春光明媚,張嫣靜極思動,便特意勸魯元去殿外走走,曬曬太陽,對她自己對孩子都會有好處。魯元纏不過她,便帶著襁褓中的兒子到椒房殿外假山之上亭中坐坐。

    見慣了宮殿沉悶莊重的景色,乍然見春光無限,小張偃果然很是興奮,咿咿呀呀鬧個不停,魯元怕他吹著風,將他拘在懷中,襁褓系的實實的,輕聲哄著。

    張嫣一邊听著這天籟之聲,一邊懸腕抄書。——一連抄了一個多月的書,總算有了些進步,不至于讓人笑話。她倒也抄出了些興致,就算今兒個出來曬太陽也不忘叫人搬了張書案。

    “嫣兒,”魯元忽然想起來,回頭吩咐道,“你也該收拾些東西了。待你爹爹的侯府修完,咱們就搬回去。”

    張嫣聞言一驚,手上的力道就微微重了一些,濡了一個字跡。

    她將帛書揉成團,扔在一邊,沒有說話。

    “怎麼了?”魯元察覺到她的情緒,訝異道,“阿嫣不想回家麼?”

    張嫣若有所思的目光瞟過在榻上咯巴咯巴笑的幼弟,又望到走過來的母親身上,“阿母,”她直身跪坐,握住魯元的手,“阿母,你不生氣麼?爹爹那三個妾侍。”

    魯元怔了一怔,便微笑起來,望著遠方,只那笑意中摻了點苦澀,“嫣兒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我嫁給你爹爹的時候,趙姬是你爹爹身邊的侍女,夏姬和沈姬也沒有來到你爹身邊。後來,我身子重,不能服侍你爹爹,于是替他納了夏姬和沈姬。再後來,趙姬生的女兒死了,你爹爹可憐她,將她納入房中。你說生氣麼,自然不會是高興的。可是面上還得笑,我剩下的只有賢淑了……”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名聲毀了。“好在你爹爹顧惜我,很少到她們房中去。”

    “——你瞧我這是怎麼了,”魯元失笑,“跟你說這個。你這麼小,怎麼听的懂?嫣兒,你只要記得,”她的聲音微微肅然,“你是我的女兒,這府中除了我與你爹爹,沒人能越的過你去。而今我們又有了你弟弟,更是萬事穩固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嫣微微低了頭去,心中悲哀,魯元身為長公主,還是得這樣委曲求全,這時代有些東西牢不可催,縱是皇權也不能完全取勝,自己已經沒有母親這樣的身家背景,如今更是連翁主也不是了,待到自己長大了,可這樣委屈的來?

    偏偏阿母還在耳邊說道,“不是這個意思便罷。待阿母身子再好一些,我們便帶了你弟弟一起回家。”

    我才不要回那個家。張嫣在心中尖叫。

    那兒才不是我的家。不是隨便幾個人笑一笑說是你的家人,你就真的能毫無芥蒂的當他是家人。遠遠的看著還好,若真要處在一個屋檐底下,她會受不住的。

    可是若宣平侯府不是她的家,何處才是她的家呢?兩千年後的二十一世紀西安城有一個她的家,可是她回不去了。長樂宮更不是她的家。舉目茫然,她找不到一個歸處。

    她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時候,忽瞧得遠處假山之下一個熟悉身影向這邊走來,跨入亭中笑道,“阿姐。”

    于是亭中內外宮婢侍從俱攏袖屈膝拜道,“太子殿下。”

    劉盈彎下腰逗弄著剛滿了月沒多久的小外甥,“偃兒今天不哭了啊。也好,男孩子不應該哭的。”男孩子要承擔風雨,而不是在風雨中哭泣。

    “你就擺譜吧。”魯元不客氣揭他的短,“你小時候剛出生那會兒,比我兒子哭的凶多了。”

    “撲哧。”饒是張嫣心中煩亂,聞言也不禁掩口笑出聲。

    “阿姐,”劉盈尷尬的站起身子,抱怨道,“你就不能在小輩面前給我留點兒面子麼?”“阿姐,”劉盈道,“我要去酈邑探望祖父,已是稟過父皇,過兩日便啟程。”

    “去酈邑?”魯元有些訝然,“祖父身子又有不好了麼?”

    “嗯。”劉盈頷首,“上了年紀,祖父的身子就漸不好了。”

    “是啊。”魯元亦嘆道,“偏他老來倔強,總是不肯回長安,只一意待在酈邑那個小地方。”

    “祖父也是思念故土。”

    “盈弟總是孝順。”魯元微笑道,“可惜阿姐如今身子不大好,不然也要陪你走這麼一遭。盈弟見了祖父,莫忘了替阿姐問候一聲。”

    劉盈應了,抬頭看姐姐明朗側面,心中微微喟嘆一聲,憶起適才在椒房殿中,母後囑咐自己的話。

    “盈兒,”母後慈愛的撫過自己的發鬢,殷殷道,“母後還有你。母後也只有你了。盈兒,你莫要讓母後失望。盈兒,你要知道,一旦你敗了,你母,你姐,你舅,我們便全都敗了。”

    恍惚間他便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向自己尚且稚弱的雙肩襲來,他咬了咬牙承受住不肯讓自己被它們壓垮,堅毅道,“母後,兒知道的。”

    剎那間他更加懷念起童年時草長鶯飛的鄉野,那兒只有歡笑,沒有壓力。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當他在鄉野之間他拼命的想闖到朝堂,而當他終于站在朝堂之上,卻無比的懷念夢中鄉野的春光。

    有時候他也想軟弱,便很羨慕這個同胞姐姐,她可以永遠單純,藏在母後的羽翼之下,自己卻要不斷的戰爭。

    “咿咿呀呀,”小張偃在陽光下將手伸出襁褓,不知所謂的揮舞,咯咯的笑著。

    劉盈告辭的時候,張嫣抓住了他的衣袂,抬頭問道,“舅舅是不是打算偷偷的去趟商山?”

    “你怎麼知道的?”劉盈挑眉,訝異問道。

    “那一天在屏風後面,我听你說的。”

    “是麼?”劉盈道,和呂祿說話的時候他雖然遣退了下人,但張嫣年紀小,關系親近,又是剛喝醉的,倒並不曾提防過,不料這小丫頭心思彎彎繞,竟記得這麼清楚。劉盈覷了覷不遠處的姐姐,放輕聲音道,“阿嫣不要告訴別人哦,就算是你爹你娘最好也不要告訴。”

    “好。”張嫣應承道,“我不會說一個字出來。”

    反正他們遲早會知道。

    “那舅舅走了。”劉盈轉身舉步,衣袂卻被張嫣死死拽住。

    “我也要去。”張嫣說。

    “不行。”劉盈訝然,然後斬釘截鐵的拒絕。

    “要去。”

    “不行。”

    “要去。”

    “不行。”

    張嫣沉默的放了手,一雙眸子委委屈屈的,像是在自己這兒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如果不是知道事情始末,劉盈簡直要懷疑自己怎麼欺負她了。劉盈開始頭疼起來,低聲安慰道,“舅舅這次出去是有要緊事,不是去玩的,等舅舅以後有空了,專程帶阿嫣出去玩好不好?”

    這種空頭支票,就像是那些“等我以後有錢了,我一定……”一樣的空話,莞爾小時候不知道放給她多少,張嫣唾棄著,這些人真是從古到今幾千年都沒什麼長進,盡用這種話欺負小孩子。不過她也不為己甚,抽抽噎噎的答了一聲,“好——舅舅不可以騙我哦。”

    劉盈汗顏。

    “怎麼了?”魯元走過來好奇的覷了覷他們,“盈弟你不至于欺負我女兒吧?”

    “沒有。”張嫣甜甜的答著,“舅舅剛才答應送一個香囊給我。舅舅一直很疼阿嫣的。”

    劉盈忽然不能言語。

    離開長安那日,太子車駕從長樂西闕出,經章台街轉東出宣平門。礪青色宮車寬敞而沉貴走過街頭,車幃遮蓋嚴實,沒有人知道,車中其實並無一人。

    劉盈在函里宅中休憩,換了一件普通人家常見布衣,步出來,管家在庭下稟道,“馬車停在門右側。等下公子帶人直接上車即可。”

    因為是潛裝出行,長騮並沒有帶在身邊,呂氏精選了十二位身手上佳的護衛保護劉盈,兩匹駿馬拉著軒車,欲趕在太子車駕之前出長安,向東而行。劉盈坐在車中,忽發奇想,若是,若是漢二年夏侯叔叔駕的那輛逃命馬車在途中遇到的是戚夫人和如意,父親他會不會狠心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將他們踹下急馳中的馬車?

    他生生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

    其時大漢立都長安已有四年,長安城漸漸發展出一片繁華景象,行人容光煥發。車外熙攘的人聲讓他漸漸回暖,如果,如果我能用被分去的那些父親的喜愛換來這些人們的安居樂業,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其實小時候,在還沒有戚姬和如意的時候,父親本也沒有多少垂顧于自己。

    出了宣平門,車夫加快了車速,沿路景色也變得荒涼起來,間或黃土房垣,顏色陳舊。劉盈闔上車窗簾,學母親用指甲扣著車案,忽听得一聲聲微弱的聲音“叮”,“叮”,和著身下車輪滾動的節奏,傳入耳中。

    劉盈閉目仔細傾听。

    馬兒嘶鳴聲,馬蹄踏踏聲,車夫揮鞭聲,車輪軋過黃土路的吱吱咯咯聲,隨行侍衛從人的小聲交談聲,經過村莊的雞鳴狗吠聲……在這種種瑣碎沒有規則的聲音中,那微弱的“叮”,“叮”敲撞雖微小,卻似乎是從他最近身的地方傳來,漸漸凸顯,最終竟大如擂鼓,仿佛敲在他的耳邊。

    他側身,看著馬車夾壁,靜默了一會兒,刷的一聲拉開。

    一雙像貓兒一樣閃閃發亮微帶驚慌的眼楮詫然望他。

    ***********************

    二月一號第一更。

    這個,我必須說,我又一次錯估了PK的行情,今天承諾兩更。

    加上破千的加更,已經是有三更了。

    哦也,還好我有存稿。

    繼續呼喚粉紅票。

    見票加更,俺不拖延的噢。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四︰出走[一千分加更求粉紅票]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荼蘼跌跌撞撞的欲沖進椒房正殿,卻被殿中綠衣侍女攔住,“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曉事,”永巷令張澤不悅步出中殿斥道,“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一個小丫頭放肆。”

    若是宮中人,他早就按沖撞皇後罪罰了,看在魯元長公主份上,卻只好饒過這一回。

    “大人,”荼蘼面色慘白,連連頓首道,“荼蘼知道自己莽撞,只是有關我家翁主的事情,即刻要向皇後娘娘稟告。求大人通融。”

    趙王都沒有了,哪里還有什麼翁主?張澤在心中嗤笑,然而這位宣平侯家的娘子,卻實實是呂皇後心中的寶貝,不能輕易開罪的。“張娘子的事你自去稟告宣平侯夫人就好,有必要驚動皇後麼?”

    荼蘼面上為難,“可是我家翁主說要面呈皇後娘娘。”

    “好了,”張澤不耐煩道,“張娘子能有什麼要緊事,你跟我說說,我掂量掂量再瞧瞧是否替你通傳。”

    “這——”

    “你到底說不說?”張澤不耐煩斥道。

    “是大人,”荼蘼驚得一驚,脫口道,“我家翁主不見了。”

    “什麼,”張澤也被嚇了一跳,面上神情變換,很快道,“你在這等著。”自行進去了。

    不一會兒,一個綠衣梳髻宮女掌簾道,“太後喚你進去。”

    荼蘼心驚膽戰的走進椒房殿,極目所見,只有自己眼前一塊鋪地織毯,她將右手壓著左手,俱攏在袖中,跪下雙手齊額,一拜,再將手放在額間,聲音細弱猶如蚊鳴,“奴婢荼蘼參見皇後娘娘。”

    上座之上,呂雉玄色廣袖垂下,面容雍肅,聲音倒還平靜,“趙國翁主是怎麼回事,你給本宮說個清楚。”杯子重重落在案上的聲音,“若有個不盡不實處,你就去宮中永巷嘗嘗罪奴刑法滋味吧。”

    “諾,娘娘。”荼蘼被一嚇,口齒反而清楚了很多,“今天早上,翁主說要去找呂娘子玩耍,讓我別要跟著。到了快午膳光景,翁主還沒有回來,才去找呂娘子問,這才被人告知,呂娘子已經被接回家了,不在宮中。婢子驚慌交集的回去,這才在翁主帳內發現翁主留信,讓婢子來稟報皇後娘娘,婢子這才冒死來擾皇後娘娘。”

    “你識字麼?”

    “不識”荼蘼搖頭,她是張府奴婢出生,哪里有機會識得一個大字。

    “那你怎麼知道你家翁主是要你來稟本宮而不是長公主?”

    按道理,出了這等事情,就算最終要稟報皇後,荼蘼身為侯府家生奴婢,按理也該先稟主母才對。

    “婢子不敢欺瞞皇後娘娘,”荼蘼叩了一個頭,“只因翁主本不是寫字告知,而是畫了幅畫。婢子看著畫中地方,不是西次殿,而是皇後娘娘這兒。翁主還留下幾幅畫,婢子一並稟呈娘娘。”

    甦摩步下去,從荼蘼舉過頭頂的手中接過絹帛,送到呂雉手中,呂雉展開看,首先就看到圖中所畫穿玄色紺緣皇後服飾坐在殿中的自己,不覺便帶了點微笑。這第一張畫大約便是畫給荼蘼的。

    第二張是一個戴遠游冠的少年,乘車從長樂宮中出去。

    第三張是大房子門外停了一輛車,女孩子偷偷的爬上去。

    第四張是方才的少年坐車走了。

    第五張卻不是圖,而是淺淺的字跡,“阿婆我出去玩了,替我安撫我娘親。還有,阿婆饒過荼蘼吧,她不過是被我給騙了,已經很可憐了。”

    呂雉繃不住笑了,“瞧瞧,瞧瞧,”她彈了彈絹帛,“這丫頭就是如此鬼靈精。”

    她將絹帛放在案上,淡淡道,“下去吧。翁主的下落本宮知道了,本宮自會和長公主交代,你回去後不準亂說話。”她頓了一頓,續道,“本來你伺候翁主不周,出了這種事,便是打死也是輕的。不過既然小翁主替你求了情,便罰你到蠶室做苦役,直到你家翁主回來。若以後再出了這種事情,”她言語一肅,“你便自己領死,不用再見人了。”

    “諾。”荼蘼渾身顫抖,強再行了一個禮,隨著宮人退出殿。

    “皇後,”甦摩憂慮喚道,“小翁主這樣行事,會不會給太子殿下惹出麻煩。”

    “能出什麼麻煩,不過是請四個老頭兒,還要齋燻沐浴不成?”呂雉嗤笑,“阿嫣鬼靈精,行事還算地道,盈兒性子又穩重,若是她真的溜到盈兒手上,我倒不怕,怕只怕中間出了事,鬧出動靜。”

    “你派人向宮外傳句話,”呂雉招她過來道,“讓六郎遣個人沿路追去,問問太子有沒有確實看到嫣兒。”

    “諾。”甦摩應了,轉身出殿去辦了。

    ********************

    “吁——”御手勒住前行的車子,于此同時,車外十二騎奔馬同時勒韁。黑衣侍衛驅馬上前問道,“公子,怎麼麼?”

    軒車廂內,劉盈死死的瞪著夾壁里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子,她一身泯然于眾人矣的青衣,一頭頭發胡亂結了個發髻,又將全身上下所有的珠寶首飾全都擼了個光光,除去了平常的珠光寶氣,看上去就像是普通市井人家的平凡女兒,唯有一張漂亮非凡的臉蛋兒,和瞪的又圓又倔像貓兒一樣的眼楮。

    “張嫣。”他喚出她的名字,冷冷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張嫣將身子再縮了縮,抱緊了雙肘,“我就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上來的啊。本來想著等離長安城遠遠的再跳出來嚇一嚇你,沒想到剛出長安城你就發現了。舅舅,”她討好的伸手拉了拉劉盈的衣袖,“反正已經這樣了,你就帶我一起去吧。”

    “你這回實在太過分了。”劉盈驀然斥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這一次再不教訓你一下,你還真上房揭瓦了。”

    “哇,你還真打啊。”張嫣嚇到,一溜煙從他身邊溜出來,跳下車。

    “嚇。”車外的從人已是听到些許動靜,此時冷不丁的見車廂中跳出一個五六歲的素面女孩,還是被嚇了一跳。護衛們將按在刀柄上的手訕訕的收回來,總不能對一個小女孩擺這麼大動靜,何況怎麼看這女孩都是與主子有些關系的。

    “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溜出來,你娘她們要多擔心?”劉盈掀了簾子,站在車廂弦板之上板臉訓道。

    “不怕,”張嫣搖搖頭道,“我留了信的。舅舅也放心,我讓荼蘼直接去找阿婆,不會有閑人知道你的事。”

    “你昨個兒答應我的事呢?你明明說一個字也不說的。”

    “我是沒說一個字啊。”張嫣無辜道,“我只是畫了幾幅畫。”

    “你這是跟我在玩文字游戲了?”劉盈氣的反笑了,“最要緊的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莽撞?”

    “你一個人溜出來,如果遇到什麼歹人,將你抓去賣了,你哭都沒場子哭去。”劉盈忍不住怒氣,抓著她的手,黑著臉訓道。

    張嫣此時想想,倒也有些後怕,勉強笑道,“不會這麼湊巧吧?長安城不是天子腳下麼……”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最後委委屈屈道,“最多我下次不敢了。不過現在我已經在這兒了,舅舅就饒了我這回吧?”

    “饒了你?”劉盈微微哼了一聲,“我回來再教訓你。青松,”他喚那位黑衣侍衛道,“吩咐個人將這位娘子送到宣平侯下榻的地方去。”

    “哇——”張嫣急起來,連忙抱住他死命不肯撒手,開什麼玩笑,都已經到這里了還被送回去,不僅白費了這麼多功夫,面子也丟大發了。而且,這時候被抓包的話,肯定免不了父母阿婆三堂會省,最後被罰的很慘。倒是自己跟著舅舅去商山轉一趟,回來後他們氣消了,自己的日子才會好過一些。

    “舅舅,”她討好求情道,“我不會礙到你的事的,我會很乖很听話,不會喊苦喊累喊東西難吃,無論你干什麼事情,我都乖乖在一邊不搗亂,沒準兒我還能幫上你什麼忙呢?要是你把我現在送到爹爹面前,他會把我罰的很慘的。”說到最後她負氣的哼了一聲,“他現在心里只有偃兒,哪還剩我這個過氣女兒半分。”

    這最後一句本只是她隨心附帶出的小抱怨,听到劉盈耳里卻怔了一怔,想到從前的自己,不由的心存憐惜,嘆了口氣,心想若她還是打不開心結的話,離開父母一陣子反而會好一些。嘆了口氣,彎腰抱起她,“哪,你說的啊,要听舅舅的話,不然舅舅把你給丟回去。”

    “咦,”劉盈答應了張嫣反而意外了一剎,不過她很快以為是自己的求情打動了劉盈,大聲應道,“是,舅舅。”附又蹭了蹭,“舅舅對我最好了。”笑靨如花。

    ********************

    求票小劇場Action1︰劉邦做詩︰“大風起兮雲飛揚,”

    太史令在一邊用筆墨謄寫,心中贊道,“陛下此詩真是豪邁啊!”

    于是劉邦興致大發,做第二句,“吹的粉紅票往前跑。”

    太史令立僕,虛心向皇帝求教曰,“不知此粉紅票為何物?”

    “此乃《大漢嫣華》PK所用,一票也好,多多益善。”劉邦捧出此書,做廣告道,“這是俺兒媳婦挑的場子,所謂打戲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阿嫣PK,朕怎麼能不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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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五︰趙歌[淚求粉紅票]
    “青松,”劉盈放下外甥女,轉身吩咐侍衛首領道,“吩咐個人去函里宅留消息,說宣平侯家的娘子在我這兒,安好勿念。”

    “諾。”為首干練男子安穩應道。

    既然已經從暗路過到了明路,張嫣卻不耐煩再窩回那個已經窩了很久的悶車廂中,卻爬上了車夫坐的車轅一側。

    御人吁了一聲,繼續駕車奔行,張嫣扶穩了車轅,仰起臉來,在快疾的風聲中忽然有一種放聲歌唱的沖動,她遏制了這種沖動,卻遏制不住燦爛的微笑,眉眼彎成月牙兒一雙。

    “舅舅,”她回頭,對著車廂大喊。

    “嗯?”風送來車廂中劉盈的答聲。

    “你會騎馬麼?”

    “會。”

    “真好。”

    “等你再大幾歲你就可以學著騎了。”

    “舅舅?”

    “在。”

    “剛才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她好奇問道,自信明明躲藏的很好,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他在車廂內略哼了哼聲,“你只記得將一身首飾都摘掉了,怎麼偏忘了腰帶上的玉?”

    “噯?”張嫣愕然低首,果見腰帶上的小小玉飾,衡玉之下,兩塊彎月形的沖牙與璜石交或相撞,發出玉質聲響,極是好听。

    “哦。”她扼腕道,其時國人以配玉為風尚,首飾天天摘換,玉卻從不離身的。車輪碌碌轉動之時,玉石便叮叮作響。長安城中人聲鼎沸尚不易察覺,出了城便再也藏不住,最終導致自己被抓包。

    大道兩旁是大片黑色的田野,關中平原沃野千里,時值初春,未到農時,田野中間或也見得一些農人。

    “舅舅?”

    “嗯?”

    她咯咯的笑,“你種過田麼?”

    “小時候看過母親和叔伯們種過。”

    “哦,哦。”

    風吹到臉上,很大,不一會兒就吹到臉覺得發干,她今個兒旨在開溜,自然就沒有備一些女兒家隨身用品。如今跟在舅舅身邊,吃穿用度自然是沒問題,可劉盈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絕對不會想到為自己備脂粉的。再說這兒的脂粉她也看不上眼,這會兒臉被吹的發干了,等下拿什麼把給補回來?

    這問題可很是大發,女兒家的肌膚容顏,是要從小養起的。要是存著今個兒一天沒關系的心思,就一定還會有第二天,第三天……第N天。

    “舅舅。”她第三次回頭叫。

    “張嫣你煩不煩?”劉盈怒氣盈然的聲音,“給我滾回車廂里來。”

    她噗嗤一聲笑了,“我就是要說,我要進去了。”

    馬蹄聲從軒車之後追過來,由遠及近。

    “啟稟公子,”報信人驅馬在車廂外馳稟道,“小的在回去途中遇到六公子派來問娘子的人,跟他通了消息後便快馬加鞭的趕回,並沒有回函里的宅子。”

    “知道了。”劉盈道。

    天色過午,張嫣放下軒車帷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轉頭可憐兮兮喊道,“舅舅,我們是不是該吃午飯了?”

    劉盈沒好氣的橫她一眼,“你不是說要乖麼,怎麼又跟我喊起肚子餓了?”

    張嫣辯道,“我是很乖啊,您瞧,我這不是擔心舅舅你餓到了麼?”

    劉盈一笑,吩咐停車。

    其時車正停在原野,左邊是阡陌田野,再往外是一兩戶鄉野人家,田壟間種著幾樹桃花,已是春二月的節氣,些微打這些花骨朵;右邊路邊卻是一片斜坡,斜坡之上是茵茵草地,間或開著一朵朵不知名的紫花,花瓣細小,點綴在草間,像天然織成的地毯。

    張嫣歡呼一聲,便沖到草地之上,劉盈在身後喊道,“上面濕,別亂踩。”

    她在斜坡邊蹬了兩只絲履,只著一雙白色羅襪,跳上草地,回頭笑道,“這樣不就行了?”

    然而這樣不就毀了這雙羅襪,劉盈無奈想道,看著張嫣開懷的神情,吞回了嘴邊的話,無奈一笑,想放縱就放縱一回吧,到底難得出來一趟。

    一邊青松早就將人手分配好,三個去打獵,兩個去拾些柴禾生活,再一個去田野彼方農家討要一些調味的食料,而剩下的兩個連同自己留下護著兩個主子,免得出了差錯。

    森林中的野雞野兔很多,田野四處也散落著柴禾,不一會兒,第一隊人馬回來,帶著不少野雞野兔;第二組人馬也已經生起了火,將野雞野兔褪了毛,涂了討來的鹽蒜豆豉等調味品,架在火上燒烤。

    張嫣覷著這廂野炊有趣,欲要過來幫一把手,這才發現腳下羅襪上沾上了草地上的露水濕泥,踩在絲履之上又濕又硌,一身都不舒服。

    “知道自己不周全了吧?”劉盈餃了根草,將雙手放在腦後走過來,愜意舒曠,“我這兒可沒備著你的衣物,誰知道你會偷偷跟來?”

    “知道怎麼你剛才不提醒我?”張嫣惱羞成怒,“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穿著履踩上來呢。”

    “不識好人心。”劉盈低低的嘟噥了一句,“好了好了,路過下個鄉野的時候我遣人去人家幫你要兩雙來。”

    張嫣哼了一聲,雙頰發紅,破罐子破摔踏著絲履直接走過去了,然而又立刻被人給恭恭敬敬的請了回來,“娘子你還是去那邊玩一會子吧,等烤熟了我們自然會叫你來用。娘子身份貴重,沒的被火星子濺到。”

    這便太瞧不起人了,張嫣漲紅了臉,反應激烈,“我看起來這麼沒用麼?”連烤個野味都會被火星子燙?

    “小的絕沒有這個意思。可就算不是火星子,被煙火燻到了您的臉也不好不是?”

    她噘著嘴走回來,卻迎上劉盈的笑臉。

    “對嘛,這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模樣,”少年將雙手放在女孩頰上,微微一扯,沒有用半分力氣,“老是那麼鬼靈精怪的,我反而擔心你心里不暢快。”

    她拼命甩頭避開他的大掌,唇邊卻忍不住微笑起來,只還瞪著他,“說的你多老氣橫秋似的,也不過才大我八歲嘛。”

    劉盈悠然而不在意,“比你大就可以了。”

    她又跑開,重新踏上草地,一時童心忽起,摘了許多花朵,拍去草梗上的泥土,將之按環形纏繞,編織花環。

    間或墜著紫花,

    六歲的孩子應該是怎麼個樣子呢?她問自己。

    她是不知道的。她離她的六歲實在是太遠了。她對她的六歲唯一的印象是,她的父母死于那一年,生命中為自己阻擋風雨的兩座山俱都塌了,然後莞爾站起來,擋在自己面前,于是他就成了自己生命中新的一座山。

    她偷偷瞧了瞧劉盈一眼,他會成為她的另一座山麼?然而他實在要庇護太多人,整個呂氏和張氏,最終都著落在他身上,這樣繁忙的他,大約未必會太多留意一個小小的自己。

    如果羅蜜在這兒,大概會嗤笑了。羅蜜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她從來不屑于要別人為她擋風遮雨,寧願將自己站成一座山。所以很多時候羅蜜來的要比自己耀眼,私下里,她其實很羨慕羅蜜,羅蜜仿佛就是一個發光體,不自覺的吸引別人來到她的身邊。

    可有些東西羨慕是羨慕不來的,再羨慕,她還是她,羅蜜還是羅蜜。她永遠也成為不了羅蜜,也並不想成為羅蜜,因為若她成了第二個羅蜜,又去哪里尋找那一個張嫣呢?

    凡世兒女,我們都只能做我們自己。

    思緒百轉的時候她忽然記起荼蘼唱給自己听的那首歌,在她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第一個夜晚,那首歌安慰著她,撫慰了她彷徨無依的心靈。

    她依稀還記得那首歌的調子,于是起聲唱起來,“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吁嗟復吁嗟!”

    二月里的春風吹過,田壟邊的桃花零零星星的從樹上墜下來,落進溝渠,打著轉兒隨水流去。

    “公子,”青松走到劉盈身邊,輕聲道,“有兩只野雞已是烤好了。”

    劉盈點點頭,轉身望向張嫣,想要叫她過來吃午飯。卻看見張嫣跪坐在草地之上,戴著花冠,繼續唱道,“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詞意歡快積極,她卻起的是趙地的調子。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于是連這兩處的調兒也染上了一種慷慨悲涼的韻味。阿嫣起的調子有些低,童音細碎,便略帶了些低沉纏綿,有些古怪,但是也有些好听。唱的時候阿嫣將雙手交疊放于胸前,側臉上是淡淡虔誠的神情。

    劉盈怔了一怔,不知道為什麼隱約覺得阿嫣的這個姿勢有些神聖,而這樣的阿嫣又過于成熟,他的心頭掠過這樣的念頭,不自覺的有些奇異。一剎那間從某個角度上望過去跪坐在草地上的張嫣忽然在他眼中化成了一個剪紙的人兒,薄的沒有一丁點厚度,然而輪廓優美,色澤神韻楚楚,非言語所能及。

    多年之後劉盈回憶當初所見情景,一草一木微風芳香皆在知覺之內,有時候我們想要遠離一些不敢在意的人,或物,卻不妨這心思已經是親近。而郊外野草地之上他們最無拘無束的少年時光,其實也隱埋了分離的征兆。

    即有時侯是離,離有時候是即。本來就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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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第三更。

    因為粉紅提前到1700

    所以,今兒個四更了。

    某江沒更分量都很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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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六︰東園[1700分加更]
    多年之後劉盈回憶當初所見情景,一草一木微風芳香皆在知覺之內,而當時,他只是听見心頭驚跳的聲音,于是急促喚她的名出聲,“阿嫣。”

    “噯,”那廂里張嫣听到聲音,站起身拍拍膝上的草屑,回頭笑問,“怎麼了?”一派不知世事所憂的神色。

    劉盈松了口氣,這才覺得那種煙火氣息和真實感重新回歸到女孩身上,笑道,“吃東西了。”吁了口氣,將適才莫名其妙的生出的仿佛在下一個瞬間那草地上的女孩就要消逝的錯覺拋掉。

    張嫣應了一聲,將編到一半的花環套在指尖轉啊轉的走過來,瞅著他的臉色調笑道,“舅舅怎麼啦?是不是覺得阿嫣生的美?”

    “美?”劉盈哼了一聲,大力的敲她的頭,“等你再長大十歲再跟我說這個字吧。”

    “哎呦,”她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地方,抱怨道,“舅舅就知道欺負我。”

    張嫣咬下野雞翅上的細膩肉塊,笑著對青松道,“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們手藝這麼好。”

    “我們當侍衛的,”青松不卑不亢道,“風里來雨里去的,露宿郊外是家常便飯,哪個都會一手烹飪的。”

    天色是淡淡的青藍,明媚的顏色,張嫣抬頭看日色漸漸向西行走,“還有多久到商山呢?”

    劉盈也不知曉,于是將眼看青松。

    “大概還有半個時辰,上次我隨六公子去過一趟的。”青松答道,指著遠方露出的一抹蒼翠山頭,“看見了麼,那就是商山了。”

    于是馬車繼續前行,車夫沉穩的駕著馬,行的又快又穩,張嫣坐在車廂中一點也不覺得顛簸,慢慢的覺得困了,倚在劉盈腿上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盈拍她喚她起來,“到商山腳下了,”他道,“我們得下車行走。”

    他遞給她一雙新襪,淡淡道,“換上吧,免得著涼。”

    張嫣捧著干淨的白縑織襪,抿唇一笑。這襪子大約是從路過人家要的,又或者在鄉野集市買到,自然不能同自己原來的白羅襪質地相比,平紋粗線,觸感微微有些扎,不過還算合腳,踩著很有質感,並不難受。

    “舅舅,”張嫣跳下車,車簾揚起的弧度窺見西天緋紅雲霞,明天必是個大晴天。商山腳下依著一片遠袤的平地,勤勞的農人將之開墾做農田,數十步開外,可見數道炊煙裊裊從民房上升起,阡陌之間,雞犬相聞,極富生活氣息。

    此情此景,張嫣忽然想起一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寫詩的人也是隱逸的賢人,某一晚,他荷了鋤自暮色下歸來,在東籬下忽見一篷馥郁黃花,遂成千古悠閑。然而她不會將這兩句話兒念出來,因為雖然她極喜歡這句詩,但面前此山並不是南山,現在也不是菊花盛放的秋季,雖切了情,卻並不應景。就算一切都是貼和了,她也不曾忘了,這是一個流行楚辭漢賦的年代,而據說史上第一首五言詩,傳說出自于數十年後的西蜀奇女子卓氏文君。

    帶著些米飯香氣的燻風拂過來,張嫣盈風而立,呼吸了幾口香甜氣息,問道,“商山四皓住在山上哪一處?”

    斜褐裳的老農慢慢犁完了最後一寸土地,滿意的看了看,將犁負于肩上,施施走上田埂,“老爺爺,”張嫣叫他,“你可知道這兒有——?”

    褐裳老農直起身子回頭,視線正與劉盈撞上,目光中正清和,絳幘綰結系住他的白發,在頭頂上堆出發髻,發髻下一張精神矍鑠的臉,略微盤桓了來人數眼之後,復向前緩緩行,長聲歌道,“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

    “什麼麼?”張嫣略微抱怨道,而劉盈若有所思,淡淡勾了勾唇。

    “張娘子不必擔心,”青松拱手道,“小的上次隨六公子前來,雖不曾登堂入室,四位老先生的家居還是知道的。”

    青松領一行人沿著商山山路而行,山路並不十分的崎嶇蜿蜒,走了不到半柱香時間,便繞出大處平台,坐落著數戶人家,並不十分規整,但也絕不凌亂。

    “四位老先生便都居住在這兒了。”青松道,“小的隨六公子上次來得知,他們雖以四皓並稱,實際卻已東園公唐秉為首。唐公住在最東的一戶人家。”

    劉盈點點頭,穿過桑梓人家,叩響最東房屋門戶之上的朱雀銅環鋪首。

    過了一會兒,庭院中有輕微腳步傳來,來人咿呀拉開門戶,卻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素衣襦裙,荊釵挽發,有姣好容顏。

    “這位夫人,”劉盈拱手為禮,“在下長安人氏,今日特來求見唐老。”

    女子微笑,把著門戶的地方搖了搖手,示意自家先生不願見人。“公子,這位夫人是不會說話的。”青松在身後輕輕道。

    劉盈怔了一怔,重又道,“那請夫人再次進去稟報一聲東園公,說今次來人不是上次的呂公子,”他溫和微笑,低低道,“我姓劉。”

    女子想了想,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讓他們等在原地的手勢,返身入內。不一會兒又出來,了一個請入的手勢,卻只指了指劉盈一人。

    劉盈微微沉吟,指著張嫣笑道,“別的人也就罷了,我的這位外甥是家里人極寵的,放在外面我不大放心,可否一並帶進去。”

    素衣女子看了一眼張嫣,見其年紀雖幼小,卻生的玉雪可愛,先便心生了三分喜愛,和善頷首。

    劉盈低聲囑了青松領人在外面候著,牽著張嫣隨素衣女子入內,一進門便是空曠前院,從內門入後庭,不過三四丈見方,收拾的整潔干淨,東邊是木搭制三層樓廂房,南邊是廚房,房前有井。而正對面三開間抬梁式懸山建築廳堂正中,皓首老者坐于廳中榻上。

    劉盈褪履上堂,攏袖加額鞠躬,起身之後重又將雙手齊眉,最後放下,行極鄭重行禮拜師尊揖禮,恭敬道,“小子劉盈見過唐先生。”

    座上唐稟抬首淡淡應道,“鄉野小民,不知太子殿下到訪,惶恐惶恐。”然而安然受禮,面上並無惶恐之態,正是適才在山下所遇荷犁老人。

    他轉首對素衣女子吩咐道,“景娘,上茶。”。

    劉盈一笑,坐于他對席之上,斯文侃侃而談,“小子父親亦起于鄉野,終率天下豪杰成就大漢江山,免天下百姓戰亂流離之苦。小子不才,忝為儲君,雖不敢比諸父親一二,亦願他日能攘國安民。聞先生有大才令名,願請先生出山助小子。”

    長廊之上傳來踏踏的木屐之聲,景娘端著茶盤進來,微笑在二人席前案上各置一盅。劉盈執銅杓送入口中,但覺茶粥味道清美,雖不及東宮茶人手藝,卻自有一股鄉野清新風味。唐公亦吃了口茶,“太子可知,昔日你父為漢王之時,亦曾延請于我等,我們卻沒有出山?——太子志向雖好,可我等四人已是耄耋之齡,早熄了一些雜物心思,只願在商山終老。”

    “太子白來一場,真是可惜。前些日子呂皇後的娘家佷子也曾來此延請老夫,老夫讓他當夜便回去了。太子乃天下儲君,自不可如此怠慢。府上雖小,東廂尚有一二客房,不妨請太子殿下和這位小娘子在此盤桓一夜,明晨再走。”

    劉盈微感失望,拱手道,“既如此,盈不敢強人所難。恭敬不如從命。”

    天色微微暗下去了一些,景娘提著一盞燈,帶著劉盈和張嫣,經長長的走廊進入東廂,東廂屋梁出檐很深,檐下寬闊,靠牆擱著一排農具,俱都收拾的干淨,劉盈望著它們,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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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很喜歡清雅的田園生活。不知道親們喜不喜歡?

    看著PK榜上的分數,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我決定埋頭碼字去解悶去。寫點心水的場景,說不定就能開心了。

    親們的支持,我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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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
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七︰夙願[繼續求粉紅票]
    “舅舅,怎麼了?”張嫣側頭望他,跳躍的燭火在她側臉映出一抹艷痕,燭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無邪。

    “沒什麼。”劉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頭一笑,折身拎燈上樓,木板搭成的階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子裳擺搖曳,自有一種動人風韻。張嫣跟在她後面,發現景娘的背影看上去很動人,這個不會說話的女子,並不能算是十分美人,但柔弱可人宛如夜晚靜靜開在水面上的睡蓮,自有一番風韻處。

    她回頭覷劉盈,劉盈卻不曾注意景娘的背影,只小心的盯著她腳下,見她胡亂張望,斥道,“好好看路,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體貼。

    張嫣心暖得一暖,嘴笑得一笑,應言回頭仔細看路,問他,“舅舅,你今年多大了?”

    “嗯?”劉盈微訝,答道,“十四。”

    十四啊。

    十四歲是一個男孩將長成未長成的年紀,朦朧的對女孩子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皇家子弟理應更加早熟,但劉盈似乎並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一帆風順的太子,在這方面,仿佛,好像——還沒有開始萌動。

    張嫣撲哧一笑,並著腳跳上一格階梯。回頭看見劉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覺的臉微微一紅。

    “阿嫣好像很開心呢?”

    “嗯,”張嫣點頭笑道,“住慣了王府皇宮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覺得很有趣。”

    說話間,景娘已經走到了平台,掌燈照著他們來路,然後上前推開客房的門。

    一聲咿呀。

    景娘將燈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張嫣張望房內,見居室之內還有一間居室,中以木質�門隔開,內間較小,外間較大,俱都收拾的整潔,床榻輕簡,不如長樂宮與侯府貴重輕軟,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潔淨。里間有窗,窗是直欞,其下設案,案上供著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這麼放棄麼?”她嗅著桃花問道。

    “我大老遠的好容易跑來這一趟,怎麼可能?”劉盈走到她身邊,伸手抹過窗欞凹槽,見其上整潔無塵,淡淡一笑。

    “怎麼說?”

    “哪,阿嫣你看。”劉盈撫了撫她的髻,誘導道,“你要是明日還要下地做農活,今天忙了一天回來會將所有農具都洗的很干淨麼?”

    張嫣搖搖頭,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麼勤快?

    劉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親從前在豐沛時,鄉里間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戶,一年才擦得兩三次。”

    ——這間客居,本就是為他備下的吧?

    長廊之上咚咚木屐之聲從遠及近,劉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門而入,嫣然笑開,手中抱著兩床褥子。

    褥子並不是很厚,貼著手溫暖,有著淡淡的陽光氣息。張嫣想將它加到榻上,無奈人小手短,費盡了全身力氣也夠不到榻端。“我來吧。”身後,劉盈無奈道——他抖開褥子,將榻鋪平整,轉身回頭,看見張嫣跪坐在一邊,托著腮沖著他笑,精靈可愛。

    “我覺得啊,”她笑彎了腰,“舅舅你做起這些事來很熟手,看起來真的不像一國太子。”

    劉盈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生的太子,小時候……也是在家中做過事的。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錦衣玉食,綢緞堆里長出來的。”

    “你也不要這麼說我,”張嫣一臉不服氣,“我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要一間普通的房宅子,不要太大,當然也不能太小,我瞧我們住的這家就不錯。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

    “呦,”劉盈被她逗笑,“你才幾歲的小丫頭,就說什麼一輩子。大話說的好听,說沒有了衣裳綢緞,侍女僕役的,恐怕三天沒過你就哭著鼻子要回頭了。”

    “喂,”張嫣惱了,爬起來,“不要那麼看不起人。”前輩子我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還不是照樣康康健健長到二十歲。

    張小姐顯然忽略了她一直受人保護的本質。

    她覺得腳上有一種麻麻的癢,很不舒服,不斷的微微晃著腳,劉盈注意道,俯身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可能是縑織襪有些扎腳。”她顰眉道。

    “還說不要別人看不起你呢,”劉盈笑道,“挑剔這挑剔那的?屋里不是很冷,還是把襪子脫了吧。”

    她點點頭,乖巧的任劉盈幫她將襪子褪了,涼涼的空氣接觸到赤裸肌膚的一剎那,她咯咯的笑出聲,赤著足站在席上。而少年本來微笑的眸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漸漸凝注,“你的腳怎麼了?”

    “噯?”她訝然低頭看,見一雙原來雪玉樣的雙足,如今已經布了斑斑點點的紅色。

    “怪不得會覺得癢啊。”她恍然點頭,原來是張大姑娘肌膚嬌嫩,對除開錦緞絲絹之外的略差些的織物過敏。

    絕對的富貴病。

    “張嫣,”劉盈逼近她,板著臉道,“關于你那個平生最大的心願,你還是就此忘掉算了。”

    他往廊下踏了鞋,穿過庭院,推開大門,吩咐青松騎快馬去鄰近鄉市買些治紅腫的於膏,順便為屋里那位穿不得差的織物的大小姐買兩套從上到下的錦緞衣物。

    “哎,順便再幫我采點車匙子草。”張嫣從後面赤足追出來,一腳踩在廊上喊道。

    “你要車匙子做什麼?”劉盈問。

    她將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笑道,“我自有妙用,”覷他臉色不好,連忙補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炊煙裊裊,夜色清涼。

    景娘做了四道小菜,一葷三素,葷的是濡雞,素菜是白瓜子(即冬瓜)和薤菜,還有一碟筍脯,俱是農家家常所用菜肴,配上撒飯,色澤鮮艷,香氣盈盈,令人食指大動。

    旅途勞累,張嫣早就餓了。見了久違的白米飯,更是眉眼彎彎,用小匕割了濡雞肉,配飯而食,嘗一口便覺得滋味鮮美,連腳上腫癢都忽略了過去。

    “舅舅用飯啊。”她笑眯眯道,“瞧著我做什麼?”

    “阿嫣喜歡撒飯?”劉盈倒微微有些訝異。

    兩漢之時,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吳越之地才大量種植。

    張嫣心中警惕,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沒怎麼吃過,不過嘗著覺得味道不錯啊。”

    “小娘子倒難得。”唐秉撫須笑道,“這撒飯與筍脯俱是南方之物產,中原人多半不愛,老夫也是托人從吳越之地帶了一些回來。”

    他嘆了一聲,“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險亂,半世顛沛,終得與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終老,也是不枉了。”

    劉盈一笑,低首用飯,若有所思。

    晚飯後安頓洗漱,又盯著張嫣涂了藥膏,劉盈囑咐她好好待在房中不要胡亂走動,鄭重托景娘照顧一二,景娘含笑點頭。

    張嫣坐在空落落的東廂房中嘟著唇,壞舅舅,不讓人家亂跑,他自己卻跑的沒有影了。她並不是那種听話的乖小孩,但是腳上剛涂了淡青草色澤的於膏,有點濕黏黏的,不能穿履,不能赤足行走,也只好被困在東廂方寸之間。

    景娘推門進來,見了她的不悅神色,想了一下,眼楮露出微笑。她退出去,不一會兒重又回來,手上拎了一雙干淨木屐,微笑著放在張嫣面前。

    張嫣的眼楮亮了,她伶俐的穿上木屐,跳下榻去,拉著景娘的手,笑道,“好姐姐。”

    “屋里悶,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長廊之上月光清灑,景娘微笑著看,面前的女孩兒活潑可愛,一雙雪玉般的雙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長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梔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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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十八︰糖心
    月色清亮灑入堂中,劉盈與唐秉執棋相對而坐。唐秉執白子為先,落子于棋盤左上角,于是二人分佔二角。

    唐秉問劉盈,“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為華,何者為夏?”

    劉盈坐于案前,左手執袖,右手中指食指夾黑色木棋子,落子于棋盤之上,沉聲答道,“煌煌者為華,恢恢者為夏。”十四歲韶齡少年身穿燕居白袍,頭發用發帶挽起,影子落在窗上,身形消瘦但沉穩有度。

    唐秉撫須而笑,又問,“昔日陛下與西楚霸王共爭天下,項王勢強而陛下勢弱,然天下終為陛下所得,太子以為何也?”

    劉盈道,“我父曾與人言,他運籌不如留侯,撫民不如蕭丞相,將兵不如淮陰侯,然能用人杰,所以得取天下。竊以為,得天下與治天下,雖各種艱難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說話間二人相與下了十數手,唐秉目中閃現欣賞之意,下子吃掉對方黑棋,笑道,“太子言辭端莊,棋力卻並不十分高啊?”

    劉盈面現微紅,尷尬道,“小子師從孫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蟲末技,只可頤養性情,不值得費太多心力。”

    ——張嫣踏著木屐走過堂下,听著里面一老一少你來我往說了很久的話,會心一笑。

    “景娘姐姐,”她回頭笑問,“你家中可有粱米(粟米)?

    月光下,景娘疑惑的望著她。

    “嗯。”她紅著臉咳了咳,“我從前在趙地的時候,家中有位老人教過制粉的法子。今天走的時候匆忙了些,就沒有帶妝粉,便想著自己動手。”

    景娘一笑,牽著她的手走到南邊廚下,從封存的米缸中取了半小口袋米,回頭用眼神示意問她,可是夠了。

    “差不多了。一小斗就夠了。”張嫣赧然笑道。她不敢告訴景娘自己不過只是知道,從未親手制過,裝作胸有成足的樣子,與景娘細細將米舂了,傾入槽中,細細踏過十遍,再用淨水淘數遍,直到槽中水見了清澈,才滿意點頭,又取了一個圓肚窄口大甕出來,從井中提了半桶水進來。

    井水傾入甕中的時候飛濺出來些許,落在張嫣手背之上。她打了寒戰,雖說是春日,夜里還是有些冷的。

    “夠了夠了。”

    水漫過了甕中米,燭光下蕩著清凌凌的光。

    張嫣投入二分犀池子草,封了甕。拍了拍道,“到明兒早上,就可以繼續做粉了。”

    月光下,景娘的眼楮閃閃發亮,又是稀奇,又是歡喜。女子愛俏,乃是天性。縱是天生喑啞,古往今來,也沒有一個女人不對妝容粉飾有著極大的興趣,景娘自然也不例外。

    “怎麼?”張嫣翹唇一笑,“景娘姐姐不信我?”

    景娘忙搖搖頭,怕她難過。

    “明個兒你見了就知了。”張嫣也不在意,微微仰起下頷,粲亮的眼中有些小小的自得,“不是我夸耀,你們用的那些粉我都不愛,待明兒制出了,景娘姐姐要喜歡我也送你點兒?”

    饒是景娘心靈手巧,也猜不到張嫣說的你們用的脂粉我都不愛,指的是這個時代脂粉她都看不上眼,只以為是張嫣出身富貴不肯用市井糙粉,事實上,她覷著張嫣小小的個兒,實在有些半信半疑,不過——

    她抿嘴笑笑,安慰自己,人家出身富貴,也許真的見多識廣來著?便是真的糟了,也不過當陪小女孩玩了一個晚上的游戲。

    堂上,

    “孫叔通行事詭詐,這話說的更不著道理。”唐秉哼了一聲,略微不屑。

    “先生,”劉盈聲音略帶了不悅,“孫先生為太子太傅,才學淵博,教我良多,又為大漢制定禮儀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該失了敬意。”

    唐秉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哈哈大笑,拍案道,“好,好,”

    “我倒沒有料到,孫叔通居然能教出你這樣一個弟子。”他語調甚奇,卻又掩不住欣慰,“不過這樣也好。——太子不信麼?”唐秉意味深長,舉手道,“請繼續。”

    劉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飛,當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時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讓。”

    唐秉微笑,“是要相讓。”

    劉盈愕然再看,卻見提掉一片白子之後,盤上形勢又變,黑子形勢並未變明朗,反而隱隱被壓制。

    “太子可知,棋之一道,雖為小節,”唐秉悠然道,“卻能讓人學著戒去浮躁,目光洞遠。——而這些,都是為儲君該習的事物。”

    劉盈這才知曉唐秉正在借棋點化于己,越發肅然。

    “白日里玩的瘋,弄得頭發也髒了。”灶下,張嫣解開一頭青絲,映襯著爐火回頭笑道,“景娘姐姐再給我拿兩個雞蛋可好?”

    景娘也不問她要來做什麼,回頭從雞窩子里淘了兩個來遞給她,尚余著絲熱。張嫣洗干淨了,小心的磕在陶缶中,只瀝下來蛋清,“余的黃,再加兩個蛋,待會還可以做糖心蛋當夜宵。”

    景娘無言的看著她。

    灶上水溫了,傾入銅盆之中,摻入適才的淘米水,將青絲瀝洗干淨,用蛋清抹了頭發,再用清水清過,張嫣用巾子將頭發包起,笑眯眯道,“果然舒爽多了。”

    “若太子他日得繼君位,太子認為,你遵行的治國之道該是什麼?”

    劉盈將棋子擒在腮邊思考,他的心思已經不再放在棋盤之上,良久,他為難道,“父皇春秋尚盛,我還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我少時遭遇戰亂,見慣民生困苦,我並不強求治國之道,只盼能讓百姓漸漸富足安樂,不再受戰亂之苦。”

    “這就夠了。”唐秉扣反棋盤,起身道,“天色已經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明日,明日老兒會告訴你我的答案。”

    劉盈踏出堂來,望向東廂,見二樓廂房中一片寂靜,燭火熄滅,猜到張嫣定是忍不住寂寞自個兒溜出來了。于是提了燈籠行走在院落中,忽听得南邊廚下傳來少女嬌憨的聲音,“嗯,待水微滾了,就加些苦酒(醋),等水開了,再打個蛋慢慢放進去就好,小心不要把蛋黃弄破了。”

    “嗯,嗯,等等將剛用剩的蛋黃也放進去。看起來像不像雙簧蛋?”

    他踏進廚房,見圓頭灶後,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屏聲斂氣,專心致志的打蛋。灶上置著陶釜,釜下禾材 里啪啦的燒著,不由好奇問道,“你們在做什麼呢?”

    “啊,”張嫣抬起頭,笑彎了眉眼,“我再教景娘姐姐做糖心蛋哦?等做好了,舅舅也嘗一嘗吧?”

    說話間,蛋清漸漸凝固,蛋黃也轉成好看的溏黃色,張嫣驚叫道,“好了,好了,可以撈起來了。”

    “可是,”景娘神態遲疑,用眼神問道,“蛋還沒有熟透啊。”

    “糖心蛋本來就不需要全熟的,”張嫣跳腳道,“五分熟五分不熟的時候,一口咬下去,蛋黃汁液流出來,可好吃了。”

    景娘連忙執漆勺將蛋撈入食盒內。

    “真可惜,”張嫣用竹奢戳了戳糖心蛋的表面,“煮老了,現在只能叫做荷包蛋。”

    景娘撲哧一笑,還別說,這蛋的樣子還真有些像荷包。

    她轉身,又取了一枚雞蛋,輕輕磕在碗沿。

    這一回,趕在蛋老了之前撈起,置于另一個食盒中。

    兩人瞧著兩個做好的蛋面面相覷,最後張嫣俱都捧到劉盈面前,遞上竹奢,笑盈盈道,“舅舅嘗嘗哪個好吃些。”

    劉盈好奇的瞧著這種沒見過的吃食,用竹奢夾著翻身,見蛋呈清白溏黃的顏色,熱度透過食盒暖手。本來覺得腹中並無餓意,聞了食物的香味忽然覺得食欲大動。

    他先嘗了一口荷包蛋,放下,再夾起糖心蛋,置入口中,頓覺入口鮮嫩,果然比先前煮老了的要味美許多。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前者咬了一口就放下,後者卻被吃完,答案已經很明顯。

    圍著灶吃完了熱騰騰的糖心蛋,張嫣微微打了個嗝,頓覺酒足飯飽,眼楮有些睜不開了。

    劉盈起身笑道,“景娘,我這個甥女兒自幼精靈調皮,花樣兒又多,讓府上破費不少。我身為舅父,本該為她賠償。不過我身上沒有余錢的,只有一枚馬蹄金,還請你代唐先生收下。”

    景娘怔了一怔,搖頭不肯收錢。

    劉盈便道,“你便收下,也好讓我安心一些。”

    他轉過身來,走到張嫣身邊,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起來啦。回房去睡。”

    “嗚,”張嫣抱怨道,“你又敲我,總有一天會把我敲笨了。”

    “笨點好。”劉盈嗤笑道,“笨點少煩神。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那……什麼糖心蛋?”

    “我不會啊,”張嫣氣餒道,不過馬上又翹起尾巴,“不過我會嘗。我的嘴可刁的很哦。不是極品美食打不住它。”

    果然是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劉盈淡淡微笑,不過,好在他姐夫養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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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承認,所謂糖心蛋,似乎應該叫做荷包蛋。不過我總記得大一的時候在偏僻校區,食堂師傅做的蛋,那時候只要過去刷個一塊錢,說一聲煎個糖心蛋,師傅就給你煎出來放在碟中,一咬下去——

    好捏,不說了。

    從前,我的夢想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

    現在,我的夢想是︰睡覺睡到自然醒,開門看到粉紅票。

    O(∩_∩)o…,現在PK榜上名次不穩,大約已經名落孫山,so,有票的同志就支援則個吧。

    我們來鋪一條粉紅粉紅的道路,一直鋪到可愛阿嫣的婚禮啊婚禮。

    e?你問我新郎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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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房中,劉盈囑咐道,“睡吧。天也不早了。”

    “可是我頭發還沒晾干呢。”張嫣顰眉,解下扎頭巾,霎時間一頭濕潤的黑發傾瀉下來。

    “還這麼濕你干嘛扎起來。”劉盈無奈斥道,接過頭發為她擦發。“痛,痛,痛。”張嫣哀叫道,“頭發打結了。”

    “你阿母小時候頭發也沒你這麼糟啊。”劉盈挑眉稀奇道。

    “也許我是隨我爹啊。”張嫣不在意,溜回自己的居室,拉上隔門。

    清冷冷的一室月光,小榻置在窗下,她坐在榻上,于月光之中用木篦有一下每一下的梳著頭發。然後自己拭干。薄薄的一道木板門,有勝于無,她雖看不見,卻覺著他就在咫尺之間,于是有無限的安全感。

    “舅舅。”

    “嗯?”

    “唐先生答應助你了麼?”

    “大概吧。”

    劉盈此次前來,並沒有實在的把握能夠請到四位老先生。他只是想把真實的自己呈現在東園公面前,然後由他自己判斷,自己這個太子,是否值得襄助。

    就目前看來,東園公意動的可能性很大。

    “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劉盈忽道,“你既然已經偷偷跟著我跑出來了,那個香囊就算了吧?”

    張嫣用一種簡直不能相信的目光望著他,吃驚道,“不會吧,你堂堂一國太子,居然窮的連一個香囊也要賴掉我的?”

    “你——”劉盈氣結。

    “舅舅,你說那個景娘,是唐先生的什麼人?”

    劉盈的聲音有些模糊了,“侍妾吧。”

    “什麼?”張嫣手中的木篦幾乎落下來,義憤填膺道,“唐秉真是糟蹋人。”

    那麼年輕溫馴的女子,卻為一個年紀老朽的老翁所得,沒名沒份的跟著,不是作踐糟蹋是什麼?

    劉盈被她嚇的清醒過來,嚴聲斥道,“阿嫣不要胡說。”

    �門之後,張嫣委屈的扁嘴。

    “這種事情很常見的,阿嫣你抱不平個什麼?”許是覺得自己過凶,劉盈放緩了聲音解釋,“就是父皇,不也還有個戚夫人,”和戚夫人外無數女子麼?“景娘身有殘疾,若無人照拂,境遇必淒慘于此。況且東園公對她不可謂不厚,身邊亦只留她一人,景娘已是有福。”

    錦衾冰冷,張嫣擁著它的一剎那,不覺打了個寒戰。她一個字都不贊成適才劉盈所說的話,卻也不得不悲哀的贊成,這種價值觀才是這個時代的人普遍的共識。張嫣清楚的知道,如果她一直生長在這個時代,她也許永遠不會對此有異議,但她盡然曾經歷過那個和平平等的時代,她就永遠也不能再勉強自己倒退個兩千年去接受這種腐朽歧視女性的價值觀。

    但張嫣也同樣清楚的知道,一個小小的自己太渺小,永遠也無法撼動這個時代主流的價值觀。

    張嫣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舅舅以後也打算討一個又一個景娘麼?”

    劉盈啼笑皆非,“這哪跟哪啊?”

    “不會麼?”她不自覺的開懷起來。

    “阿嫣,”劉盈有些訝異張嫣對這個問題的執拗,微微嚴肅道,“有些事情,不是理想就可以的。就是你父王——爹爹與你阿母琴瑟相合,他府中依舊有三房侍妾。我不知道我日後會怎樣,但我能做到一點,對每個身邊的人都認真對待。”

    這就是劉盈最大的善意了,張嫣微微失望。

    劉盈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竭盡全力的襄助。兩漢承繼先秦,民風開放,後世那些對女子的理論身體上的束縛都還沒有萌芽,如果說,這樣的劉盈都無法真正珍重女子,那只能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制度觀念在這個民族的烙印里下的多麼深。

    可是我不。

    張嫣固執的想,不管似乎有多麼渺茫,我一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男子。

    這是我的驕傲。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紗吻上張嫣的眉的時候,張嫣睜開眼楮。

    推開�門出來,劉盈已經不在了。而景娘端了水進來,拉著她的手微微搖晃,眉眼蹙起。

    張嫣想了會子,笑道,“可是那甕出味道了。”

    “——就是要它餿,說起來,我急著要成粉,這才加了些車匙子,用藥力催它發酵,若是要天然的話,當埋在那放個一兩個月才好。”她捏著鼻子打開甕蓋,將新鮮井水緩緩傾入其中,執銅杓攪動,直到再也聞不到一絲半些醋味才停手。又取了干淨石缽,將淘過的米覆在其中,滿滿半缽,用研杵研磨。研了半會兒,自己與景娘的手都酸的不行,而缽中米遠未磨細達到要求,張嫣便抱著石缽去尋劉盈。

    其時,劉盈在前院練劍,側門咿呀一聲打開,三個老年人魚貫而入,當前一人留短須,須發花白,居中一人的發全白,最後一人要年輕些,須上尚見著黑色,俱博衣冠帶,走到東園公身邊。

    “大哥。”

    “噓,”唐秉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院中,“自己看。”

    院中,嬌俏女孩站在少年面前,遞出石缽,“舅舅,你幫我把這米磨碎了可好?”

    劉盈看著石缽和其中研杵,可算是琢磨出味道來了,“你要做粉?”

    “嗯。”張嫣點頭。

    “是我疏忽了。”劉盈微微皺眉,“不過你真要脂粉的話和我說一聲,我自然會遣人去買,至不濟……”他本想說可借景娘脂粉一用,不過轉瞬想起張嫣的大小姐體質,自覺閉了嘴,“何必這麼勞煩。”

    “我樂意。”張嫣笑了一笑,“舅舅你幫我磨麼。”

    “你怎麼不去找外面那些侍衛?”

    “誰要他們那些個臭男人踫啊。”張嫣撇嘴道。“噯,你磨的細一點啊。”

    “你倒是使喚我使喚的挺順手啊。”劉盈無奈接手石缽。石缽中的米經過一夜浸泡發酵,已經泡的極軟,並不費勁,但張大小姐要求極高,到她滿意的時候劉盈已經直磨的手勁酸軟,只覺得出了一身汗,這劍是不用練了。

    當張嫣在井邊將攪拌均勻的米汁用絹袋濾去,研磨再三的時候,劉盈擦了擦額上汗,回過頭來,怔了怔,看見長廊下站著的四位老儒。

    東園公唐秉領先,四人舉手加額鞠躬,起身後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雙膝跪地同時叩首,最後直起上身,同時手隨著齊眉,齊聲道,

    “臣唐秉、”

    “臣周術、”

    “臣吳實、”

    “臣崔廣——拜見太子殿下。”

    劉盈訝然一剎,隨之面容嚴肅起來,負手直立,淡淡道,“四位先生不必多禮,請起吧。”

    他說話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襯著站在光影之中的他沉穩而端莊,這一刻,他是大漢僅位于皇帝之下的太子,而不是早先溫潤和善執弟子之禮的少年。

    然而商山四皓並不覺的受冒犯,相反覺得欣慰,四人起身,直立後放下雙手,笑道,“謝殿下。”

    張嫣用棒縋一下一下的錘著絹袋,將絹袋中的米汁錘打出來,然後景娘接手,抬頭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她,分明在問著接下來怎麼辦。

    取了干淨陶釜,將澄好的粉傾入其中,加水,用清潔的木杖沿著同一方向攪動,百余下乃止。待米粉沉澱,水清澄後,用杓徐徐舀去清水,置三層布于粉上,布上壓了厚厚一層粟糠,再在糠上細細灑了一層灰。示意景娘去灶下點了小火。

    很快的,火力催動水汽蒸騰,糠灰潮濕,換了數次灰,直到最後,灰只是微濕,這才熄了火。

    張嫣揭去層層布,露出細膩的香粉來,用指甲撮了點在掌中觀看,滿意的點點頭。轉首看,景娘的眼楮已經亮了。

    削去四畔沒有光澤的,剩下的,就是水水嫩嫩的香粉了。張嫣拍了點在掌上,勻勻的拍了一層臉,笑道,“還是趕的急,這香粉帶了些許火氣,比平常的性燥些,若是自然干爽,還要好些。景娘姐姐,你也試試看。”

    景娘點點頭,亦拍了些在掌上,在天光下看,果然清白均勻細膩水嫩,縱是齊地最好的白粉,也及不得七成,拍在臉上,亦是滑膩均勻,淡淡的看不出痕跡。

    “要是應景的話,再加些桃花瓣汁兒,梅花汁兒,更要香氣撲鼻呢。”張嫣笑道,“其實這香粉也不是最好,還有一種玉簪花粉,涂在臉上,更是輕白香美,四樣俱好,只是又要麻煩。”

    景娘的眼楮晶晶亮,執樹枝在井邊地下寫了一行字。張嫣歪頭看了,笑道,“當然可以。其實這些方子也是在古書上找到的,我也是第一次做呢。沒有景娘姐姐幫忙,我可做不出。姐姐可有匣子?”

    景娘點頭,轉身回房,不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木匣子。張嫣第一眼見了眼便一亮,贊道,“這個好。”將香粉平平裝了一匣托在掌中,不過半掌見長,三分之一掌見方,小巧玲瓏,盒蓋為推拉設計,其上雕刻著一枝梅花,雕痕略顯拙稚,卻用盡心思,古拙趣味。

    將甑中剩下的香粉推到景娘面前,笑道,“這個景娘收著,等你隨東園公到長安,阿嫣再找你去做桃花粉,梅花粉帶著紫茉莉粉。好不?”

    景娘抱甑輕輕應了,眸中笑容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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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票小劇場之YY版Action2︰

    N久之後,大漢娛樂團金牌記者X江采訪惠帝陛下︰據娛樂團狗仔團隊鍥而不舍的挖掘之下,翻出多年前惠帝還是太子之時,在延請商山四皓之際曾與外甥女共睡一室。

    惠帝[惱羞成怒ing]︰中間還有一道牆啦,靠,我又沒有戀童癖。

    是,是,是,陛下說的是。X江敷衍著[解釋就是掩飾。]不過,听聞陛下曾經見過張小娘子的裸足,不知道有何感受?

    惠帝露出懷想的表情︰粉紅粉紅的,那種粉紅,就像一張張粉紅票堆在一起的模樣。

    PK榜上被逼宮ing,某江痛哭流涕求粉紅票。淚。
    張嫣繞出前庭的時候,劉盈正在與商山四老告別,“盈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返長安,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盤桓收拾,三日後,盈當遣人來接。”

    四人俱稽首道,“諾。”

    劉盈回過頭來,看到站在當庭處的張嫣,唇角略翹的一翹,立時板起,輕斥道,“嬉鬧夠了,回去看母後和姐夫怎麼拾掇你。”

    她哪里怕得他這只紙老虎,拉著他的手軟軟道,“舅舅,得遇良臣是喜事,不可以還跟阿嫣置氣的。”

    童言童語听在商山四皓的耳中極為受用,唐秉笑道,“太子倒不必急著訓張娘子,可知我等四人為什麼最後決定效忠于太子?”

    劉盈拱手,“還請先生賜教。”

    “因為太子是謙謙君子。”唐秉正色道,“如今大漢天下初定,需要的不是霸主而是仁君。旁人眼中也許太子庸溫不及陛下,但我等看來其實不然。太子言辭有質心存純恤,這是仁;不以勢逼人而待我意向,這是穩。進退有儀尊師敬道,這是敬。張娘子三番兩次打擾而太子始終耐心以待,這是度。但得有仁義之念,敬才之心,沉穩之意,容人之度,天下何愁不能垂拱而治?”

    張嫣听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所謂高人,都有能將原本很簡單的事情用很復雜的理論重新詮釋的本事。商山四皓最後始終會出山襄助劉盈,這她一開始就知道,所以真的真的沒有什麼打算幫助劉盈的想法,只當這是純粹一場郊外散心,從長安逼仄的空氣中逃出來。

    但是——

    就這樣調皮搗蛋也能幫到劉盈?

    大神,張嫣無語問蒼天,您這金手指開的?

    一旁,劉盈低首道,“謹受教。”

    辭別了商山四皓並景娘後,張嫣坐在回程的馬車上,趴在簾子下看車外的風景,眼波回旋,“舅舅,我說我今趟兒來幫的上你的忙吧?”

    “是。”劉盈無奈道,“阿嫣大小姐,你要我謝你什麼?”

    “我想要——咦,”張嫣正想著還有什麼自己想要的,然後,“這條路好像不是我們來的時候走的路啊?”

    她雖並不在意來時兩路風景,卻依稀記得一路坦途,而此時馬車卻上了一道斜坡。

    說話間,馬車拐上了另一條路,前面停了一輛大車,長騮在車前等候,拜道,“殿下。”

    “是啊,”劉盈攜張嫣換車,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給賣掉,怕不怕?”

    “好啊。”她嗤笑回道,“你要找個買的起我的人哦?”

    “哈。”

    車行平穩,不過小半日日程,就到了酈邑城外,劉盈忽然道,“停車。”馬車停下,慣力讓張嫣驚醒,忙揉著眼楮道,“到了麼?”

    劉盈笑笑下車,站在田壟之上。面前阡陌縱橫,是大片黧黑的土地。之中站著一個中年農民,穿著粗布衣裳,彎腰用鐵鋤犁田,裳擺之上滿是泥濘。

    “噯,”張嫣跟著跳下來,伴到劉盈身邊,好奇道,“舅舅,一個種田的有什麼好看的?我餓了啦。”

    聲響驚動了田中耕作之人,他起身,回過頭來,手搭涼棚向這邊張望,見了劉盈,面上泛起大大的笑容,揮手喊道,“喲,盈伢子——”

    張嫣驚掉了下巴。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張嫣偷偷覷著已經換了干淨衣裳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隨便在路上撞見一個地里耕作比普通農夫還要像農夫的農夫,居然是大漢的諸侯王爺。

    確切的說,是前諸侯王。

    這位不帶一個從人親自背著鋤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劉邦的嫡親兄長劉仲,太上皇劉昂育有四子,劉仲行二,昔年劉邦為鄉里亭長之時,鎮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鐵不成鋼,曾斥道,“汝不如二兒遠矣。”及至劉邦登基為帝,打下大漢萬里江山,笑問太上皇曰,“吾今與二兄比諸如何?”乃于漢六年春正月封兄仲為代王,轄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劉仲懼不能戰,竟于星夜奔回雒陽,這回輪到高帝恨鐵不成鋼,待匈奴軍退卻之後,廢了他的代王之位,黜為合陽侯。

    失去了王位的劉仲非但並不沮喪,反而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與弟弟道,“我也覺得自個兒不適合當什麼勞什子王爺,這回就好了。”拍了拍腦袋搬回老父身邊,重新拾起了昔日種田的愛好,以侯爺之尊將酈邑城附近的天地佔下百畝,自得其樂的耕種。妻子子女久勸,亦不肯回頭。

    張嫣拍掌笑道,“好厲害啊。”

    視名利如浮雲,不是每個人都能心無芥蒂的做到。張良在功成名就之時選擇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誼留一個退路。論境界其實不如劉仲,劉仲是真的將名韁利鎖當成束縛,脫出來才松了一口氣,也是真能將世人目光當做浮雲,自得其樂的過著自己的日子。

    也許,這樣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脫凡俗覺得幸福。

    “咦,”劉仲看著佷子身邊的活潑稚美的張嫣,眼楮亮得一亮,訝道,“這小娘子是誰,粘你粘的這麼緊,莫不是你娘為你挑的童養媳?”

    劉盈與張嫣同時黑線,劉盈咳了一聲,將掩口的手放下來,無奈道,“二伯,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兒。”

    張嫣也嗔道,“伯公你為老不尊,瞎說什麼呀。”

    “啊,”劉仲喚了一聲,怔怔望著張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滿華的女兒,也有這麼大了啊。”

    “我分明還記得,”他笑著比了比腰,“她才這麼點高,嗯,現在也是長公主了。——嘿,公主,真是想不到,我老劉家這代里還能出個公主。”

    劉盈微微一笑,“二伯,你還不習慣你的合陽侯身份啊?”

    “怎麼能習慣?”劉仲苦澀笑道,“每日里我背了犁從村子里過下田的時候,覺得各種奇異的眼光都能夠盯死我。他們都再說,你一個侯爺還下什麼田啊,裝模作樣的。盈伢子,”他回頭,小心翼翼的望著劉盈,“二伯窩在這兒種田,是不是真的讓你和你爹丟人了?”

    劉盈啞然失笑,“怎麼會?”他遲疑了一下,措辭道,“父皇——爹爹打下這江山,不就是為了家里人舒服度日。二伯嫌當代王肩上擔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轉封你為侯。你願意來酈邑,代爹爹盡孝于祖父膝下,爹爹只有感激還來不及的,哪有容人說你不是的?”

    “是麼?”劉仲笑的開懷。

    “怎麼不是呢?”張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關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爺麼,愛干什麼就干什麼?什麼理兒規定堂堂一個侯爺,連想做什麼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這片地打算種什麼?”

    劉仲拍了拍後腦,憨厚笑道,“這兒附近的居民都種黍米,我便也打算種黍米。”

    “不過話又說回來,”張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個侯爺麼,種田也要種的和人家不一樣,這才有侯爺的範兒。”

    “咦,”劉仲略微訝異,“自古以來,種田不就是那麼個種法,還有什麼可以不一樣的?”

    “當然可以有不一樣啊。哪,”牽了牽劉仲的衣角,讓他彎下腰來,“伯公你看,大家種田是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討個溫飽是不是?”

    “是啊。”

    “伯公現在是侯爺,大可不必考慮這個問題了,是不是?”

    劉仲嚴肅的皺眉思考,“我這個侯爺,雖然已經不是代王了,不過听說是有食邑的,應該可以吧。不過我家里還有老婆兒子……”

    張嫣大惱,嗔道,“伯公你難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餓到他哥哥的老婆兒女麼?”

    “是啊。”劉仲拊掌,“那就成了。”

    “所以,”張嫣嚴肅誘導道,“我們就算種田,也要用貴族的種法。”

    劉仲遲疑半響,終于低下頭不恥下問,“阿嫣啊,什麼叫做貴族的種田法?”

    “伯公你看,”張嫣咬唇偷笑,“您是誰啊,是合陽侯啊,大可不必只重一種黍米是吧。咱們將江南塞北的稻米,麥子,豆子,菽椒韭,各種植物一畝種一樣。您不是有百畝地麼,我大漢物產豐饒,定要種一個絕不重樣。”

    “這樣麼?”劉仲搔了搔頭發,神情呆滯,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還有還有,”說起這,是張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只有鐵犁鐵鋤,只好一點點的自己耕田,您老誰啊,是大漢侯爺啊。阿嫣听說南方齊魯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別人用得為什麼我伯公用不得?回頭咱們就上市場上牽兩頭牛去。別人家手粗又趕的忙,種子只隨便灑灑,伯公你有的是時間,咱們一個一個為種子寶寶挖坑安家,細細的撒下去,您要是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出工錢請人幫忙;還有還有,別人家一畝地只種一樣東西,又單調又不好看,咱們可以——”

    “慢點慢點,”劉仲連忙搖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說的太多了,伯公記不住。”

    張嫣轉著水靈靈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卻被身後的劉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靈精。”他斥道。

    “哪有?”張嫣抱怨,撲到劉仲身邊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盡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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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嫣啊,”劉仲卻沒有顧她這邊,鄭重而又遲疑的問道,“這樣子的話,真的就不會有人看我的笑話了?”

    “當然。”張嫣脆生生而堅定的點頭道。

    “您還可以專門雇個師爺,幫你統計哪一畝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時候送一把給皇帝阿公,沒準兒阿公要大大夸贊您呢。”

    當然要夸贊了,真這麼下去,沒準兒就整出個先行農學家來了。

    劉仲大慰,道,“夸贊不夸贊不要緊,只要三弟不嫌我丟他的臉就好。說起來,。盈伢子,你是特意過來看爺爺的?”

    “嗯。”劉盈鞠道,“听說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佷兒心里掛念,特意來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順,”劉仲笑道,“你來了,你爺爺看到你,自然就開心了。”

    的確是——太開心了。

    張嫣一臉黑線,面對面看著一看見自己就大樂的七十余歲的矍鑠老人,他一把抱起自己,樂癲樂癲的逛到隔壁鄰居家找多年老友炫耀,“姓秦的你看,這是我曾外孫女兒,怎麼樣,比你家剛滿三歲的小曾孫女兒漂亮吧?”

    太上皇劉昂,在楚漢之爭中吃盡了苦頭,待劉邦終于打敗了項羽,興建了大漢,想要接老父到長安新建宮殿中享享福,太上皇卻愀然不樂。劉邦奇怪,便問父親何故。太上皇言道︰“我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以此為歡。今皆無此。故以不樂。”

    高祖于是為了父親,在離長安極近的地方興建了一座酈邑,一應房屋建築,俱按豐縣格局,更是遷徙一群父老鄉親前來,仍按從前居住。太上皇見此大喜,從此滯留酈邑,不肯再歸長安。

    “故新豐多無賴。無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時常祭�榆之社。及移新豐亦還立焉。高帝既作新豐。並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雞鴨于通涂亦競識其家其匠人吳寬所營也。移者皆悅其似而德之。故競加賞贈。月余致累百金。”

    自然不會有人敢計較太上皇大人逛鄰居逛的是不是時候,秦老漢皺著眉出來,和多年老友懷中的女孩兒大眼瞪大眼半響,裝作沒有看見後面太子殿下哭笑不得的神情,喃喃的朝天翻了個白眼,“那是小滿華兒嫁的人家好,和你有什麼相干?”

    他是自小看著魯元與劉盈姐弟長大的,是太上皇從前家鄉的鄰居,二人自幼一起長大,交情最好,雖然如今際遇天變地化,一人之子已是天下之主,另一人依然是平民百姓,卻學不來彼此官腔,依舊是從前鄉里鄉親的憑鬧,仿佛這才舒坦。

    “瞧你說的。”劉昂杵著拐杖譏笑道,“難道你那曾孫女兒是像你孫子,還不是隨孫媳婦而已。”

    “那又如何?”秦老漢不服氣道,“曾孫女兒,總還隨我姓秦,你這曾外孫女兒姓啥?到以後長大了嫁人,離你家就更遠了。”

    劉昂一時語塞。

    “你不知道,那個姓秦的老頭兒多可惡。”晚間里劉昂興致大發,拉著許久不見的孫兒喝酒,大碗大碗的酈邑酒灌下去,“三天兩頭抱著他家曾孫女兒到我面前來晃,說是雖然我兒子當了皇帝,但是論後代相貌,他還是贏過我的。”他仔細端詳了清瘦少年一會子,嘟囔道,“我這孫兒還是挺俊的啊,比他那木木訥訥的孫子強多了。”

    劉盈哭笑不得,強從祖父手中將酒杓按下,“您年紀大了,還是少喝些酒。說起來,”他想了想笑道,“四叔家的阿擷妹妹就很好看啊,想來怎麼也不會讓你輸了這口氣去。再不成,三弟也是相貌很好的。”

    “阿擷那丫頭哪肯來這窮鄉僻壤。”劉昂大聲道,又恨鐵不成鋼的按著劉盈的額,“你那個三弟,我這做爺爺的統共也沒見著幾面。盈兒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後可是要奪你的儲位,你一味這麼老好人的讓著他,小心哪天——沒你的好果子吃。”

    劉盈怔了好一會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兒,”劉昂抱著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個堅毅狠辣的性子,怎麼生出你這種溫吞吞的兒子?”

    老年人上了年紀,就很容易困頓,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劉盈提了盞燈出來,外面夜色如水,幾粒閃閃的星子嵌在天邊,溫柔的睇望其下鄉野。

    “太子殿下。”階下披甲執戟的太上皇衛尉酈商以軍禮向劉盈請安,冠之下,抬起一張英武的臉。

    “酈將軍,”劉盈有禮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子請行便是,……商會遣人遠遠跟著。”

    酈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樣子,仿佛很多年前,還是孩提的他與堂兄弟一起穿過的豐城街頭,巷陌溝渠,一一見過。

    “阿嫣,”劉盈笑道,“你沒有去過豐沛吧?”

    自然沒有,張嫣搖頭,“豐沛,很漂亮麼?”

    “鄉野地方,哪有什麼漂不漂亮的。”劉盈失笑,夜色中一雙眸子安然沉靜,“不過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罷了。——你阿母這次回長安,第一眼見到我,就告訴我,‘真懷念故鄉啊。’”

    單純,清朗,所有厲害皆不及威脅生命的豐沛故鄉。

    也許,該懷念的不是豐沛本身,而是豐沛悠遠濫觴的時光。

    “小時候,阿姐總是笑的很干淨,若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就去城中的河放一盞河燈,然後就相信所有的煩惱都給放走了,什麼都不再放在心上——北陌的老孫頭河燈做的最好,阿姐帶我去求過幾次燈,有一次身上沒帶夠錢,求了好久,老孫頭不耐煩,干脆送了我們一盞。”

    “阿嫣,”劉盈忽然道,“我帶你去放河燈吧?”

    “噯?”張嫣訝然。

    “跟我來。”

    他帶著她在入夜後的大街上奔跑,昏黃的燭光在燈盞中跳躍,迷離但固執的不肯熄滅。

    跑到老孫頭家的時候他們已經氣喘吁吁,劉盈笑的開懷,上前大力的擂門。

    “誰啊?”一會兒後,屋里亮起了燈,一個聲音含著些怒氣問道。

    “是我。”劉盈大聲答道,“城東劉老漢家的孫子。”

    “呀。”一聲訝異,屋門被人從里面拉開,白裳老人有些想怒又又些想笑,調整半天後最後問道,“盈伢子大老晚的敲門,做什麼事。”

    劉盈恭敬拱手,“欲索一盞河燈。”

    河燈自然沒有現成的,老孫頭已經停業多年,不過家里現成材料工具都有,連夜再為他做出一盞,劉盈摸了摸袖口,尷尬笑道,“我又沒有帶錢。”

    “阿嫣,”他回頭問張嫣,“你有麼?”

    “還要啥錢呀,”老孫頭大力的拍著面前少年的肩頭,拍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身份,尷尬笑了笑,手卻再也拍不下去了,“當年我就沒收你的錢,難不成今兒反而要收了?”

    澧水在酈邑城的夜色中靜靜流淌,無聲無息,“當年豐城中也有這麼一條河,從豐城流出,又經沛城,我和阿姐,都是在這條河邊長大。”劉盈靜靜道,“阿嫣,你去點吧。”

    “嗯。”張嫣捧著河燈愛不釋手,老孫頭的河燈,使用桐油漆過的布制成的,裁成盛放的菡萏花形狀,花芯兒是一截蠟燭。

    啪的一聲,她點燃了火折子,呵著手護著火點燃了蠟燭,燭光微弱烈烈的燃燒,散發著幽微的香氣,在夜風中搖曳。

    她提著河燈步下河堤,一步步踏在松軟潮濕的河岸上,回頭看劉盈,少年站在石橋之上對她微笑,帶著溫暖的鼓勵。于是她折下腰,極輕又極大力的將河燈穩穩的托進了靜靜流淌的河水。河燈墊了個浮沉,慢慢的隨著水流向下而去。

    請你一直的流淌而去,永遠不要覆滅。張嫣合掌在心祈禱。听人說,一盞河燈是人的一個願望,我的心中有一個願望,我無法名狀它究竟是什麼,可是我希望你能保佑它實現。

    張嫣站的直直的,遠遠看著一盞河燈飄飄搖搖的順水而下,燈中燭光瀲灩,搖曳成一束暖黃,她一眨不眨眼楮的盯著那抹黃光,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才停下,眼中已經薄含淚水。

    “開心些了?”不知什麼時候,劉盈走到她的身後,輕輕道。

    張嫣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笑道,“我哪里有不開心了?”

    “哪里都有。”劉盈彎下腰來,直視著她的眼楮道。

    “這兩天,你雖然一直都在笑,笑的一副陽光的樣子,其實心里面一直不開心。你就是不開心了,才硬要跟我跑出長安來,是不是?”

    張嫣再也撐不住笑下去,慢慢板了臉,問道,“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我是天子外孫,長公主之女,我還有你這樣一個太子舅舅,未來一片燦爛錦繡前程鋪在我面前,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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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關于太上皇佚事,出自《西京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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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張嫣還太小,板起臉的時候無法讓人覺得嚴肅,反而更顯得稚嫩可愛,劉盈慢慢笑了一會兒,亦將目光投到遠處,“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不開心忽然多了一個弟弟,不知道怎麼相處。這兩天我才漸漸發現,不止如此。你好像,——不能覺得安全,你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張嫣渾身一顫。

    “阿嫣,”劉盈苦澀續道,“你爹爹這次的事情,真的讓你這麼不知所措麼?”

    “不是啊。”張嫣喃喃道。

    我才不是為了阿爹失王黜侯不知所措呢。

    我只是,我只是——

    我的確是——

    找不到能落腳的地方。

    “阿嫣,”劉盈垂眸,重新睇視于她,他的眸色安靜內斂,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我曾經告訴于你,給予你的愛,不會因為旁人而磨損半分。今天我想繼續告訴你另一句,你要先學會愛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愛做回報。”

    “是麼?”許久之後,張嫣輕輕問道。

    “是啊。”劉盈微笑,忽然問道,“你見過如意麼?”

    張嫣搖頭,“沒見過。”

    “如意他——”劉盈想了想,慢慢道,“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莫名其妙的多了這個弟弟,最初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母親回來後,恨如意恨的要死。可是我想,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弟弟啊。偶爾幾次在長樂宮遇到他,他有些驕縱,有些任性,但終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所以無論該不該,我心里始終留著如意這個弟弟,所以後來如意長大後,和我還是很親,無論外人怎麼說,他是我弟弟,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所以,”夜色中他明亮安靜的眸光溫溫的罩在張嫣身上,“你懂我的意思麼。”

    “嗯。”張嫣輕輕點頭,若是旁的人與她說這樣的話,她大約會懷疑那人的真心,唯有劉盈不同。她知史上他護如意極厚,為免這個弟弟遭了母親戕害,竟是邀之貼身隨護,同寢同食,數月不離一步。若不是心中真的存了這個弟弟,哪個人肯做到這個地步?

    那麼我呢,我的心里面存了個誰?

    張嫣的心思忽然飄蕩到極遠,她想起前世听過的一首歌,于是含在嘴里囫圇的哼了一句,“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

    “什麼?”夜色空寂,劉盈沒有听清楚,狐疑問道,“你在說什麼?”

    “沒有啊。”張嫣微笑著抬頭。

    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放感情。

    她只是,想找個人放下自己的感情。

    一個人,當她出生在世界上後,她就不僅僅是這個人的本身,她是母親的子女,家庭的一員,主子的奴婢或奴婢的主子,或干干脆脆廖然一身。只有她找到在這片天地中的歸系原點,她才能心中安定,停止漂泊。

    而她重生在這個年代,像眼前這江湖之上一片浮萍,沒有根沒有系,所以總是漂泊難安,所以總是心情急躁,所以總是行事魯莽,她不知道她將是走是留,若是留的話她又該如何找她的歸系。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有人愛著她,而她也在愛著有的人,才能將迷茫沉澱,安心的走下去不會迷失方向。就好像一棵樹扎了根,一根藤蔓伸出觸須緊緊的將喬木抓住。就好像前世的莞爾與她,互為彼此的依靠。因為心中篤定永遠不會被遺棄,所以才能盡情歡笑,才能不畏艱險。然而命運忽如其來劈頭切斷了她與莞爾的臍帶,迫使她得學會離開莞爾獨自生存。她的感情頓失歸依,她捧著自己的感情想要將之找一個人存放,卻小心翼翼的審視著,怕受傷,怕背叛。她會自覺不自覺的這麼想,呂雉疼愛她的外孫女兒,可是呂雉心思堅毅,難保日後不會因為政治而拋棄自己;魯元疼愛她的女兒,但魯元心性純稚,還有著一個兒子,難保不會分了心思,疏遠自己;張敖疼愛自己的女兒,但他對高帝心存怨恨,又有一大堆侍妾和嫡庶子女,自己在他心中究竟重有幾分……

    這些劉盈不會懂。

    十四歲的少年不會知道女孩兒復雜的故事和心思,他只是敏銳的察覺了自己焦躁的情緒和迷茫的心思,憑借著自己的猜測和閱歷做出解釋,然後笨拙的找著方法想要安慰她。

    可是,他還是安慰到了她,並為她的迷茫指明方向。

    那個失去莞爾的張嫣,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孤獨的,這樣的孤獨迫切的驅使她想找一個代替莞爾的存在寄托自己的感情。這種感情,不需要是男女之愛,也不必是兄妹之情,又或者是母女。她單純想要的是,一個可以愛,也愛著自己的人。

    但劉盈說,你不能永遠只想著得到,得到忠誠,得到寵愛,得到付出,在得到之前,你得先學會付出。

    莞爾當年決定愛她,他可想過自己會受傷害,會被背叛?

    沒有。

    你想要被愛,就得先學會去愛。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堡壘里,小心翼翼的審視著哪個人對你安全,哪個人值得去愛。

    愛不是那個樣子的。

    你要先努力的,真摯的去愛別人,才能得到別人努力真摯的愛。你去愛你的母親,你便自然是母親愛的女兒,你要去愛你的外祖母,你便自然是外祖母愛著的外孫女兒。

    還有,

    她仰首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並不高,也不偉岸,可是他有著一雙溫暖的眸光,和令人安心的靈魂氣質。

    你要去愛你的舅舅,你便自然是舅舅愛著的甥女兒。

    人同此理。

    張嫣吞掉了心里的一滴淚,你要去愛莞爾,你才會是莞爾愛的嫣然。縱然不見不聞,愛在心里永不會模糊。

    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樸素的道理,但是很多人一生都沒有想明白,他們只是以一個嬰兒的形態被呱呱的生下,然後再成長的過程中本能的愛著親人朋友,于是本能的融入到身邊的社會,他們不需要想明白,因為他們已經樸素的在以實踐證明著它。

    而張嫣不同,她是措手不及中被命運錯投到這個陌生年代的外客,她無法自然而然的愛著身邊的人,同時她又努力的渴望被愛,情緒的本能與渴望互相沖擊,使她隱隱焦躁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劉盈點醒了她。而當她明白到這一點的時候,原本浮躁的心也就慢慢落回到它原該在的地方。

    這一刻,她也就真正的融入了這個時代。

    從今以後,我會更努力的扮一個張嫣,陪著那些我愛和愛我的人慢慢長大。我沒有太多的抱負,只是想安安全全沒有波折的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我依然會在我的夢里想念莞爾,卻在醒來的時候認真的做張嫣。

    我不想做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笑弄風雲的英雄,也不願意平平凡凡的過我的一生。前者太累,後者太晦暗。我只願意在我眼前所看見的一片天地里,所有人平安喜樂的在一起,他們喜歡我,也不至于離不開我。

    我只想做一個比眾生稍微好一些的人,偶爾給人一點驚喜,那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你知道麼?

    張嫣撲哧一聲笑了,“舅舅,”她嗔道,眼楮明亮,“你每天想那麼多,會變老的,開開心心單單純純的微笑,不好麼?我可不要我的舅舅變成一個小老頭。”

    劉盈端詳了她一陣子,確認眼前所見女孩,這次所笑終于出自真心,這才放心,道,“我沒有不開心的微笑啊。”

    只也許是忘了不開心。

    張嫣捂著手打了個哈欠。

    “真的不早了,”劉盈覷了覷天上群星,笑道,“回去吧。”

    “嗯。”張嫣點點頭,不懷好意的望了眼劉盈的背,耍賴道,“舅舅背我。”

    “你自己又不是沒有腳,干嘛要人家背?”少年板著臉訓道,卻又在望著女孩困頓的臉色後心軟,上前微微屈膝,道,“上來吧。”

    張嫣聞著他身上久違的松香氣息,安心的閉了眼,感受著身下輕緩的顛簸,昏黃的燭光在少年腳下投出溫暖的光圈,從中心到四周,漸漸淡去。張嫣呢喃道,“舅舅,”

    “嗯。”少年輕輕應道,不曾停步。

    “你是一個,很溫柔的好人。”

    劉盈怔了一怔,微微苦笑,“不要對男孩子說溫柔,溫柔對男孩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尤其,對國之儲君而言,更是要不得的東西。

    “好。”她答應。

    但我會一直這麼相信,並心存感念,因為,你就是這麼一個人,本質里鋪著一片溫柔,永遠不憚以最善意的心思去相信別人。

    “舅舅,”

    “嗯?”

    “你喜歡酈邑,勝過長安吧。”

    ——因為酈邑,是你的另一個家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溫柔的原鄉,它的名字,也許就叫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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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著女孩走回寂靜長街的少年輕輕頓了頓腳步,用迷戀而又疏離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陌人家,許久之後,他輕輕道,“阿嫣,你不知道,無論再怎麼像,不是就是不是,永遠不可能變成是。”

    每一個人的家鄉只有一個,它不是隨便改改面貌裝裝樣子就做的了假的。酈邑會讓他覺得更接近故鄉一些,可是他心中的故鄉永遠只有一個,那是遠在天邊的豐沛。

    甚至,就算他真的回去,那也已經不是他心中的故鄉了。

    稚弱的女孩兒懂不了他的心思,她已經昏沉沉的即將墜入夢鄉。

    “舅舅?”她最後喊了一聲。

    “嗯?”他不厭其煩的答道。

    “沒事兒。”

    可是舅舅,只有生過同樣的病的人,才知道病痛是怎樣的滋味。所以舅舅,你是不是也曾經,在親人的聚散和身份的變幻程中,茫然不知歸路?

    每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出生,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直到永遠。于是他或她總有一天會得到屬于自己的傷口。這世上快樂的人有千種快樂,悲傷的人就有千種悲傷。別人的快樂是別人的快樂,自己的傷口依然是自己的傷口,快樂可以與別人分享,傷口卻只能由自己靜靜舔舐。它不可能因了別人的安慰就自行消失,到最後,還是得我們獨自承擔。

    第三日,劉盈啟程回長安。

    駟馬安車走出村口的時候,張嫣坐在車簾後,正瞧著合陽侯劉仲牽著頭黑牛從村外走回來,“阿嫣,”劉仲眼楮一亮,攔著她道,“你上次說的牛耕,究竟是怎麼個耕法?”

    “就是……”張嫣掀簾探頭,正想興致勃勃的告訴他,忽然省起,這種純技術活兒,絕對不該是自己這個六歲的小女孩該知道清楚的,連忙笑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齊魯那邊都是這麼做的,伯公稍稍使人打听打听就知道。”

    “哞——”他身後的牛仰首長叫了一聲。

    “這麼麻煩啊。”劉仲皺眉,心中直欲放棄,然而張嫣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意興高昂的蠱惑道,“伯公好好干,爭取做一個大漢第一農的架勢出來。”

    “好。”霎那間劉仲被她的話激的熱血沸騰,堅定道,“回頭我就找人去齊魯探探。”

    大漢第一農,大漢第一農……

    劉仲踩著輕飄飄的步子飄進了村子,要是真的能夠這樣的話,他三弟該多為自己驕傲高興啊……

    “你就憑吧。”前行的車中傳來劉盈不贊同的聲音,“盡弄些有的沒的折騰二伯,若是二伯為此煩憂,反而不好。”

    張嫣咯咯的笑,不以為然道,“我又沒拿刀逼著伯公都按我說的做。他若是不高興,可以當做沒听過麼。反過來說,要是我能夠逗的他開心點,不也是好事麼。”

    “你呀。”劉盈無奈嘆道。

    宮車行到長安城之外二十里處灞上,停下來為馬兒飲水,又將車身拭去塵土,才好干干爽爽的進長安。張嫣坐在車中,掀簾子向外頭看,許是因為解開了纏繞在心中已久的結,天看起來格外的藍,陽光照在身上格外的暖,空氣嗅著帶著格外的清新,連灞上的景色也格外的動人。

    灞上離長安城極近的所在,又最是人們離別常來的地方,見著熱鬧。河岸邊一行新垂楊柳吐著絮兒蕩一絲晴明在河水里,倒影著灞水之上橫跨一座長橋,百年古木搭成,歷經多年風吹雨洗,猶見滄桑,其上時不時走過一些行人車輛,“年年柳絮,灞橋傷別”,這,就是古往今來無數騷人墨客渲染歌詠的所謂灞橋。

    得意人見得意景,在這時候的張嫣眼中,連行人折柳送別的傷感都被稀釋成一種清朗的祝福珍重,哪怕是灞橋下躺著的小乞兒也見著喜歡。

    等等,乞兒?

    橋下柳樹邊躺著一個乞兒,年紀尚小,不過四五歲的樣子,衣裳單薄不遮風寒,且早已破爛,露出腳趾和肘,面上亦沾染了塵土,只一雙眼楮兒微弱的張著,沒有力氣,卻透出倔強的一點黑,和憤世的絕望。

    張嫣怔了一怔。

    一行人送了友人折回,瞧見了乞兒,女眷的心思軟,求了一句情,于是白衣公子無可無不可的掏出數文錢,囑小廝送去。小廝應了,趾高氣昂的過去,將錢丟到小乞兒面前,說了些什麼話。那乞兒卻一動不動,莫說感恩神色,連看他一眼都不肯,氣的小廝七竅生煙。

    張嫣撲哧一聲,躲在簾後笑了。

    “公子,”青松在車外稟道,“拾掇好了,可以啟程了。”

    “好。”劉盈應了,吩咐車夫趕車。卻听見張嫣忽然道了一聲,“等我一會。”

    “舅舅,咱們還有吃的麼?”她問,也不用劉盈答話,徑自將車中案上一堆果品兜了,跳下車,跑到乞兒面前,想了想,又折下一枝清翠沾染露水的柳枝。

    “噯,”乞兒听見有人喚他。

    他一動不動,徑直想要這麼躺著直到死掉,也不願在這沒有親人的世上多留一天。但一抹清翠探到他額前,他感觸到柳枝親柔的葉兒劃過額頭,尚潤著絲絲水氣。

    有沒有完啊?他忍了一會兒,到底忍耐不住,回頭怒目相視,卻看見一張雪娃娃一般的臉。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兒送人的人都會折一枝柳枝送人?”雪娃娃問他。

    不知道,他微微搖頭。

    “因為啊,”雪娃娃笑眯眯的道,左耳上一粒鮮紅的胭脂痣,是將墜未墜的一滴血的瀲灩,“柳字諧著一個留音,他們想要告訴自己送的人,這個世上有人在挽留著他。”

    “哪,”她將柳枝遞到自己面前,“送給你。”

    “我這兒有梨兒,橘兒,湯餅,並糖炒栗子,都拿給你了,”張嫣一股腦將懷中果品吃食全都堆在乞兒面前,歉然道,“我知道餓久的人最好的是飲碗稀粥,不過旅途中做不了粥,你將就一下,要慢慢的吃,不要一下吃急了,反而會壞事。”

    “啊,我舅舅在叫我了,我先走了哦。”她急急的站起來,拍了拍衣襟上的食物碎屑,掉頭跑回,沒有看見身後乞兒沉沉的目光。

    這個雪娃娃,很像他放在心里的那個女孩,一樣的年幼稚嫩,一樣的剔透如雪,一樣的心思純善,不一樣的只有遇見她們的自己。

    他痛苦的閉上眼楮。

    遇見他的女孩的時候,他雖生活貧困,卻還抱有希望;而如今,他卻已一無所有,連活著都覺疲累。

    只余頰邊一抹青翠,是楊柳枝梢頭嫣然的綠。

    “張娘子心思倒好,”青松倚在車旁,漠然看著遠處情景,只眼中藏著一抹慨然,突如其來與張嫣道,“只是這天底下有這麼多可憐人,哪里都救的過來?”

    張嫣怔了一怔,回頭笑道,“可是我這個時侯就看到他一個啊。”

    若連舉手之勞都不肯,又談什麼兼濟天下?

    青松翻身上馬,回頭再望了一眼橋下柳樹邊的乞兒,他色澤黯淡,但身邊插著一枝柳枝,卻鮮亮的像是綿延不絕的希望。

    青松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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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嫣,”從宣平門入長安城後,劉盈問張嫣,“你是要我送你去你爹那兒呢?還是隨我回長樂宮?”

    張嫣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阿爹的侯府還沒有修好,我過去他還要安置我挺麻煩的。還是回阿婆那兒吧,我想阿母了。”

    “是麼?”劉盈悠然笑道,“你不是怕你爹訓你私逃麼?”

    “舅舅,”張嫣惱道,“人家哪有?”

    馬車穿過章台街抵函里,青松並呂家侍衛辭別後回呂府復命,劉盈則入外宅沐浴更衣,又換乘一輛宮車,這才入長樂北闕。

    魯元得了消息,早就在椒房殿門口候著,看女兒迫不及待的從宮車中跳下來,“你還知道回來啊?”她板著臉訓道。

    這次一定要給阿嫣一個教訓,她咬著牙在心里默念道,若總是這麼膽大妄為,遲早有一天要驚的自己一身病來。

    “娘,”小小的女孩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徑自笑的沒心沒肺的,仿佛天上的太陽都要在她的笑容下失色。她笑著朝自己奔跑過來,軟軟的身子輕輕的伸出手抱住自己,又蹭了一蹭,安心的再喊了一聲,“娘。”

    魯元怔了一怔,面色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很清楚女兒身上發生了什麼,可是來自女性的直覺和母性的關懷讓她敏銳的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女兒,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她的笑容真心清明,而呼喚盈滿依戀。

    魯元喜歡這種改變。

    她用力回抱著張嫣,佯嗔道,“這回就算了,若還有下回,看娘怎麼收拾你。”

    “阿弟,”她抬頭對劉盈笑道,“阿嫣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劉盈微笑抿唇,“她聰明的很,說起來,也幫了我的忙呢。”

    第二日,張嫣隨母親到正殿陪呂雉用晚膳。進殿之後,看見坐在上首的呂雉,呂伊陪坐在她的左手邊。有些日子不見,呂伊似乎又瘦挑了一點,穿著一件湖水綠色的信期繡雲紋上孺,笑的明朗。

    右手卻坐著一個中年女子,比呂雉略要年輕一些,眉目精明干練,和呂雉有些相似。

    “喲,”呂雉鳳眼一挑,顰道,“幾天沒見人了,還知道回來啊。”

    張嫣無語,真不愧是母女啊,連見面開場白都一樣。“阿婆,”她嘻嘻一笑,跑到呂雉面前,賴到她身上,“人家在外面有想你哦。”

    “是麼?”呂雉淡淡應道,然而眉眼漸漸柔和,抱著她對身邊女子笑道,“這孩子就是精靈。”

    那女子抿唇一笑,“精靈可好啊。也是滿華教的好。”

    “姨娘。”魯元在下面微微折腰道。

    這中年女子便是呂雉的親妹,舞陽侯樊噲的妻子呂䠀gbr />
    “我可不這麼覺得,”樊伉滿頭大汗,隨劉盈入殿來,肌膚略偏黑,面上卻笑出一口白牙,“這丫頭我瞧著比表姐活潑些,表姐好是很好,就是有些拘謹。”

    呂雉呂鼧狶見\耍 林缸藕諞律倌甓哉沛痰潰 鞍 蹋 饈俏葉櫻 焐褪侵槐估梁鎰櫻 鬩 強吹墓擼 禿耙簧砭耍 床還擼 禿八 鎰泳禿謾!br />
    張嫣撲哧一笑,想起曾見過一面的舞陽侯樊噲。樊噲以屠狗戶出身,歷經征戰,終成漢初貴戚,卻總脫不了草莽息,滿臉虯髯,面如鍋底。樊伉在某些方面,很是隨他的父親。張嫣乖乖的喊了一聲“表舅。”

    樊伉滿不在意的受了,過了一會兒,趁眾人不在意的時候,驀的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張嫣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楮,復又開始生悶氣,她緩緩環顧椒房殿中幔帳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氣宛然,朱紅木柱高高的撐起斗拱屋椽,秦漢宮殿總是森嚴莊重,在里面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來。

    從今以後,她真要以這兒為家了。

    永巷令張澤將荼蘼從蠶室提出來,送回張嫣寢殿。不過數日功夫,昔日圓潤的小侍女就憔悴了許多,抱住張嫣又哭又笑,不住的道,“翁主,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張嫣瞥見她手上生出的薄薄繭子,心里歉然,舉手保證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荼蘼收了淚,期待的望著她,“真的?”

    “真的。”

    溫暖的熱水摩挲肌膚,消解著連日來的風塵和疲憊,張嫣舒服的嘆了口氣,從沐浴桶中站起來,取過搭在一旁的干巾子擦拭肌膚。

    “翁主,”荼蘼捧了衣裳要進來伺候。

    “別進來,”張嫣連忙喝道,不能習慣在沐浴這麼私人的時刻也有個人在一邊伺候著,哪怕那個人是貼身婢女荼蘼也不成。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荼蘼被她逗笑了,閉著眼楮將心衣和禪衣放在衣搭之上,感嘆道,“翁主長大了呢。”

    有小心思了。

    張嫣抿唇,飛快的穿好衣裳,預先烘熱了的衣裳不會涼著了人,她系好衣帶,從屏風後面繞出來,抖開濕散的頭發。

    “翁主,”荼蘼笑道,“听說近兒京城里流行一種百花膏,最能滋潤頭發,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差人送過來一些,你要不要試一試?”

    “百花膏?”張嫣另換了一條手巾擦拭頭發,好奇問道。

    “嗯。”荼蘼頷首,“據說此膏乃雜取眾芳以膏煎之,涂發使潤澤。翁主的頭發”她覷了張嫣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是太好,涂了這個也許真的管用呢?”

    張嫣無可無不可道,“你呈上來試試。”

    荼蘼點頭,返身去取了一盒百花膏,張嫣嗅了嗅,果然是花香馥郁的味道。“你幫我涂涂看吧。”

    荼蘼歡喜點頭,搓了一坨在掌心揉開,慢慢的涂在張嫣的頭發之上,“這倒不是要緊的,”張嫣忽然道,“荼蘼,你知不知道我常日里穿的衣裳都是誰做的?”

    “翁主怎麼突然問這個,”荼蘼好奇道,“從前在趙地都是府里織娘供做,有一個叫花錦的手最巧,侯爺的幾個侍妾尋她坐衣裳她都敢推拒,只公主和翁主的衣裳�岸際撬資植米觥=  缶褪槍 姓彩鹿┐睿 黨ク止 杏兄 遙 笤際悄搶 娜朔 頻陌傘!br />
    “嗯。”花香從發稍馥郁出來,張嫣微微皺眉,並不太喜歡這麼濃郁的芳香,“明兒個你去尋審詹事,讓他遣一個織娘來見我,不需要最好的,只要手藝還不錯就行了。”

    “諾。”

    十五盞燭火點在青銅雀首燈台之上,張嫣一邊晾著頭發,一邊在燭光之下伏案抄書,前世積累帶給自己的並非全都是好處,比如說硬筆書法執筆筆法根深蒂固,再怎麼勤加練習也寫不出清挺漂亮的毛筆字來,而絲絹雖輕軟,她卻是用慣了紙的,哪里耐煩一不小心就皺起的絲絹?

    張嫣嘆了口氣,抄了半個時辰的《楚辭》,擱下筆,打了個哈欠,困了。

    第二日起來,荼蘼為張嫣在鏡前梳髻,喜道,“這百花膏還真有些用,不枉要價那麼高,翁主的發果然梳起來順多了。”

    張嫣微微一笑,不甚放在眼里。

    過了午時,便有宮人在外稟報說織室安織娘求見。張嫣擱下手中筆,繞出屏風,見了殿下青衣織娘。

    安織娘揖拜道,“見過張娘子。”

    張嫣點頭道,“我尋你也沒別的事情,想請你給我縫幾條褲子。”

    這褲是她心里頭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決定在這個時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須解決掉它。本來等回自家侯府再請織娘做會更穩妥些,沒奈何對她而言,天天穿開襠的褲子進出,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只好速戰速決。

    “褲子?”安織娘疑惑道,“娘子說的是褲麼?”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張嫣比劃道,“確切的說,你可以叫它。”

    “?”安織娘更加迷茫。

    “嗯,”張嫣頷首,轉身捧起一條早已備好的黃緞錦褲,指著開襠道,“你在這兒再加一塊布,這麼圍過來,哦,再做個褲腰,就是褲了。”

    “娘子,”安織娘想了想,搖頭道,“我們織娘做衣裳,都是詹事少府轉了各殿娘娘之命讓做的,私下不允接私活。”

    張嫣笑道,“你以為你現在站在這兒,是誰叫你的?”

    安織娘一時語塞,最後咬咬牙,下定決心道,“不是婢子不樂意為娘子效勞,而是婢子不能。”

    “哦?”張嫣似笑非笑的問道。

    “自古以來,”安織娘仰首肅然道,“這褲都是沒有下面這片布的,有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子雖沒出息,但也不屑做這胡人之服。”

    張嫣冷笑了一陣子,摜下手中錦褲,“這天下原也沒姓劉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亂臣賊子了?”

    安織娘大驚,面上霎時血色褪了個干淨,趕忙道,“婢子絕無此意。”連連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膽戰心驚,疑惑道,“我從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厲害?”

    張嫣瞧著安織娘倉惶退出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啊。——這世上總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聲氣,她就強了心焰。”可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多,她在心中暗自警醒,前些日子太鋒芒畢露,接下來還是守拙的好。

    荼蘼迷糊中听不大懂,再看自家娘子,已經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無邪的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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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勸君更盡一杯酒,醉後可有粉紅票?
    過得兩日,織娘將縫制好的褲送來,一共四件,俱是錦面絹里,兩件冬褲中納了絮棉,另兩件卻是單的,適合春夏穿用。張嫣大喜過望,立即換了褲,感覺著安全的溫暖,連走路也豪邁了幾分。

    “翁主,”荼蘼追在後面喊道,“你好歹披上袍子,這樣子不雅,不能穿到外面去的。”

    張嫣停下腳步,套上玄色錦袍,嘴角含著笑,轉回頭,就看見侯在殿外廊下的呂伊。

    “阿嫣妹妹穿玄色真好看,”呂伊走上前,微笑著握住張嫣的手道,“我以前以為玄色靜默,非要氣質沉穩的人才襯的出莊重。阿嫣美是美,卻怕撐不起來。沒料到真的穿起來,也自有一番氣韻。”

    “伊姐客氣了,”張嫣訕訕道,“我才覺得伊姐美呢。”緋紅潤紫,明媚鮮艷。

    呂伊咯的一聲仰首笑了,不經意道,“我听說,阿嫣前些天隨表叔去了酈邑拜見太上皇?”

    “嗯。”張嫣眨眼道,這事人盡皆知,倒沒什麼好瞞的。

    “真好。”呂伊悠悠道,神情艷羨,“酈邑很好玩吧?”

    “還不錯。”張嫣一笑道,“伊姐要是喜歡,自己也去玩一次不就好了?酈邑離長安又不算遠。”

    她本是好意安慰,卻不料呂伊驟然變臉,摔下她的手道,“誰喜歡去啊,有什麼了不起?”轉頭沿著長廊跑開,留下張嫣莫名其妙的站在那兒,“噯”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喚她回來。

    “她怎麼了?”張嫣奇怪道,“怪里怪氣的。我又沒有得罪她。”

    “呂娘子她,”荼蘼站在張嫣背後咬唇,覷著呂伊消失在長廊轉角處的背影,輕輕道,“怪可憐的。皇後娘娘雖是她的姑奶奶,但說起來血緣並沒有翁主你來的親近,但凡翁主在宮里,皇後待你總要比她好些,她難免心里不開心吧。”

    “應該不會吧。”張嫣駭然笑道,“我看她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應該不會為這點子緣故發脾氣。”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摞開不要想,這一日,她隨了宮中琴師在椒房殿習琴,從前世的時候,她就非常羨慕那些會彈古琴的女子,只覺得但凡沾了琴一點邊,也就沾上了風雅。而她于琴之一道是無半點根基的,前世的經驗對她學琴而言,既不像認字有所助益,又不像書法慣性阻礙,琴之一道上,她與任何普通的六歲孩子並沒有任何不同,都是新學上手。

    唯一佔些優勢的是,張嫣嘆了口氣,停了手,就是成年的靈魂給予自己的耐心和持久力。

    “怎麼不彈了?”殿外忽有人問道。

    張嫣愣了一愣,這熟悉的語調,她驀然回過頭去,果然看見站在殿門之處劉盈含笑的臉。

    “舅舅,”張嫣大喜過望,丟開琴,跑到他的身邊。

    “我本來不想特意過來一趟的,”劉盈抿嘴笑道,“不過听見這嘰嘰嘎嘎的琴聲,像軋著我耳朵似的難受,就好奇過來看看到底是哪個這麼天才,能彈的出這種琴聲。”

    “舅舅,”張嫣又是惱又是赧然,“人家才學麼。”

    “你等著——”她仰首,信誓旦旦道,“等我再學個幾年,定要彈出一首曲子來,讓你贊不絕口。”

    “好。”劉盈忍不住笑開來,“我等著。——既然見了你,就順便把東西給你吧。”他忽然道,從懷中掏出一樣精致的東西,在張嫣面前晃了一晃,“你瞧瞧這是什麼?”

    “呀。”張嫣驚喜喚出聲來。

    “我答應過送你的,哪,今個兒送到了,以後可別賴我欠著你。”

    那是一個小巧的金銀鏤空香囊,外以藍色花鳥紋錦緞縫成袋子裹了,頂上系出兩端帶子,可以佩在身上。張嫣嫣然接過,翻來覆去的看,赧然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無賴?”

    “沒有麼?”劉盈微微一笑。

    那這個香囊是從何處憑空生出來的?

    “荼蘼,荼蘼,”張嫣奔奔跳跳的奔回殿,喜孜孜道,“你給我將這個香囊裝些香料,我今個兒就佩起來。”

    “好。”荼蘼抿嘴笑應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翁主想要哪種香料?”

    “噯,”張嫣訝然抬頭,“香料還有很多種麼?”

    “自然,”荼蘼如數家珍道,“咱們在房中點的燃香,大略有茅草和蘭香兩種。若是佩戴麼,則辛夷,杜若,白芷都可。翁主想要哪一種?”

    張嫣听得頭昏腦脹,隨口道,“就要杜若吧,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杜若拿來了,還是草睫形,長安城近日連綿煙雨,張嫣捺著性子等了好些天,才等到了大晴天,將杜若枝在陽光下曝曬數日,曬的極干,才剪碎了,小心的集在香囊中,佩在革帶之上,張嫣笑咪咪的展臂轉身,問荼蘼道,“好看麼?”

    荼蘼也笑彎了一雙眸兒,“翁主怎麼打扮都好看。”她誠摯道。

    杜若清甜的芬芳從腰間馥郁出來,張嫣仿佛聞到《九歌》中香草美人的氣息,穿行在椒房殿中,忽然念起了自己的小弟弟,興沖沖的跑來西次殿逗弟弟。

    才兩個月的嬰兒什麼都不會,只能吃奶,睡覺,睜眼,哭笑,張嫣到的時候弟弟剛剛才吃過奶,奶娘將他抱回魯元身邊,張嫣滾在魯元的寬廣長榻上,翻過來戳弟弟一下,翻過去又戳弟弟一下。今日里張偃脾氣倒好,不哭也不鬧,只睜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楮,奇怪的盯著自家姐姐。

    “小孩子的感覺最敏銳。”魯元忽然笑道。

    “啥意思?”張嫣抱著弟弟,不解的抬起頭來。

    “我說偃兒啊,”魯元站起來,走到一雙兒女跟前,逗了逗兒子,“他知道你雖然逗他,但是心里喜歡他,所以不哭也不鬧。”

    這麼說,這個小不點兒同時也知道之前自個兒對他隱有敵意嘍?張嫣仰天無語,阿母啊,我知道瘌痢頭都是自家兒子好,但是你也不用將你家兒子想成早慧神童吧?

    “尚冠里的侯府就快修好了。”魯元又絮絮道。

    “這麼快啊?”張嫣倒有些好奇。

    “不快啦。”魯元嗔看她一眼,“西邊的未央宮也不過就修了一年,侯府小些,自然用不了多少時間,正好未央宮修的差不多了,少府偷懶,用的就是同班工匠。”不過規模自然比未央宮差很多就是。

    “哦。”知道了。

    “再過幾天,就要到上巳了。”

    “哦。”

    “阿嫣,”

    “嗯?”張嫣抬頭狐疑覷她。

    “上巳那天,”魯元微笑著看著她,一雙眸兒明亮,閃閃發光,“我們一家人搬回侯府住,好不好?”

    阿母,很想阿爹了吧?

    張嫣猜測著。

    “好啊。”她道,又低頭逗了逗自家弟弟,無謂笑道,“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偃哥兒就該不知道他家是什麼模樣了。”

    魯元抿嘴兒一笑,目光掠過張嫣腰間的香囊,怔了一怔,若有所思,“阿嫣?”

    “嗯,”又有什麼事兒?

    “你,很喜歡你舅舅麼?”

    張嫣怔了一怔,緩下了神情,散散笑道,“是啊,他是我舅舅麼。”

    魯元柔柔一笑,眸光懷念,“盈弟,是個很好的人。”

    “小時候,我們在豐沛的時候,我比他大八歲,他還是個小小的孩子的時候,我得天天幫著母後忙這忙那做家事農活,父皇是個不著家的,我但凡有心事了,盈弟總是靜靜陪著安慰我,他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心軟,甚至會覺得你的煩惱煩惱著了他真是太不應該。我一直不懂,父皇為什麼對盈弟總是喜歡不起來,在我的心里面,他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兒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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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睡不著覺,母親大人有言︰“數羊吧。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俺說,“俺對羊沒感覺。”

    于是她說,“隨你數什麼。”

    so,大晚上的我在數,“一張粉紅票,兩張粉紅票,三張粉紅票……”
    魯元看了一眼張嫣,續道,“最好的舅舅。”

    “娘,”張嫣笑道,“你到底是想要說什麼呀?”

    “我想說,”魯元慢慢道,“所以我一直記得不去煩擾他。”

    “阿嫣,你舅舅是個很重情分的人,所以他待親人都很好很好,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你得學會為他著想,他早已經不是豐沛鄉野間無憂無慮的孩子,他是大漢儲君。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想,去做,去抉擇,去努力,我們不該再去分他的心神,阿嫣,”她溫柔的望著女兒,“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張嫣心中翻覆,本想脫口而出,“我可以幫他的。”可是慢慢氣餒,你會什麼呢?

    她問自己,你究竟會什麼呢?

    這個時代風起雲涌,英雄豪杰多如牛毫數不甚數,與他們比起來,你並不算什麼。你知道歷史,但你並不能保證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更何況——當你試圖影響歷史的時候,也許,那歷史早就翻了個兒。

    張嫣沮喪咬唇,最終道,“我知道分寸的。”

    她從母親殿中出來,沿著椒房殿前復道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酒池方停下來,倚著池上白玉闌干,想著日後當離劉盈稍微疏遠著些,心里不禁悶悶的難受,難受了一會子忽又心驚,自己什麼時候對那個少年那麼依戀了?

    也許,是長樂前殿第一次見面,淚眼朦朧中少年對自己伸出的手。

    也許,是他背自己回椒房,在並不寬廣的背上,她聞到的令人安心的松香。

    也許,是酈邑河邊,他告訴自己要開心一些,要得到愛必須先學會付出之時。

    也許,是前兒個,他送來了她自己都沒真的相信他會記在心里的香囊。

    她不自覺的摸到腰間香囊,解下來托到掌中。看著藍色錦袋上繡著的牡丹花鳥,那一粒黑瞳,竟似活的似的,反轉光華。

    “舅舅,”她笑了笑,輕輕道,“對啊,只能是舅舅。”

    天底下哪個舅舅和外甥女走的近的?她又沒打算走歷史上的張嫣的舊路,嫁給他,做他的妻子,做一輩子的處女皇後。如果從理智上說,她是該疏遠他的,但哪個人又是完全由理智做主的?恨只恨,她來到這個世上,第一眼抬頭看見的人是他。她困惑的時候,牽著她的手引她走出的人是他……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汲取溫暖,滋生勇氣。

    可是不行,做人不能這麼自私。

    張嫣握了握手中香囊。

    是該時候了。她要及時遏制住這種感情,將它控制在正常的舅甥感情範圍內。這樣對他對自己都好。回頭兒就將這香囊壓到箱子底去,眼不見心不煩,她的感情依托,只要一個人就夠了,她有阿母就好。

    “你手上的是什麼?”她直起身子,忽听得身後有人好奇問道,聲音清朗似曾相識。

    張嫣嚇了一跳,回頭看,卻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坐在闌干之上,搖晃著雙腿,抬起臉來,服帖細致藍色織錦暗繡深衣之上,一張臉皎皎如玉,眼神清亮而好奇。

    “呃?”張嫣愕然,訥訥說不出話來。

    “給我看看。”男孩跳下闌干,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香囊,張嫣一時措手不及,待香囊失了手這才反應過來,惱道,“還給我。”

    “真漂亮,”男孩似沒有听見是的,捧著手中香囊贊嘆道,“噯,”他回過頭來對張嫣道,“這香囊我要了。”語氣輕松仿佛不過是掬了把池中水,干卿底事,張嫣大急,撲過去想要奪回香囊,“你說要就要啊?還給我。”

    男孩和她推揉了一會兒,他年紀長了幾歲,又是個男孩,如何能讓六歲的女童從自個手上搶回東西,握緊了香囊,轉頭就沿著九曲回廊跑。張嫣發足去追,一把撞到男孩帶過來的中年嬤嬤懷里。

    “張娘子,”嬤嬤扣住她,口中勸道,“不過是個玩意兒,趙王爺既喜歡,就由著他好了。你可知我們王爺那是陛下寵在心尖尖的皇子啊。”話還沒說完,張嫣發狠一推,從她腋下溜出來,繼續追著如意去了。

    我管你是哪個皇子皇孫,張嫣心中委屈憤恨,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如何能你說奪就奪?她雖剛剛下定決心從此將香囊封藏,再也不見,但眼見得被如意奪了,卻是想都不想也要追的,她性子從來都是倔到底,雖人小腿短,不一會兒就跑的氣喘吁吁,卻 著一口氣,死都不肯放棄。

    如意跑了一會兒,也覺得累了,回頭再看,離酒池已經有好大一截路,他已是從後宮跑到了前殿,那個看起來嬌嬌怯怯的小丫頭還是死命在後面綴著,不禁心中有些欽佩。而他因不住回頭也就沒有看清前路,一下子撞到一個衣甲鮮明的侍衛身上,那侍衛恭敬攔住他道,“殿下,陛下在前面與丞相絳侯他們敘話,你不好闖過去的。”

    如意覷了覷,果然見之前大批衛尉軍簇擁間,父親一身玄裳,頭戴長冠,極為顯眼。雖滿座百人,也能在第一眼看見。他自幼被父親嬌寵,在其膝下嬉戲慣了,堪稱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中怕摔,可從來沒有想過皇子該不該在父親與朝臣說話的時候參合進去的高深問題,揚著手中香囊高聲喊道,“父皇。”

    相互談笑敘舊的劉邦並著臣下蕭何與周勃都揚著眉訝然回過頭來,如意一路穿過執戟衛尉軍列,撲到劉邦懷里,劉邦一把抱起他,大笑道,“好如意,又重一些了,你怎麼跑到這里來了?”竟是將多年好友盡摞在那兒,和嬌兒嘮起家常來了。

    如意嘻嘻笑著,指了指剛跑過來的張嫣,道,“有個傻丫頭一直在追我。”

    劉邦怔了怔,看著小張嫣比如意還要嬌小的身子,慢慢的緩下步子,排開宮人侍衛,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微微的仰起臉,弧度盡是倔強。

    “阿嫣啊,”劉邦將如意放下,不經意間收斂了適才 弄如意的親昵,恢復了疏朗不羈的笑,盯著她道,“你和如意這是怎麼了?”

    如意躲在劉邦背後,對張嫣做著鬼臉,得意洋洋。張嫣瞪了他一眼,目光轉到如意手中握的緊緊的香囊上,將嘴抿成一條直線,只說了四個字,“我的香囊。”就不再言語,只一雙眼楮水光閃閃,又是委屈,又是楚楚可憐。

    調皮的如意,委屈的張嫣;仗勢的如意,可憐的張嫣;身為皇子的如意,被黜趙王之女張嫣;陛下嬌寵的如意,“寄人籬下”的張嫣……在場兩位老臣來回看看,心立即有了偏頗,蕭何倒還好,慣是謹慎的,不肯輕易出言拂了劉邦的意,絳侯周勃卻是個魯直漢子,立馬仗義出言,“如意皇子,好好的怎麼可以欺負人家晚輩,還是將那玩意兒還給小娘子吧。”

    高帝微微尷尬,欲待偏頗,偏是所有人都看見如意手中的香囊的。而張嫣的樣子實在“可憐”,說到底,是自己對不起她。

    劉邦咳了一聲,板了臉對如意道,“你一個做舅舅的,怎麼好意思搶外甥女的東西?還居然是個香囊,好好的男孩子,也不嫌脂粉氣。還不快還給阿嫣,改明兒父皇送你一匹小馬駒兒,你帶到馬場去騎,那滋味才叫棒。”然而語調絲毫不見責難,半分勉強不來。

    如意見了張嫣那幅委屈的模樣,早就渾身上下都不對勁,他並不怕父皇的斥責,卻磨磨蹭蹭走到張嫣面前,仰高了下頷道,“我不愛這東西了,你既舍不得,還給你就是。”將香囊擲回去。

    “你就是太子哥哥提起的阿嫣啊,也不是怎麼了得麼?”他繞著張嫣走了一圈,哼了一聲,“比不上我漂亮。”

    上座劉邦掩面做不願見狀,蕭丞相與絳侯也失笑,張嫣更是掌不住笑了,問他,“男孩子漂亮很光榮麼?”

    “呼,”如意拍了拍胸口,放心道,“你終于笑了。笑起來才還看,要是總像剛才要哭不哭的可憐兮兮的,”他皺了皺眉,“就難看死了。”

    張嫣怔了一怔,忽然想起放河燈的那個夜晚,劉盈望著遠方說,“如意,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劉盈面上的的神情安寧。

    他說,“如意他,有些驕縱,有些任性,但終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張嫣想,我好像有些懂舅舅的意思了。

    “好了,好了,”劉邦不耐煩揮手,“如意,你帶著阿嫣到別處去玩,還有個章程沒有?”他佯怒道,“小孩子家的事情,還跑到朕面前來鬧,朕難道是幫你們斷一個香囊歸屬的麼?”

    如意仰天哼了一聲,不理會父親的怒火,拉著張嫣的手,親親熱熱道,“哪,阿嫣,我跟你說,咱們去東宮找太子哥哥——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香囊是他送你的吧……”

    張嫣被他拉的向前而去,走了一段路,終于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眾人之中,高帝箕踞而坐,縱橫捭闔,意態憊狂。

    為什麼今個兒他會幫她呢?

    張嫣不解。

    她本以為,劉邦定是要偏袒如意的。所有兒子當中,劉邦最寵如意,連未發跡之前曾朝夕相對的嫡子劉盈都遠遠不及,更不要說無足輕重的女兒魯元了,而她張嫣,又隔遠了一層。

    而她記得劉邦的眸光,雖精光斂攝,今日里卻每每避開了自己,不敢與她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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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很開心,因為俺上三江了。

    說起來,三江榜在我心目中,像是一個朝聖地的存在。從07年進起點以來,每寫一本書,我都會巴巴的跑去申請三江,《金屋》被拒,《陌香》被拒。開新書的時候,我和群里人笑著說,還是要去增加三江編輯的勞動量。

    結果,這本《大漢嫣華》就過了。

    至此,心滿意足ing。

    三江算是我唯一沒有上過的推薦榜[呃,啥主站點擊推薦榜等俺根本不考慮,就沒計算在內。]

    然後,繼續懇求粉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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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平凡的清穿日子》

    08年女頻紅文,集種田文之大流,男女皆宜觀賞。

    3《瑯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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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驅魔人2》

    男主靈異文,柳暗花溟再續驅魔人狂潮。[66的文都是很不錯的]

    5《江湖遍地賣裝備》

    網游文。禾早的前一本《貓游記》也不錯。

    6《非洲草原上的落日》

    今天早上剛看的文,極贊。草原上的母獅子真實而殘酷的一生。動物世界般真實的感覺。
    回到椒房,荼蘼迎上來,擔心道,“翁主總算回來了,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三皇子會難為我?”她反問。

    荼蘼噎噎的。

    “今個兒倒奇了,”呂雉仔細問了她御前情景,亦疑惑道,“陛下素來最偏袒神仙殿那對母子,今個兒怎麼轉性兒了。”

    “母後,您想太多了,”魯元笑道,“再怎麼說,阿嫣也是父皇的嫡嫡親外孫女兒,父皇再偏心也偏心不到哪兒去吧。而且,父皇黜了敖哥的王位——”

    心里對張家一系總有些歉疚吧?

    “他會歉疚?”呂雉冷哼笑道,“那還真是天上掉紅雨了。”

    連面對陷在敵方陣營中的老夫和妻子,都能腆著臉說出“欲烹,則分我一杯羹”的男人,你還能信他心中有歉疚這種東西?

    “阿婆,”張嫣靠在呂雉身上,伸手撫平呂雉緊皺的眉宇,軟軟安慰道,“不要皺眉頭,眉頭皺多了,會生皺眉的。”

    “好。”呂雉老懷彌慰,拍了拍她笑道,“阿婆不皺眉——可能是因為丞相和絳侯都在,陛下總要顧些臉面吧。”

    第二日,魯元讓人著手收拾自己母子三人的行李,呂雉悵然道,“不多留些日子麼?”

    “娘已經老了,你父皇又——”她微微紅了眼圈,轉過頭去倔強的不讓人看見,過了一會兒方又道,“只有你和盈兒在面前,才多些安慰。”

    魯元也勾動了情感,笑著安撫道,“娘你說哪里話,”她喚起了昔年在豐沛鄉野間的稱呼,不再叫母後,雖少了些莊重,卻多了親昵,“如今敖哥失位,我們已經不必住到那遙遠封國去了,就在尚冠里安個侯府,尚冠里離長樂很近,娘你想女兒了,隨便讓申詹事遣個人喚我進宮,半個時辰我就來看你。就是你不喚我,我也是七八天要進來看你一次的,只怕娘到時候要嫌女兒煩著你了。”

    呂雉一笑,怪她道,“娘哪會煩你,——娘永遠都不會煩你的。”

    “可是娘,”魯元道,“我雖是長公主,但哪有出嫁了的長公主長居宮廷的?這兩個多月是敖哥的侯府沒有修建好,我腆著臉暫住下來,父皇才沒有攆我走。如今侯府修好了,我哪里還能不走?而且,”她抿嘴道,幽怨道,“我和敖哥到底是夫妻,他雖可能怨我,怪我,但我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回他身邊去。白白將他拱手讓給別人。”

    呂雉一凜,淡淡笑道,“滿華你放心,那兩個妖精但凡敢輕慢你一點,母後就幫你送兩杯鴆酒去,了結了她們。”

    “母後——”魯元無奈喚道,“女兒要她們兩個的命做什麼?”

    “女兒想要的是敖哥的心。”

    要離開了,張嫣環顧寢殿,忽然覺得有些不舍,這兒並不是她的家,但從她來到此地,一直就住在這兒,漸漸竟滋生出一種依賴的感覺。可是沒有關系啊,我有阿母,無論跟她到哪兒,都是安心的。

    張嫣將香囊扔到箱子最底下,然後荼蘼捧出疊好的衣裳,置在上頭。

    “翁主,”荼蘼好奇道,“這個香囊這麼漂亮,前些天您還把玩愛不釋手,現在就不帶了麼?”

    “嗯。”張嫣抑郁點點頭。

    “真可惜。”荼蘼惋惜道。

    “是我不戴,你有什麼好可惜的?”

    “沒有啊。”荼蘼笑道,“我是想,太子殿下若是看到你戴他送的香囊,一定會很欣慰。”

    張嫣抿唇思索,冷不防的問她,“你喜歡太子?”

    “是啊。”荼蘼手中忙著,心無芥蒂的回頭朝她笑道,“太子殿下是個大好人,荼蘼自然喜歡。”

    張嫣微微仰首,若有所思,一雙眸兒特別的漂亮,“我記得,他好像罵過你吧。”

    “那是因為他擔心翁主,”荼蘼不在意道,“所以我被罵罵,沒關系的。”

    張嫣攏著膝坐在榻上,搖晃著腳丫子,目光追著荼蘼在殿中走動,“舅舅年紀也大了,上次我听阿婆的口風打算要為他挑房里人,你要是真喜歡她,我想法子把你送去充個名額?”

    荼蘼倏然站住,身影僵硬,頓了一會兒方淡淡道,“翁主好意荼蘼心領,但荼蘼是在心里立了誓的,這一輩子都伺候翁主,終生不嫁。”

    張嫣又是歉又是疚,安慰道,“你不樂意便不樂意,說就好了。我不該開你的玩笑,你也犯不上說這麼狠的話。”

    才這麼點子年歲,談什麼終生不嫁?

    姑奶奶兩世為人二十多歲,也沒有對男人絕望到終身不嫁啊?

    只是很小心很小心的挑著合心意的男人。

    “胡鬧。”魯元皺著眉繞過屏風進來,斥道,“兩個丁點大的孩子,也敢說這麼不著邊際的輕狂話,也不知道羞。”轉臉看見張嫣在坐榻上隨意坐著,更是道,“阿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不雅,還好是在內室中,若是讓外人見了,豈不是說我和你爹爹沒有將你教好?”

    張嫣訕訕正經危坐,不服道,“可是我里面穿了褲啊?”又不怕露出什麼不妥來。

    “你弄的那個什麼褲,”魯元挑眉淡淡道,“你阿婆和我倒是知道,雖然不合規矩,但你既然喜歡,又不會有外人看見,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你去。可是這坐姿不成,外頭有幾人知道你是穿了的?他們只會覺得你坐姿不雅。你還真想丟張家的臉麼?”

    張嫣被逼的步步後退,發狠道,“可是那樣跪坐真的很累,我只在內室松泛些,到外面再裝淑女成麼?”

    “你本來就是淑女,什麼裝不裝的?”魯元一笑,彈了彈她的鼻子,又正經道,“以後可以,現在不行。”

    “我是你娘,還不知道你?你這陣子雖見勤勉了一些,骨子里還是疏懶性子,若真要你松泛慣了,你出去後連手腳都擺不慣。阿嫣,娘不會害你。”

    張嫣愁眉苦臉的應了,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出門讓人指指點點的說自己不雅的,就是五六歲的孩子也不例外。她這才知道,從前小說上看的改造椅子都是想的簡單了,這個時代的人對坐榻根深蒂固的遵從,若是你打了把椅子來,別人的眼光不看死你?好在跪坐著跪坐著就習慣了,張嫣在心中催眠自己,我是這個時代的一只小蝦米,小蝦米。

    上巳日,站在椒房殿前,張嫣偷偷的覷著阿母,見她面色紅潤,雙眸閃閃發亮,眉間唇邊都笑的溫柔,鮮活的像是殿中養著的牡丹花,郁郁爛爛的開放,知她是盼這天盼的久了。撲哧一笑,低下頭來。

    也許,對一個女人來說,娘親再好,還是比不上伴著愛人的幸福滋味。

    “怎麼宮車還不過來?”呂雉等的久了,奇異問道。

    甦摩姑姑皺眉茫然,“已著人去喚很久了。不然,再派個人去催催吧。”她話音還沒有落下,只听得踏踏的衛尉軍腳步聲,三百名鮮甲執戟的南軍齊整整的奔過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捧著詔書的中常侍走出來,笑道,“皇後娘娘,陛下听說魯元長主今日返家,說父女之情還未敘夠,請長主在皇後這兒多留幾日。不必急著回去。”

    魯元驚駭欲絕,實在是不明白怎麼自己連返個家都不能夠。“父皇是什麼意思?”她的指甲尖尖的扣在了肉中,幾乎要尖叫,“莫不是父皇還要對敖哥下手?他已經黜了敖哥的王位,還不夠麼?”

    “滿華,”呂雉攔住她,面色凝重,“你先回去歇著,”她輕輕安撫道,“你放心,母後一定幫你問個明白。”

    “哇——”的一聲,奶娘懷中的小張偃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黑漆漆的眼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大約是不喜歡這麼低肅的氣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然而高帝避在神仙殿不見,呂雉也沒有什麼法子,派永巷令張澤遣人往東宮和呂家問信,過了大半個時辰,劉盈面色暗沉的來到椒房殿。

    “阿姐呢?”他輕輕問呂雉。

    “她驚嚇不已,阿嫣陪她回寢殿睡了。”呂雉淡淡道,“盈兒,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父皇真的還想為難張敖?”

    “不是。”劉盈艱澀的吐出兩個字,喝了一口水,那執盞的手竟有一點抖,“這回的根子不在姐夫身上,反而是阿姐自己要不好了。”他驀地恨恨摜下手中盞,聲音卻放的低,“可恨那天殺的劉敬,竟密勸父皇,以阿姐和親匈奴,去做那匈奴冒頓單于的閼氏。”

    呂雉倒抽了一口冷氣,饒是她性情冷靜堅毅,這一次也驚的面色雪白不見絲毫血色,哆嗦哆嗦嘴唇,正要艱難再問仔細,忽听得殿外張嫣一聲驚叫,“娘。”母子兩人抬頭去看,卻見魯元面色慘白,已經倒在簾下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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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元悠悠醒轉,天色已近黃昏,恍惚中,見娘陪在自己榻邊,那眼角眉梢是深深的紋路,以為回到了豐沛的舊時光,笑著道,“娘,你又操勞了啊。等阿爹回來了……”

    她忽然住嘴,閉上了眼楮,也閉上了眼底薄薄的淚光。

    “滿華,滿華,”呂雉大慟,抱住了女兒,訴道,“你怎麼這麼命苦,遇到了這麼一個狠心的爹?”

    “母後,”魯元淒然一笑,問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劉敬上奏和親事,是在年前還是在年後?”

    呂雉知她心意,緩緩道,“你弟弟方才說,是在去年末。”

    魯元靜了一會兒,輕輕的應了一聲,“哦。”

    “滿華,”呂雉見她面若死灰,心中害怕,連聲喚道,“你莫要嚇娘。”

    魯元緩緩轉動目光,似木頭一樣盯著母親一會兒,忽然咯咯的笑起來。

    “他真是,真是——”她笑的連話都說不暢快,扶著床屏喘了一會兒,怨毒道,“真是我的好爹爹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有命,不敢有違,這些道理,魯元自幼知曉,若父親只是打算將她嫁到匈奴,來捍衛他座下擁有的大漢萬里山河,築一道不用磚石築就的長城,魯元會怨,會恨,會哭泣,會不甘,可是她不會絕望。

    魯元眸底一片冰冷,她不是傻子,不會事情都推到眼前了還不會看,年末劉敬獻和親匈奴策,開了年劉邦就以謀逆罪抓了張敖入獄,從前她不知前事,會為父親與丈夫的矛盾而心驚擔憂,會哭著去求父親相信自己的夫君放過自己的夫君,但如今將兩件事情抓到一起看,她簡直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傻子,被耍著玩冷著眼打量還要叩頭謝恩。到了這個地步,魯元這才知曉,年初劉邦那般窮凶惡極的發作張敖,也未嘗不存了逼死張敖,將做了寡婦的自己強嫁到匈奴去的心思。雖然最後他終于放棄,但念及父女之親,當中竟如此險惡計算,不由氣的哽在心里,翻轉不出,險些生生噴出一口血來。

    呂雉嘆了口氣,知面前人肝腸寸斷,再勸已經無用,無言的撫過女兒的頭發,慢慢的用指頭理順,理到最後一束,霍然站起,頭也不回的出了殿。

    “皇後,皇後,”甦摩心驚膽戰,跟在呂雉身後走的極快,“你要去做什麼?”

    “去見陛下。”呂雉一身皇後命服,踏在宮道上的腳步飛快。

    “可是皇後娘娘,”甦摩大聲勸道,“陛下這時定是在神仙殿,而且大約已經安置了,怎麼好去擾?”

    呂雉酷肅一笑,“他便是給我睡死了,今趟兒也得起來。”

    神仙殿前,綠衣女官驪珠掌簾出來,淡淡攔道,“陛下在殿里,已經安置,皇後娘娘若有事,不妨明日再來請見。”

    呂雉淡淡道,“你進去稟告陛下,本宮在這兒等著他,他一會子不出來,本宮便在這兒侯一會子;他一夜不出,本宮候著一夜,他一日不出,本宮候著一日。除非他打算一輩子待在這神仙,否則必要見我。”

    “喲,”驪珠揚臉道,“皇後娘娘您這是何必?您是皇後,自然有這個膽子和陛下這麼說,驪珠不過是小小婢子,可沒膽子這個時候擾陛下興致。您就是真的站上一夜,也無人知曉,還是回去歇著吧。說起來,上次陛下不是囑你好好待在椒房殿,沒事別跑出來走動麼?”

    說到這兒,她竟掩口打了個哈欠,意甚疏懶。

    “放肆。”

    呂雉忽然厲聲喝道,“你小小一個後宮女官,竟膽敢和本宮如此說話。永巷令。”

    “在。”張澤從皇後身後閃出來揖拜。

    “皇後職責是什麼?”呂雉問。

    “掌後宮妃嬪,並宮女僕役。”張澤恭聲回道。

    “永巷令職責是什麼?”

    “拘犯錯宮女僕役,刑罰處分。”

    “好。”呂雉面寒如水,淡淡道,“將這個犯上宮女抓了,當廷杖責。”

    “你敢。”驪珠失色尖叫,“我是戚夫人的女官,還輪不到你來罰。”

    呂雉咯咯笑道,“你真是被戚懿給寵壞了,忘了連她也不過是本宮治下一個小小夫人麼?今個兒莫說是你,就是她親自出來,本宮也敢仗的。”

    驪珠發瘋似的掙扎,卻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給死死扣的,按在廷中地上,立時便有執仗宮奴上前,兩杖落下,驪珠便大聲哀叫戚夫人。呂雉卻如充耳不聞,仰首看著神仙殿中飄搖燭火,和慌亂四奔的宮侍。

    她想,我好久都沒有這麼肆意發作了。這皇後的尊榮,雖然風光,卻也壓抑,哪里還有當年豐沛之間潑辣爽利的呂三娘子半分銳氣?

    劉季,劉季。

    我百般忍讓,你步步緊逼,我已經不能再讓。

    驪珠的背上已是一片鮮血狼藉,昔日美艷高傲,威風八面,連皇後身邊女官也要退讓三分的神仙殿女官已經是連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張大人,”執刑的宮奴偷偷來問,“皇後沒吩咐杖數,到底打多少杖才夠啊?”

    “沒眼色的家伙。”張澤恨鐵不成鋼,惱道,“打死作數。”

    宮奴領罵去了,立時作色,發狠再掌兩杖,驪珠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一雙眼楮無神的閉上。

    “驪珠。”戚懿披了袍子從殿上奔下,美麗的面容上一片驚惶,實是想不到不過小半刻時間,貼身的女官就沒了生息,咬牙回頭怒視呂雉,“呂雉,你欺人太甚。”美麗的女子連激怒之中也有別樣風情,呂雉卻連半點目光也吝于給她,瞧著披著禪衣走出來的劉邦,柔聲道,“陛下,你終于肯出來了。”

    月色下,她的面色又是溫柔又是森然,兩種截然矛盾的神情,詭異而又和諧的顯在同一張面容之上,“你不肯出來,我便打死一個;你若再不肯出來,我便再抓一個來打,打到最戶,你總是要出來的。”

    戚懿腿一軟,牙齒咯咯打顫,望著呂雉眼神又驚又怕,這才知道,這個自己平日素看不起的皇後,竟是這樣一個狠厲不留情面的角色。

    劉邦也不生氣,淡淡道,“朕既已經出來,皇後又想對朕講些什麼?”

    “陛下,”呂雉微微一笑,“你真要我在這大廷廣眾之下與你說?”

    劉邦揮了揮手,立時帝後身後所有宮婢侍者如潮水般退的遠遠的,俱白著一張臉。

    呂雉看著戚懿。

    “懿兒,”劉邦笑著挽戚懿道,“你先進去歇著,過會兒我再進去陪你。”

    “我不嘛,陛下。”戚懿甩開他的手,怒視道,“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打死了我的女官,陛下若不能為驪珠伸冤,我這個夫人日後在宮中哪有半分面子?”

    呂雉淡淡一笑。

    “懿兒,”劉邦淡淡道,“這事以後再說,你先退下。”

    “我不我不我不,”戚懿攀著劉邦的手,死都不肯放開,劉邦微微不耐,待要掙開,卻見戚懿抬起頭來,雪頰上一片紅淚。

    “戚夫人真要听的話,本宮也可以通融。”呂雉側身踱了幾步,悠然問劉邦,“陛下可記得漢三年承諾妾的話?”

    又是漢三年的承諾,戚懿一陣氣悶,當年陛下到底答應了呂雉什麼,每次陛下發作呂雉的時候,呂雉但凡抬起這個武裝,陛下就一副理虧心軟的樣子。

    “陛下,”呂雉笑的甜甜的,月光冰清,仿佛褪去她身上十年農婦,十年顛苦生涯,退回成豐沛鄉野間清新爽利的少女,“你答應了我的,在追兵就要追上來的時候,你答應了我,只要我肯披上你的衣裳,騎著你的戰馬引走追兵,你立誓立盈兒為太子,好好照顧滿華一輩子,一生一世,必不更此言。”

    戚懿倒抽一口涼氣。

    “是啊。朕答應過你的。”劉邦淡淡道,“所以朕立你為後,封盈兒為儲君,又將滿華許配給張敖,朕已經兌現了諾言。”

    “可是你現在要將滿華送去匈奴。”呂雉嘶吼道,“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她一輩子麼?”

    “去匈奴有什麼不好?”劉邦笑道,“她將是單于的閼氏,冒頓看在大漢的份上必不敢怠慢于她,你不是嫌張敖如今的身份低了配不上滿華麼?你瞧朕如今給你挑的這個新女婿地位多顯赫啊。除了朕自個兒沒人能比的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無恥。”呂雉氣的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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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恥,”呂雉斥道,“若真有那麼好的話,你怎麼不叫你的心肝寶貝戚懿去?”

    “放肆。”劉邦瞬間變了臉色斥道。

    “呵呵呵呵,”呂雉笑了一陣子,終于落下淚來,軟膝跪下,疲憊道,“劉季,我從來沒有求過你。我十六歲嫁給你,為你操勞這麼多年,便是沒有功勞,你總該念得我些苦勞。你多年來不著家,我不恨你;你和曹姬勾搭生下劉肥掃我面子,我不恨你;你逼我為你引走追兵,我不恨你;我落在楚營你不肯搭救我不恨你;你寵幸戚懿我不恨你;你偏心劉如意慢待我的盈兒我不恨你;你關黜張敖降他爵位我不恨你,你總該給我留點退路,我只有滿華一個女兒,你不要逼她上絕路。”

    她幽微道,“不要把我們最後一點夫妻情分都用光。”

    劉邦嘆了一聲,下階扶起呂雉。

    她以為他最終改變主意,不禁欣喜于色。

    “阿雉,”劉邦喚她的小名,“滿華是我的女兒,你以為若不是沒有辦法,我會這麼逼她?我大漢與楚連年征戰,如今民生瘡痍,再也經不起半點折騰。而北方冒頓的匈奴正是強盛時期,常常掠我邊境。朕欲戰則國力兵力俱不足,欲和則何以為和?”

    “朕只有滿華一個女兒。”他慢慢道,“她是大漢長公主,理當為國盡力。”

    呂雉心中一片冰寒,漠然抬頭,“別人如何為國盡力我不管,我的女兒不行。”

    “她該盡的力,我早就替她盡了,她為這個長公主,沒享到多少福,反倒吃了不少苦,你說,你該不該補償于她?”

    劉邦面色連連數變,甩開她的手,斥道,“豎子不足與謀。”拉著戚懿反轉神仙殿。

    月色下,呂雉緩緩笑得一笑,卻發現拉開的唇角如是生澀,于是仰面望天,眸色覆蓋冰雪。

    而翌日魯元在椒房殿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發現在榻邊伏著一個小小的人兒,散開了一頭青絲,像瀉下的黑色泉水。

    “阿嫣怎麼在這兒?”她輕輕問,只覺嗓子嘶啞。

    “公主你醒了,”涂圖小心的攙她坐起,輕聲道,“小娘子一直擔心你,我怎麼說她都倔著不肯離開。”

    動靜中驚醒了張嫣,她揉著眼楮抬起頭來,見了魯元,欣喜笑道,“娘醒了啊。”

    魯元心中一酸,險些落淚,連忙忍住,抱住她道,“傻丫頭,困了不知道回去睡啊。”

    “阿母你不要擔心,”張嫣在她懷中閉著眼楮安撫,“你不會去匈奴的。”

    魯元淡淡一笑,彈了彈她的小鼻尖,“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張嫣睜開眼楮,炯炯的看著她。

    她倏然不信,卻也願傷女兒的心,正在這時,涂圖又進言道,“公主,太子在殿外等著你。”

    “知道了。”魯元掀開錦衾下榻梳頭,“我馬上就過去,對了,”她持篦的手一頓,“把偃兒給我抱過來。”

    奶娘抱著襁褓進殿,小心翼翼道,“公主,你看,我正要給小世子喂奶。”

    “今個兒用不著你。”魯元輕輕的從她手中把偃兒抱過來,柔情專注,“我親自喂他。”

    “公主,”涂圖皺眉不贊同道,“哪家貴婦是親自給孩子喂奶的,怕墮身份。而且,太子——”還在外面侯著呢。

    “阿弟會懂我的。”魯元抬頭道,“我今生今世也許再沒機會見偃兒了,當娘的,想親自喂他一口奶,還不成麼?”

    涂圖眼圈一紅,轉身偷偷拭去淚,退開去不再說話。

    于是魯元轉身解開衣襟,露出一片潔白,小孩子懂不了大人的悲傷,聞著奶香味兒就啜過去,一口含住奶頭,張嫣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她也曾看過幾次母親哺育嬰兒,卻覺得此時此刻,母親最是光輝聖潔。

    魯元忍不住低呼一聲,她一直飲著止奶藥,奶水不多,懷中偃兒吮的狠了,竟是生疼。但是疼的狠了也不願意放開兒子,眼淚簌簌而下。

    過了一會兒,她將嬰兒交給涂圖,整理衣裳,踏出室去,見到坐在外殿的弟弟。

    幾日不見,劉盈似乎有些憔悴,飲著雲紋金盞,抬頭見她出來,抑郁一笑,喚道,“阿姐,”眉宇間略有疲倦之色。

    “阿弟,”魯元走到他面前坐下,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心,“你都多大的人了,開了明年都該娶媳婦了,還這麼不懂事。困了就要回去睡,這點道理,還要我教你麼?”

    “我怎麼睡的著?”劉盈微燥道,“這些天,母後和我跪求父皇收回成命,父皇雖偶有意動,卻就是不肯改口。阿姐命途未定,做弟弟的——”他還要再說,魯元卻伸手掩了他的口。

    “父皇心狠,你不是不知道。”她道,“阿弟,我不要你去求他,我只求你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魯元怔怔流下淚來,“我想見敖哥。從我產下偃兒之後,我們夫妻就沒再見過。我想他想的要死。阿弟,你幫我想想法兒,不拘在何時,何地,何法,你讓我們夫妻再見一面。好不好?”

    “這——”劉盈遲疑,“可是宮規外臣不入內宮,不好逾越啊。”

    “我知道他在怨我,不然就算有千萬般理由,也不至于兩個月同在長安一面都不見。”魯元聲淚俱下,幾乎瀕臨崩潰,“我怕父皇真的一個狠心真的將我塞進去匈奴的車馬中,那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阿弟,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劉盈動容,鄭重對她承諾,“好,阿姐,你安心等著就是,我會設法。”

    魯元在平靜與焦急中等了三日,終于到第四日,涂圖進來對她道,“公主,太子殿下又來探你。”

    魯元大喜,放下偃兒三步兩步奔到外殿,握著弟弟的手連聲問道,“阿弟,敖哥他怎麼說?他可還念著我?還肯來見我麼?”

    “阿姐,”劉盈連忙捂住她的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暖然一笑,道,“你看我帶了誰來?”

    魯元怔了一怔。

    跟在太子身後穿著冑甲的侍衛抬起頭來,鮮明紅纓頭盔之下,眉清雅,目如玉,可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張敖?

    劉盈不欲打擾他們,遣退殿中奴婢之後,自己也退了出來。

    三月中的天光甚好,照在椒房殿階前,亮晃晃溫溫暖暖,最適宜出門踏青,劉盈舉目相望,見廷中廣樹之下下栓秋千,鵝黃春裳的女孩坐在秋千之上,錦色絲履履尖微微離地三分,可有可無的蕩著秋千。

    “怎麼不喚人來推?”劉盈問她。

    張嫣抬頭笑道,“每一種心情有每一種心情的蕩法,今個兒我只想這麼坐著。”不要人吵。

    劉盈瞧她靜默眸色,微微憐惜,安慰道,“你不要怕,舅舅不會讓你娘就這麼去匈奴。”

    “我才不怕。”張嫣搖頭道,“我知道她不會去的。”

    “哦?”劉盈被她逗笑,“你哪來的這麼篤定?”

    “因為我舍不得啊,”張嫣宛然一笑,“阿母知我舍不得她,便一定不會去。”

    劉盈淡淡笑了,小孩子的邏輯真是簡單分明,可是,若世事正是這麼簡單分明,該有多好?

    他將目光轉向靜默而立威嚴萬端的椒房宮殿,西次殿茜窗之內,魯元和張敖對視良久,魯元終于一聲哭泣逸喉,撲到張敖懷中,“敖哥,我真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傻滿華,”張敖擁著她,撫發憐惜道,“上次見你,你已經憔悴的很。怎麼兩個月還沒養好,反而更見損了呢?”

    “敖哥,敖哥,”魯元目光慌亂,飲泣道,“你不要怪滿華,滿華也不想這樣的。這兩個月來,我知你怨我,恨我,所以我不敢出宮見你。可是,”她的眼淚如珠子一般滾過臉頰,捂面道,“早知道會這樣,早知道會這樣,我還不如生完了偃兒就跟你回去。哪怕你罵我,不理我,我們終歸是在一起的,不會白白浪費這些時光。”

    “傻丫頭,”張敖使力拉開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溫柔揩去她眸下的淚光,“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魯元的目光忽然變的朦朧而妖魅,緩緩間兩雙唇慢慢靠近,最後貼在一起,輾轉廝磨。張敖伸手抖開魯元的發,將她放在坐榻之上,更是探上了她灼熱而溫潤的肌膚,轉眼間,二人氣喘吁吁,衣襟散亂。

    意亂情迷之間,殿外忽然傳來中黃門尖細高昂的聲音,“宣平侯張敖私闖長樂宮,穢亂宮廷,今奉上意,還不著人拿下。”話音落完,數個內侍一擁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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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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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黃門捧著詔書從前殿一路行到椒房殿前的時候,劉盈肅然站起,攔道,“這是我母後的中宮,不經母後傳召,豎子爾敢跨入?”

    “太子殿下,”中黃門皮笑肉不笑的施禮,“沒錯,這後宮是皇後治下,但這天下是陛下的,奴婢手捧陛下詔書,無論何處都敢入的。”徑自越過劉盈而入,在椒房西次殿外喝道,“宣平侯張敖私闖長樂宮,穢亂宮廷,今奉上意,還不著人拿下。”揮手命身後內侍擁入,宣平侯張敖不過冷笑數聲,閉了眼楮,束手就擒,押解出來。

    “敖哥,”魯元在其身後尖叫,掩好衣襟,追出殿來,殿下,張敖轉身回望,眸色淒淒,隱有訣別之意。

    魯元渾身一震,扶著殿門軟下膝來。

    “胡鬧,”呂雉匆匆趕來,問明情況,轉首就掌了劉盈一巴掌,“你姐姐婦人心腸,你是太子,還不懂得其中輕重?你父皇正愁沒有逼我們就範的把柄,你竟然,竟然,”呂雉氣的渾身發抖,“竟然轉首就送給他一個?”

    “母後,”魯元披頭散發,目光滯然,“你不要怪盈弟,是我求他幫我的。他未必不知道其中凶險,只是卻不過我求他——”

    劉盈的右頰之上,五根指痕赫赫在目,呂雉瞧了一眼,又是心疼,又是不甘,“你總是這麼心軟,”她恨恨道,“哪里像他劉季的兒子。怨不得他總說你不像他的兒子。你真的不像他的兒子。”

    劉盈微微一顫,面露受傷神色,張嫣在秋千之下看的分明,見少年眸色淒涼,心中一疼,想要沖上去抱抱他,卻被身後之人大力拉住。

    “你瘋了?”呂伊在她耳邊道,“你再受寵,也要看看眼色,看看時機,這時候是你能沖上去插一腳的麼?”扣著張嫣的手頭也不回的跑出內廷轉過角落,才停下腳來,掖了帕子回頭遞給張嫣,“擦擦你的眼淚,瞧你,哭成什麼樣子。”

    張然一把接過,胡亂擦了擦臉頰,不甘道,“不像皇帝阿公有什麼不好?”劉盈若是真的跟他爹一個德行,她才反而不敢親近喜歡了。

    “說的也是。”呂伊頷首贊同,“表叔是難得的好人,不像陛下皇後一樣冷情。可是阿嫣,”她好奇的打量張嫣一眼,“你不擔心長公主,反而更為太子受了委屈的事不平?”

    張嫣心中先是一虛,又是一怯,勉強笑道,“因為我知道我娘不會有事麼。”歷史明明白白的記載著,這次和親匈奴的,不會是魯元長公主。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孩子氣十足但實實在在是真話的回答。

    宣平侯張敖再一次被押在廷尉,罪名是私闖長樂宮,魯元听得一笑,好在父皇沒有天才的再加一條穢亂宮廷,不然她真的會受不住捧腹。

    “你爹意在以此要挾你和張敖仳離,”呂雉淡淡道,“滿華,你怎麼打算?”

    “母後,”魯元抬頭看呂雉,“照你說呢?”

    呂雉眸中現過一抹厲色,“須知只有女兒在,我才認張敖這個女婿,你若沒有了,我管他死活。就讓他在廷尉待著吧,反正也待過一次,熟門熟路。”

    魯元撲哧一笑,柔聲道,“母後你舍得,我舍不得。沒辦法,是滿華連累他至此,滿華總要擔待一二。”

    “滿華,”呂雉面色凝重,忽然咬牙道,“其實,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她在魯元耳邊說了幾句話,魯元慢慢的垂下臉去,遲疑道,“這成麼?”

    “母後也不知道,”呂雉苦笑道,“看你有沒有膽子賭了。”

    “母後,”魯元想了想,笑一笑,輕道,“你替我向父皇傳個話,我想見他一面。可是,”她面色一轉,冷硬道,“他那神仙殿我是不去的,我就拿我這個做女兒的臉,懇請我的好父皇,紆尊降貴,來椒房殿見一見女兒吧。見了面後,女兒自然會告訴他女兒的決定。”

    “滿華,”呂雉從她的言語間听出決絕是意思來,心下大慟,死死的握住魯元的手。

    “你放心,母後,”魯元微笑著,“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匈奴。”她投到母親懷里,親昵道,“女兒還想伴著母後,一起到老。”

    可惜,也許等不到那一天了。

    魯元流了一滴眼淚,因為落到了呂雉懷里,呂雉沒有看到。

    漢九年三月十三日,漢高帝劉邦踏足久未踏足的長樂中宮正殿椒房。

    魯元坐在殿中錦榻之上,背靠屏風,見劉邦的玄地金線盤龍繡絲履出現在殿門之外,微微一笑,攏手垂拜,“參見陛下。”嫻雅如故。

    “滿華,”劉邦笑著上前攙她道,“你與朕是父女,哪來的那麼生疏客套?”然而魯元固執不肯起身,劉邦漸漸失了笑容,直起身道,“你總是不肯嘍?”

    “父皇去問問闔宮上下,”魯元抬頭,面無神情淡淡,“哪個女子願意背井離鄉,到那荒涼蒙昧的匈奴草原去?”

    “滿華,”劉邦放柔了聲音,神情誠摯,“你不要怪父皇,父皇為這大漢天下,也沒辦法。從公上說,你是大漢長公主,理應為國盡忠;從家上說,你是我女兒,就當為父皇委屈委屈。”

    魯元直視父親,驟然問道,“父皇可願遣走戚懿?”

    “你。”劉邦暴怒,來回走了幾步,甩袖斥道,“你不要無理取鬧。”

    魯元恍若未聞,徑自步步相逼,“父皇可願發誓一生一世不易盈弟太子之位。”

    “——你自己都半點不願為我委屈,憑什麼要我為你委屈?”她聲淚廝竭爆發道。

    “劉滿華,”劉邦氣的面前發黑,喘了口氣,再也不耐煩溫情脈脈的面紗,干脆恢復本質里的無賴怒道,“朕管你許不許,應不應,朕是你親生之父,為人子女者,婚事不過是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許也得許,應也得應,到最後朕不耐煩了,綁著也將你送到往匈奴的和親車子去。”

    “你是我哪門子爹?”魯元霍然起身,向劉邦沖撞而去,四周宮婢侍從驚的魂飛魄散,七手八腳的將她死死攔住,不能再往前半分,魯元悲憤莫名,死死的掙扎,瞪著近在咫尺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

    “從你當年將我和弟弟一起推下車的時候,我心里頭的爹已經死了。”她嘶吼道,眼淚從染紅的眼圈一滴滴落下來,“虎毒尚不食子,你心里頭只有你的江山,只有戚懿和他的兒子,哪有我們母子三人半分?”

    “胡說八道,”劉邦被激怒到極處,“逆女,你吃了什麼邪風?敢這麼對朕說話?”

    “——你不要忘了,”他放慢聲音,負手沉沉道,“張敖還在廷尉關著。”

    “女兒記得。”魯元微微捂住心口,慘笑道,望望內殿深處抱在面色驚的慘白的奶娘手中的兒子,又望望女兒佐殿的方向,激憤入心,“有本事,父皇你就逼死我們一家四口,你心里就清淨了。”

    她的情緒激越到極處,說完了這句話,驀地掙脫宮人的束縛,蹌蹌瑯瑯的奔到屏風邊,抓起上面木格之上架著的青銅劍,刷的一聲拉出鞘,森寒寒的劍鋒帶出一縷寒氣,閃過一道亮光。

    “公主,”眾人攔之不及眼睜睜喝道。

    她橫劍于頸項,睜圓了眼楮,歇斯底里的喊道,“不就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麼?女兒今個兒將它們都還了,再也不欠你什麼,你要真有本事,就拿我的尸骨送去匈奴,送他們一個真真正正的長公主,看他們可肯為了一個死了的長公主放棄活的糧食牛羊。”

    “娘,”斜刺里,張嫣尖叫出聲,從後殿柱後沖出來,長長的裙裾盛開如美麗的姜茶花,卻偏偏不適于奔跑,跑了幾步就摔倒在地,滾了兩三尺才拉住母親的裙擺。

    “刷——”裙幅被撕裂聲仿如驚雷。

    “嚓——”鮮血濺起的一蓬粲亮亮人的眼。

     當一聲,沾了血的青銅劍墜在地上,隨之倒下的是緩緩閉上美麗眼眸的魯元,頸間一抹紅痕,血流瞬間蜿蜒成河。

    “還不快叫太醫,”中常侍當機立喝,又指揮近侍宮人為魯元包扎傷口止血,涂圖紅著眼楮死命拉開了張嫣,回頭再看眾人圍擁中的長公主,魯元那劍用的力氣太大,染透了一層又一層的白紗,還在不停的往外滲。

    “滿華,”呂雉跌跌撞撞的奔進來,死死的拉住丈夫的衣擺,瞳紅宛若瘋魔,怨毒道,“劉季,你就非要逼死我女兒才罷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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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保證,這一段虐到此就結束了。

    好像替劉邦招來了不少罵聲。

    振臂高呼,大家用粉紅票砸死他吧。

    o(∩_∩)o

    今天晚上十一點上二更。
    椒房殿中一時人潮涌動進出猶如流水,劉邦木然站在中間,仿佛過了一剎,又仿佛是許久,嘆了口氣,面容似乎瞬間蒼老。他輕輕拂開妻子的手,負手轉手,走出椒房。

    劉邦走的很慢很慢,似乎終于從女兒激越的控訴中,找回了些許當年游弋在豐沛故里游手好閑的記憶時光。

    “陛下,”背著藥箱的太醫匆匆趕來,見者步下階梯的帝王,連忙下拜。

    “去吧。”劉邦揮手道,“不必拜了。”

    他繼續向前行。

    自從登基成為天子之後,他其實已經很少回想從前的事情了,雖然那段青年和中年的時光,其實橫亙了他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二。當人們已經擁有了更好的生活,他就不會再願意回頭看過去那個蕭瑟的自己。

    “陛下。”侯在椒房殿下的劉敬,見他走過來,連忙上前躬身問道,“陛下可說服了皇後娘娘和長公主?”

    劉邦默然搖頭。

    劉敬一陣失望,強笑道,“女子不明事理也是有的。但陛下請務必堅明心智,勿要被後宮宮眷……”

    “劉敬啊,”劉邦嘆了一聲,截著他道,“你不必說了。”

    劉敬愣了一愣,漠然抬起漆冠,“莫非說,陛下——”

    “劉敬啊,”高帝負手前行,吩咐道,“你跟著朕來。”

    百尺白玉欄桿曲折,其下是特意從渭水引來的通過長樂未央二宮的飛渠,渠水清澈,間或放養了數群紅色的觀賞鯉魚,歡快的繞著漩渦打著轉子。

    “劉敬,你家里可有女兒?”

    劉敬怔了一怔,放緩了在皇帝面前的神情姿態,眼神在一瞬間也變的渺遠起來,“臣家中有一子一女。”

    劉邦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倚著白玉欄桿而立,笑笑道,“那就是和皇後一樣了?”

    “——是。”

    “劉敬啊,——”劉邦蒼茫一笑,“朕有八個兒子,卻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魯元一個女兒。本來麼,朕也不是特別疼愛她,女孩子家,終究是個賠錢貨,沒什麼好特別看重的。劉敬,你是不是這麼想?”

    “陛下,臣……這。”劉敬素來長于言辭,當于此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反正朕是這麼想的。”高帝展臂,微微彈了彈面前的衣襟,“那一年,皇後生魯元的時候,朕正在曹娥那兒喝酒,听說是個女兒,也沒有多歡喜。那時候朕已經有肥兒了,但曹娥不是朕的姬妾,于是肥兒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喊朕一聲阿爹。”

    他微微抬頭,看著蒼茫遠方,長樂宮中鱗次櫛比的是巍峨的樓台宮殿,宮人肅靜,于是威嚴之中難免了一點寂寞。他的一生都是歡騰飛揚的,不常縈懷于兒女之事。可是難得回憶起來,那一年和一眾兄弟好友在樊噲家喝酒,三四歲的小滿華一跳一跳的從屋里出來,脆生生的喊,“阿爹,阿母叫你回家吃飯。”

    那一剎那,他一把抱起小滿華,心情舒暢而歡喜。

    人生行到發達之處,尊榮美人,錢財珠寶多了,也就少了驚喜,唯有鄉野中還余得一點真,是記憶中的亮色。

    他將它們埋了起來。

    然後,椒房殿上魯元的鮮血洗掉了一些沙。

    “真是的。”劉邦攏袖苦笑,“我素來看不慣那幫女人磨磨唧唧多愁善感,今天居然自個兒也犯了一回。”

    “劉卿,”他肅然道,“你提的和親匈奴的法策,朕心里是贊同的。朕是大漢之君,當然希望匈奴少來摩擦漢邊,給大漢一個安定。大漢經了這麼多年的戰爭,實在是經不起再跟匈奴打一場了,但我也是一個父親,做父親的,雖然對這個女兒不是很愛,但也還不是能真的忍心把她給推到北邊那個火坑里。”

    “劉卿,你也為人之父,當能懂朕的這點私心,是不是?”

    “陛下,”劉敬拱手,急惶再勸,“臣知道要以長公主和親匈奴,是難為陛下了。陛下能思骨肉之情真摯,但陛下也當想想,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唯有以陛下嫡出的真公主和親,匈奴冒頓才會敬重這位漢閼氏,若不得,則這紙和親,不過是張紙上空文罷了。”

    “劉敬啊,”高帝仰天長笑,笑的直拍打著身後白玉欄桿,“你的見識是好的,但還是有點迂。如果朕都舍得拿這個公主和親,人家冒頓憑什麼真的為個閼氏放棄攻打我大漢?”

    “這——”劉敬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一時啞口。

    “真公主是比假公主貴重,送把匈奴也許能延長些許匈奴重騷擾我大漢的時間。但兩國之爭就是兩國之爭,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女人改變。”劉邦板著臉道,“滿華是朕女兒,朕還不知道?她又不是特別漂亮,特別可人,在家里仗著朕和她母後,才能讓張敖一直敬重忍讓,真讓她去了匈奴,沒幾個月就死了。朕原本打算讓她去,只是指望能多爭取那些時間,可是現在想想,他匈奴憑什麼讓朕賠上一個女兒?倒不如從宗室挑一個美貌女子,也許冒頓反而會喜歡一些。”

    “可是陛下,”劉敬想不出言語反駁,可是深心里還是覺著這樣說牽強,跟在劉邦之後疾步趨行,“臣還是覺得——”

    “好了,”劉邦不悅揮袖,“就這麼決定了,劉卿不必再說。”他寬大的玄衣繞過廊角向神仙方向去了,不曾再回一頭。

    劉敬惘然在風中站了會子,咂了砸嘴,搖頭嘆氣的回轉。事既不協,他為人臣子,不好再繼續干涉皇家家事,只得承受君命,一路向宮門行去。

    椒房殿中,從皇後到宮奴侍婢一片慌忙,打著熱水攪著帕子為魯元長公主脖頸上的傷口止血。太醫用過藥後,再包扎好傷口,回頭稟道,“長公主這劍傷割的雖不淺,如今已無大礙。只是……”

    “只是什麼?”呂雉沉聲問道。

    “只是傷了咽和聲,只怕未來幾個月都不能進固食,也不能說話了。”

    呂雉一顆心這才緩緩放回原位,想想女兒無故遭受的罪,不禁對出和親策的劉敬恨的咬牙切齒,怒道,“都怪那廝,哪日本宮做的了主,定要將他千殺萬剮。”

    “娘子,”甦摩牽了張嫣的手,輕笑道,“適才跌的疼了吧?奴婢給你上藥。”

    張嫣怔了怔,這才感到肘與膝火辣辣的疼,甦摩上藥的手勢已經很輕,她卻還是縮了一縮,若自己尚如此,橫劍割頸的魯元如今是多麼的疼痛?

    張嫣又驚又悔,恨自己的不經意,仗著知道歷史的脈絡,混不將和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道,她雖明了結果,卻不清楚過程。結果只是史書上枯燥燥的幾句話,其中的過程卻是身邊人的驚心動魄。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怎麼會這麼不放在心上?

    娘親。

    張嫣雙眼逡巡著在殿上尋找著什麼,最後落在魯元適才落到地上的青銅長劍之上。 亮的長劍沾染著血光被棄置在一邊,一時無人顧及,張嫣咬牙彎腰去執它。

    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那青銅劍入手極沉,張嫣年弱力小,單手拿竟拿不住,只得兩只手抱著滿懷,搖搖晃晃的從椒房殿出來,一路拖著在長樂復道上行走。西漢一代,宮殿路徑俱用空心磚石鋪築,青銅劍拖曳在其上,劃出淺淺一道痕跡。

    “校尉,這位小娘子在干什麼呢?”巡衛長樂宮的軍士們遠遠瞅見她,好奇的問著身邊的統領酈疥。

    “不知道。”酈疥搖頭。

    “那要不要去攔下她?”宮中規矩,除帝王皇子侍衛外,不得有人執刀劍行走,以免存心傷害陛下。

    “你們丟不丟人?”酈疥斥道,“這麼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那把劍連拿都拿不起來,你們還怕她御前刺君?”

    “諾。”軍士們摸摸鼻子,訕訕應道。

    酈疥眯著眼遠遠看了那個幼小的身影一會子,也摸不清這位屢出奇思的小娘子到底這回有什麼打算,招來了一個屬下,吩咐道,“你去跟著張娘子,只要她沒有打算傷人,就不要管她。”

    順便在她磕著踫著的時候幫襯一把,免得小女娃娃又要哭鼻子。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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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我跳票了。不過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我家後面的電表箱,給燒掉了。

    據說火苗冒出來一兩尺高的時候,我還在前面店里試衣服,回來看家里一片漆黑,心瓦涼瓦涼的。

    這年頭,家里沒有電,怎麼過活啊。

    沒電視,沒電腦,甚至連看本書都不行,只好七早八早的爬上床。

    因為燒掉的電表不止一家,所以,今天光跑供電局就有好幾撥人跑。

    今天下午電工才來修理,這不,剛通上電,俺就趕上來更新了。

    理論上,為了補償大家,今天我是打算兩更的。

    不過已經不敢預告加更時間了,我怕意外。

    順便勸告大家,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今天早上因為沒事干,把剛到的《資治通鑒》拿出來看,驚喜的發現關于對劉敬的與匈奴和親的法子,我的看法與司馬光居然是一樣的。

    臣光曰︰“建信侯謂冒頓殘賊,不可以仁義說,而欲與為婚姻,何前後之相違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敘,唯仁義之人為能知之;柰何欲以此服冒頓哉!蓋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則懷之以德,叛則震之以威,未聞與為婚姻也。且冒頓視其父如禽獸而獵之,奚有于婦翁!建信侯之術,固已疏矣;況魯元已為趙後,又可奪乎!

    ——司馬光《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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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嫣一路拖著青銅劍行到長樂北闕,仰首問守在宮門門樓之上的衛兵,“那個叫劉敬的出宮了沒有?”

    渾身盔甲的衛兵從上面探出頭來,見五六歲的女孩手里拖著一把沾著血色和塵土的青銅劍,臉含煞氣,奇異的組合,也不覺愣了一愣,認得是椒房殿中養著的宣平侯之女,皇後娘娘最寵的外孫,不敢怠慢,答道,“劉大人寅時進的宮,此時還沒有出去。”

    張嫣點了點頭,板著一張臉抱著劍立在闕前,從懷中抽出帕子拭額頭的汗。

    不過片時,一玄衣漆冠中年男子從北門步出,在宮門處交接出入憑證,張嫣霍的站起,認的分明,正是對高帝提出奪魯元長公主以和親匈奴的建信侯劉敬。

    一時之間,張嫣想起魯元的百般不願,橫頸死祭的慘烈,心中憤恨異常,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來的力氣,執起之前完全拿不動的青銅劍,將劍刃指著他喝道,“姓婁的。”

    宮門內外一時寂靜異常,從官員到侍衛目瞪口呆的看著粉雕玉琢的女孩兒舉著一把沾血的青銅劍正對著朝堂大員,愣在那里無法反應過來。

    “就是你說要我娘去和親匈奴的?你這殺千刀的,你可知我阿母與阿爹夫妻情深,我娘剛產下我弟弟,我們一家人和和樂樂,就因為你一句話就轉眼家破人離。”張嫣走到劉敬面前,青銅劍刃已經寒寒的映著劉敬的面光,跟著她的侍衛方反應過來,一轟上來攔住張嫣。

    張嫣小小的身子被壯實的南軍侍衛扣的動彈不得,一雙手尚不肯放棄握著的劍柄,漂亮的丹鳳眼瞪的大大的,死死的瞪住劉敬,踢打雙腿,“有本事,你怎麼不拿你家女兒去和親?”

    “胡鬧,”領頭的侍衛怒斥一聲,打落了張嫣手中的青銅劍,然而畢竟不敢傷了皇帝外孫女,用的分寸較輕。

    “听起來,這位便是宣平侯家的張娘子了?”被人將刀劍指到了面門,劉敬倒是寵辱不驚,掃了張嫣兩眼,淡淡道,“若是臣女和親可安匈奴,臣甘願送她去和親。”

    “咯咯咯,”張嫣大聲的笑,“那你可問過,你女兒她願不願意?”她的聲音幽微,“她不過是你女兒,她還欠了你什麼虧了你什麼,憑什麼你就這樣決定她的一生。姓婁的,你看到了麼?”她的目光轉到地上的青銅劍上,“劍上的血是我娘的,我娘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她去匈奴和親,你們就送她的尸體去匈奴吧。你就非要逼到我們家破人亡才肯罷休麼?”

    劉敬渾身震了一震,這才低頭仔細看著那把適才威逼到他性命的青銅劍,它的劍刃上染著一大片血,已經凝成了暗紅之色,可見當時魯元長主下了多大的決心。

    直至此時,他才真正熄了勸高帝以嫡長公主和親匈奴的念頭。

    “胡鬧,”遠處傳來惱怒的斥責聲,劉盈匆匆從東宮趕來,從一眾南軍軍士手中拉出張嫣,臉寒如霜,“張嫣你太不知天高地厚,宮闕重地,是你隨便發你小孩子脾氣的地方麼?用刀劍指著朝臣,你知不知道憑著這一點廷尉可以治你罪的。”

    張嫣踫的一聲跪在地上,倔強道,“阿嫣知道阿嫣莽撞,但阿嫣並不後悔,阿嫣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就是再來一次,阿嫣還會這麼說。”

    劉盈看著她抬的高高的頸頷,氣的發暈,轉身吩咐身邊侍衛道,“將張娘子帶到孤的東宮,除非宣平侯前來領人,否則不許她出來半步。”

    “諾。”兩人應了,俯身來提張嫣的手,張嫣一把甩開,怒視道,“不用你們押,我自己走。”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向東面而去。

    “劉大人,”劉盈轉身對劉敬笑道,“阿嫣她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勿要和她計較。”

    劉敬黯然拱手,“太子殿下客氣,張娘子為母親之事激憤,實乃至孝之舉,敬人雖迂腐,還不至于為此難為她的。敬告退。”

    他轉身緩緩向北闕走去,劉盈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這個一向將背挺的筆直的直臣,這一刻的肩有些佝僂。

    他站了一瞬,回頭往高帝日常起居正安殿而去,今日張嫣大鬧北闕,雖酈疥見機機警遣人往最近的東宮報信于己,但父皇一定也很快就知曉,他將張嫣送回東宮禁閉,不僅是為了懲罰,也是為了替她開脫。事實上,他雖說廷尉可能為此事指責張嫣甚至是其父宣平侯,但此間分寸,全在父皇一念之間。

    他若輕輕放過,張嫣就是發作了一次小孩子脾氣,什麼事情都沒有。

    他若言辭追究,則很有可能連累姐姐姐夫,甚至成為影響和親的一個因素。

    他設想著父皇知道阿嫣此事會有如何發怒的表示,卻實在不妨想到劉邦在大殿中拍著案笑的毫無儀態。

    “這才像我劉邦的外孫女兒,夠張狂。”他拍著匆匆趕來的自己的肩膀,笑聲猶未歇息,隨即不滿的橫了自己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里恨死劉敬了,還強撐著對他擺出一副好臉色。”

    劉盈一陣無言,最後道,“父皇說錯了一件事情,兒臣並不恨劉敬。”

    “哦?”劉邦怔了一下,逡巡著劉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難道你贊同他,讓你阿姐和親匈奴?”

    劉盈攏袖加額鞠躬,然後起身,將手再次齊眉,這才放下,坐在父親下首案前︰“作為弟弟,兒臣絕對不能看著阿姐和親匈奴,了此殘生。但作為太子,劉敬提出的只是國策,無論是否傷害兒臣,兒臣沒有理由憎恨。”

    劉邦沉默半響,最後看著他諷刺的笑了,“真不像朕啊,”他嘆息道,“盈兒你太厚重方正,到底是哪個腐儒把你教成這個樣子?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你這般,就算當上皇帝,也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說完,也不顧劉盈如何想著這話,起身揮手道,“你回去吧。朕知你的來意,朕竟已打算不再為難你阿姐,又怎麼會為難這麼個小丫頭片子?”他轉身從殿後幔帳中穿行而去,到了內室,戚懿迎了上來,喜道,“陛下,如意今天興致勃勃的要去騎馬,等下我們不讓他知道,偷偷去看看他,可好?”

    “好好,都依你。”劉邦擁著她,忽然道,“如意倒是孩子氣。”

    “張揚有什麼不好?”戚懿回眸嗔道,“我就要他張揚點,才開開心心的。”

    漢九年春三月二十,劉邦釋了被押解在廷尉的宣平侯張敖。

    二十二,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魯元長公主劉滿華不顧虛弱的身體和暫時不能說話的不便,堅持要返回宣平侯府,不願再在長樂宮多待一分一毫。

    宣平侯張敖接回長公主並子偃,又謁東宮認領被禁閉的張嫣,板了臉孔狠狠的教責了一番,命其回房面壁思過,沒有自己同意,不允許踏出房間半步。張嫣自知理虧,奄奄的受了罰,平日里除了與荼蘼說說話,隨琴師彈彈琴,逗逗一個多月大的弟弟,並不多做半分逾越的事情。魯元看著心疼,寫字為女兒求情,張敖柔聲安慰她道,“我知道嫣兒是個好孩子,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她近日的行為委實猖獗了一點。若再不給她敲打敲打,難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錯。滿華,不是每次都有那個運氣的,若下次陛下翻臉無情,”他想起天意高難測,不由打了個寒戰,擁住妻子,“我寧願她這時候多記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後因為自己莽撞吃苦。”

    魯元依在張敖懷中,想起這次死里逃生,也不覺後怕,又提筆寫道,“我知敖哥你心中並無責怪阿嫣的意思,就安心多了。好在我們這次不用分離,”她驀地紅了眼圈,“若父皇真的到最後都不肯讓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淡淡的月光從穿透窗紗泄入室中,張敖睜眼注視著頂上的帳子,心想︰魯元得脫,不知哪位宗室女子要頂替她和親匈奴了。但這事不能告訴滿華,否則,她的心性,又要愧疚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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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劉敬本姓婁,因漢五年首勸高帝定都關中,高帝賜姓劉。

    今日第二更。親愛的,求粉紅票打賞。
    漢九年春三月,匈奴再叩漢邊關,索要大漢公主。高帝遣劉敬為使臣入匈奴,劉敬陳述大漢唯一的公主已經出嫁為人婦多年,且育有一子一女,不適再與匈奴和親,不妨從宗室女子中擇一年輕貌美的處女,封為長公主履行和親。

    冒頓單于與氈帳中諸匈奴貴族相視而笑,喟道,“我匈奴才不在乎是否曾嫁過男人,只要她是真公主,我的王城中就有她的位置。”

    帳中諸人哄堂大笑。

    劉敬心中急躁,思索後,暫且按下心中隱隱的不安感,拱手稟道,“若單于如此重視我漢帝的血統,我倒有個法子。”

    “哦?”冒頓斟酒飲啜,“此何意?”

    ……

    四月,劉敬從匈奴歸。皇後呂雉與宗正劉禮遍及劉氏宗室,從其中擇出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名叫劉丹汝的,作為和親人選。

    劉邦在大殿上見了劉丹汝一面,只覺得此女面貌雖姣好無匹,性子卻溫順綿軟,如同正安殿外正在飄香的梔子花,疑惑著問,“這女子是否真的好送去匈奴?冒頓會好這一口?”

    “為什麼不呢?”符璽御史趙堯捧著白玉螭龍鈕的皇帝之璽奉在一邊,聞言抬首笑道,“冒頓見慣了北地健壯胭脂胡婦的風情,說不定就迷戀上丹汝娘子的溫柔可人呢?”

    劉邦以己心度人心,不由也笑道,“說的也是。”接過信璽,蘸了甘肅武都產紫印泥,按在詔書之上︰

    今有漢宗室劉之四女丹汝,賢淑文德,昭采日月,賜封為須平長公主,食邑須平縣,制曰,可。

    中常侍撰寫了第二道詔書,趙堯奉天子之璽,詔書其上書︰

    今有漢須平長公主劉氏丹汝,賢淑文德,昭采日月,嫁予匈奴大單于冒頓,締結漢匈兩國和好之盟。

    剛剛出爐的須平長公主劉氏丹汝一生的命運,就在這短短的數行字間,定格。

    漢九年夏五月,長安百姓剛剛從端午的喜慶之中走出來,須平長公主的車駕即將駛出長安。玄漆髹涂的寬敞宮車停下長樂正殿之前,白色的為束所扎的旄尾插在其上隨風獵獵飛蕩,披甲執戟的三百北軍精銳軍士護衛左右,為首一人打出赤地玄緣的旗子,中間書著大大的漢字,莊嚴古樸。鼓樂齊鳴聲中,一身盛裝的須平長公主叩別“父皇”之後,步出大殿,一步一步淒然的走向宮車,也走向自己不可預知的命運。

    宮人設好杌子,丹汝踏杌上車,眼角余光看見站在角落之緣的父母,心頭一酸,淚水就要涔涔而下,連忙忍住了,掀簾入車,方能將淚流個暢快。

    于是司儀長聲高頌︰長公主車駕出宮。

    須平長公主車駕長樂宮西闕出,經章台街,轉渠街,華陽街,最後出橫門,一路往匈奴而去,途中經過南平里東市,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熙熙攘攘的長安百姓無法理解宮車之中端坐的長公主的悲哀,或者說,不是自己切身相關的人,雖然預見了苦難,卻無法感同身受,于是唏噓著,好奇著,簇擁著觀看著三百北軍精銳前後護送之中,兩匹駿馬拉著的長公主車駕。偶爾夏風吹動,掀起車簾,間或露出長公主端坐而妍麗端莊的面龐。

    “這位須平長公主,是個美人呢。”東市人群之中,一個八九歲的書童打扮的少年怔怔說道。

    公允的說,比正經的長公主,宣平侯夫人魯元,要美上不止三分。

    “再美有什麼用,”她身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公子掌著羽扇頹然嘆息,“還不是紅顏薄命。”微微抬起頭來,如同山巔頂上的一抹新雪,粉雕雕玉團團的側影,露出一腕掌扇的手,指尖竟比扇上的鵝毛羽還要白上三分,所見眾人不由得都嘆了一聲,這是誰家權貴的小公子,生的這樣的好相貌,待長大後還不要如留侯家的燕隱公子一般,迷了長安城中大半的少女芳心去?

    “公子,”書童微微顰眉勸道,“候爺好容易才答應放你出來,你就開心些看熱鬧,不要不高興麼。”

    小公子驀地揚眉道,“誰說我是來看熱鬧的。”

    我才不是來看熱鬧。

    我沒有資格把她當做一場熱鬧,因為她是代我的母親赴匈奴和親的。雖然這一前一後的更替不能完全怪到魯元頭上來,但是,我真的不能把她當一場熱鬧。

    而你們眼中的熱鬧,是她悲涼而無可預料前程的一生。

    車輪繞軸軋軋滾動,走過張嫣的面前,一剎那,紅斜褐織簾晃動,張嫣窺見了劉丹汝半頰側臉,和眸下的淚痕。

    我只是,來送你一程。

    張嫣不自覺的追著前行的宮車走了幾步,一陣發呆。

    丹汝,我其實,並不想來送你,所以之前翻覆幾宿都沒有決定是否向阿爹求著今天出門一趟卻最終放棄。我本已不打算前來,可是今天晨起之後對著窗外發了一個時辰的呆,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一定要來這兒一趟,送你一程。

    所以我如今站在這里。

    丹汝,我其實,不敢面對你。

    因為面對著你我就會看到我的自私,“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我一直以為我對如你這般被迫代他們的父兄走上漫漫和親路程的女子,是憐憫的。可是當你的車駕走過我面前,我發現,我根本不會走出去一步,去攔阻這樣的悲劇,去拯救你,只因為,你不是我的母親。

    你不是我在意的那個人。

    所以我可以無視你的血淚,目送你緩緩走上屬于你的征程。

    我曾為我的母親質問劉敬,因這和親會使我失去母親,家破人亡,我以為我是勇敢的。如今方知不是,我只是自私,我拼命的想要挽留我的母親,而如今我得償所願,和親宮車中的人換了我不熟識的你,于是我怯步不前。

    丹汝,你讓我看到了我的虛弱,我以為我孤凜凜站在這個眾皆蒙昧的時代,獨自清醒,孤高于我多出眾人的兩千年眼界見識。是你讓我認清其實我也會妥協,我曾經堅持個人意願高于一切,但如今站在泯泯長安眾生中的我自己,其實並不比他們高尚一些。我甚至已經開始些微認同,這于你如顛覆命運的和親,雖然于你殘忍,但于整個大漢,是有好處的。于是我無視你蔓延在整個宮車路程之上的血淚,也許,一個人的血淚,勝過千萬人的血淚,可是那個人的血淚,也是杜鵑啼血的哀鳴,于她,就是整個天地崩塌。

    ——“公子,”荼蘼手忙腳亂的拉著她的手,不知所措,“好好的,你怎麼哭了呢?”

    張嫣怔怔的伸手拭了拭頰上的淚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就哭了。

    眼淚像連珠子一樣的走馬般落在頰上,荼蘼慌忙用帕子來擦,然而眼淚越來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荼蘼挫敗的喊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從不曾認為我能孤獨一人堅持多久,但我也從不曾想到,我的妥協,這麼快。

    我曾對劉敬和站在劉敬身後的高帝如是說︰你們可問那些和親的女子的意願?你們憑什麼決定她的一生?就因為你們的一句話一個決定,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瞬間就要家破人散。——我的母親魯元不願意和親匈奴,所以她用亮森森的青銅長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之上,倔強而悲憤的說︰若一定要我和親,你們就送我的尸體去匈奴吧。——丹汝,你不是皇帝的女兒,所以你連自戕相抗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灑著淚微笑著坐在宮車之中,接受自己的命運。而在你映照之下我的虛偽脆弱讓我如此難堪,用最如刀子的語言形容,就是︰只要去和親的那個人不是我阿母,縱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另一家人正在經歷家破人散的悲傷——那與我何關?

    丹汝,你知道麼?我想我會很快忘記你。——張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宮車緩緩遠去的背。華麗而寬敞的朱紅色宮車,車背之上所雕龍紋栩栩如生。——這些同我站在一處目送你眼光或是唏噓或是哀嘆憤怒的長安百姓,他們也會很快忘記你。人不是都能坦然面對自己的缺失的聖人,你是整個大漢的恥辱,因為你駛向匈奴大漠的車駕,代表著大漢的男兒無力護衛他們的家園,而綾羅纏繞的須平長公主,是大漢朝堂送給匈奴的祭品。

    他們不願意想起你,因為你會使他們想到他們的軟弱。

    我不願意想起你,因為你會讓我看到我的自私虛偽。

    大漢朝堂獻上上好的綿絮錦繒酒米食物,連同花樣年華的長公主,換取與匈奴暫時的和品,然後他們在你用柔弱顫抖的身軀換來的短暫太平之中暢享著太平,然後若無其事的,忘了你。

    我並不比他們高尚多少,但此時此刻,我站在你身後,祝福你今後一生多平順,少苦難,長壽考,莫思鄉。

    少回望些故鄉啊,草原多牛羊健兒,也未必不能成為撫慰你的力量來源。我知這語言很虛弱,但我還是祝福你在注定坎坷的前程上,再平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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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我感冒了。

    頭疼腦熱求粉紅票。

    另,如果今天沒有意外的話,雙更。
    ——宮車行在礪青色的華陽街長道之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緩緩遠去。張嫣回過了頭,不願再看,荼蘼在一邊俏生生的說道,“公子,我們是不是回去了。也許——”正說話間,忽听得身後“ ”的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愕然回頭,卻見長街中心,一地碎落的陶片,菜肴湯水四濺,而適才面貌威嚴端坐于玄色駿馬之上走在和親隊首的和親使劉敬,如今卻狼狽的倒在地上。

    三百北軍護衛刷的一聲亮出刀戟,整齊利落,寒光森森,對著華陽街側東市食肆二樓。四下百姓轟的一聲嘩然,長安城中,天子腳下,哪個膽大包天的賊子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襲擊須平長公主的和親使?

    “哎呦,對不住,劉大人,”適才擲出陶甑的窗中探出一青年男子的頭來,笑謔道,“我在這兒陪人用膳,看劉大人高頭大馬領須平長公主和親匈奴,好威風啊。一個羨慕,不小心,手上的菜肴就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跟在劉敬身後的北軍校尉周定怔了一怔,揮手命身後軍士將刀戟收起,又下馬扶起劉敬,問道,“大人可有傷著?”

    “不曾。”劉敬苦笑,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塵土,“那陶甑並不曾砸到我身上,只是落在馬附近,馬受驚,將我給掀下來。倒沒受什麼傷,只沾染了些塵土。”

    “這樣啊。”周定重復道,神色略微為難,湊近他道,“大人我們打個商量吧,卑職認得那人,他本是呂皇後的族人,生性憊懶,在長安城內素來橫行,已是犯在北軍手上多次。看在呂皇後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樣。”

    只是,呂能平素並無這麼大膽,今日究竟吃錯了哪門子藥?

    他掩下心中思緒,請道,“大人既是無恙,我們又趕著去匈奴,就算了吧?”

    大漢軍制,長安城置南北二軍,南軍掌宮門內防戍,北軍掌巡械京師,北軍素勇武于南軍,是從全國各地抽調而來的精銳,切切實實打過仗的,威名遠播。但再勇武的軍士,刀戟面對的也是敵人,而不是京中權貴。踫到如今這種情況,只能是息事寧人了。

    四周,長安百姓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是呂家人呢。”

    “看樣子,這位和親使的啞巴虧,只能自己吃了。”

    “呂家人干嘛和這位和親使過不去?”

    “誰知道呢?”

    ……

    張嫣听得這些私語,怔了一怔,臉漲的通紅。她是呂雉的外孫女,不自覺的呂家人就跟自己有扯不開的聯系,如今看到自家人在街上仗勢欺人,不由羞慚難堪。

    “莫不是前些日子听說本要魯元長公主和親的,魯元長公主是呂皇後的女兒,呂家人自然深恨提倡和親的和親使了。”

    “噯,到底自己的女兒就是心肝寶貝,別人家的女兒就是不值錢啊。”

    “也不能這麼說,這位須平長公主的父親本是隔的遠的宗室,陛下要了他的女兒去和親,日後自然得待他好一些,送了一個女兒,為自家得了無數好處。這個買賣,值。”

    ……

    中道之上,劉敬咬牙,但理智讓他不願意多事誤了和親,隱忍擺手道,“我知道了。咱們繼續走吧。”

    他言罷回頭走到坐騎面前,不再看二樓窗前呂能哪怕一眼,自以為已是忍讓至極,卻不料呂能見他退讓,愈發囂張。又搬起一個漆盒,大笑道,“就是這個樣子,哎呀,劉大人,我又失手了。”朝著劉敬面門砸去。

    這次劉敬不似上次那般毫無防備,即刻閃身一避,避開了呼嘯而來的漆盒,卻沒有避開漆盒之中的湯水,滿盒的湯水,有一小半濺在劉敬的面上,前襟之上,尚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伴著呂能哈哈大笑之聲。

    饒是劉敬能忍,也氣的臉上變了顏色,站在街中一動不動,死死的盯著呂能,氣息森然。

    長窗之中,呂能張狂而笑,漸漸在他的瞪視之中停了笑,尚囂諷道,“你能奈我何?”

    張嫣遠遠的望著面上一片森寒的劉敬,忽然間覺得他著實有些可敬又可憐,可憐他行事魯直不肯變通,此次因和親事重重得罪後族,日後定處境艱難。當魯元橫劍欲自戕的時候,張嫣是曾經恨極劉敬的。然而事過境遷,這個時侯看劉敬因魯元之事遭呂家為難,心中卻有些惘然。

    撇開個人立場而言,劉敬一生一心一意為大漢國家利益著想,提出各種當時看來天外行空但的確對大漢有益的意見,並不惜得罪權貴富豪,實在可敬。這樣一想,再看著他面上衣襟之上骯髒汁水,就覺得有些刺眼。

    “公子,”荼蘼驚異問道,“你去哪兒?”

    張嫣走上前,越過不知所措的北軍軍士,越過和親宮車,走到劉敬面前,遞出自己的絹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到劉敬嗅覺之中,劉敬微微低頭,看見一條長壽繡如意紋黃絲帕子,以及帕子後眉目歆秀玉雪的臉。

    “是你?”他怔了一怔,才認出來她。剎那間,適才心中對呂能乃至其身後整個呂氏的憤恨如流水一般從心中泄去。

    “嗯。”張嫣點點頭,正在此時,樓上呂能覷見有人居然敢站出來維護呂家要打壓的人,怒喝道,“哪來的小兔崽子,敢——”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身後的人拉著,說了幾句話,呂能臉上面色變幻,最後嘟噥了幾句,退回去了。想來他身後有別的呂家的人,認出了張嫣,告誡于他。

    張嫣轉回頭,微微一笑,繼續將帕子遞給他,“須平長公主已經在車中等了很久,若再耽擱,未免折損長公主的面子。你暫時放過他好不好?”

    她說話的時候,後面的宮車動了動,年輕的十七歲長公主微微打起簾子,好奇的看著她,目光澄澈而不帶惡意。

    劉敬愣愣的接過帕子,機械的將臉上冷去的湯汁抹去,又擦了擦前襟,最後將之還給張嫣。

    張嫣怔了一下,勉強笑道,“一條帕子而已,就送給大人好了。”

    剎那間劉敬心中羞愧如潮水涌上,本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雖不是儒家弟子,于此道卻看的極重,如今當眾發膚受污,縱是高帝來說情,又或呂皇後親臨袒護,憑他耿直的性子,也是不肯輕易罷休的。但唯有面對這個雪人一般的男裝女公子,竟將所有怒火忘的干淨,側過頭去,不敢直視這個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

    劉敬咬牙將帕子掖入袖中,左手壓右手,俱攏入袖中,舉至齊額,同時身體直直鞠躬下去,直到齊腰,停了一會兒,復又起身,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竟是行了一個極敬重的揖禮,低首慚道,“敬愧對張娘子,日後不敢言見。”不再看她,轉身翻身上馬,高斥一聲走了,驅馬前行,之後三百儀仗策驪迤邐,夾著須平長公主的車駕很快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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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最近評論區很熱鬧啊。

    我想說的是,第一,我想寫的不是萬能女主,雖然可能最後還是不得已一步步走到穿越文的老路去,不過暫時,6歲的孩子我就想讓她有6歲的樣子。

    至于今天這章,劉敬遇到張嫣就發不出火來,絕對不是因為他被女主美貌給迷住了,而是因為,他的確有對不住女主的地方。

    第二,小說剛開始,關于某些歷史上的人物,表太早有定論。

    以上。

    粉紅票。
    為暴風雨前的寧靜,唔。

    情人節快樂。

    祝福每個人都能找的到一起過節的人。

    今天繼續雙更。

    求粉紅票扎成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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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和親車駕迤邐走的遠了,荼蘼這才趕上前,好奇問道,“公子,那位劉大人干嘛那麼恭敬的對你行禮?”

    “我也不知道。”張嫣愣愣的瞧著和親車駕過後揚起的煙塵,尚回不過神來。論理,她是不該受劉敬此禮的,只是當時被他的鄭重嚇到,沒有來的及反應避過——“他有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麼?”她困惑的想,然而隨即將它拋到身後,“不管他了,”她捂著肚子可憐兮兮的搖著荼蘼的手,“荼蘼,我肚子餓了。”

    “公子還不回去?”荼蘼驚叫,隨即苦了臉,小聲勸道,“天色已經不早,你身上還有禁足令呢。咱們若不早些回去,侯爺會罵的。”

    “既然已經要挨罵了,干嘛還要巴巴的送上去?”張嫣笑眯眯的,同樣也小聲說道,“還不如吃飽了東西再回,至少不怕罰不給吃飯。好啦好啦——”她硬拉著荼蘼回頭,迎面撞上了一個布衣少年。

    這人的骨頭很硬。張嫣揉了揉被硌到的肩膀,反射性的想。市井之中摩肩接踵並不少遇,談不上誰對誰錯,張嫣仰面笑笑表示歉意,便想要繞開。少年卻認出了她,笑道,“好久不見,張娘子?”

    張嫣驚疑不定,回頭仔細打量少年上下。

    這少年一身灰色布衣,顯然並不是權貴人家子弟。十七八歲年紀,濃眉大眼,眉宇之間斯文英武並存。

    “你是?”她尷尬問道。

    “娘子不記得我了麼?”少年微笑,肌膚略略犁黑,笑容卻亮人,“娘子那次去神仙殿見陛下,是尋我帶的路。”

    “哦——”

    張嫣想起來了,那天是魯元產弟弟偃兒的日子,魯元難產,她驚嚇交集,只存了去找劉邦求他放自己父親陪一陪母親的心思。那時候她對長樂宮路徑還不熟悉,曾經求過一個校尉帶她去神仙殿。

    “張娘子那時候哭的淚眼縱橫,看不清我的樣子,也是應該的。”他抿唇笑道,溫柔的為著自己找借口。

    張嫣低頭有些羞愧,這少年誠心為她指路,她卻在事後將他給忘的一干二淨,雖說那日心情激蕩之下情有可原,也委實有些不厚道。

    “那那天我進了神仙之後你去了哪兒?”她問。

    “出宮了。”少年微笑,“宮中侍衛,換班之後不得滯留宮中的。”

    “噯,你知道我是誰,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酈疥。”酈疥眉眼舒揚,平和道。

    酈疥曾經見過這個女孩三次面,其中兩次和她說了不止一句話,這個女孩卻一點兒也不記得他。然而他還是很喜歡這個小女孩,因為每一次他見她的時候,她都在為保護她愛的人拼盡全力。

    酈疥想,她是一個很努力努力愛的女孩。

    “張娘子今個兒是出來逛長安的麼?”

    張嫣點頭,“我是偷偷從家中溜出來的呢。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逛長安,還不知道這東市有什麼好玩的呢。”偷偷拿眼楮瞧著她。

    酈疥被她逗笑了,“需要我領著你們逛麼?”

    嗯,兩個女孩同時大大的點著頭。

    其時長安城初立不過數年,遠沒有多年之後天下第一都市的繁華,但天子腳下,畢竟不同凡響,這時已經初具風貌。酈疥遠遠指著道,“臨華陽街這邊有幾家食肆,坐在樓上可以看到華陽街。張娘子你們想不想試試看?”

    “好啊。正好我肚子餓了。”

    就知道你肚子餓了我才會這麼說,酈疥思忖,“其中又以尚食和瓊陽兩家最好。你們想挑哪一家?”

    “嗯,”張嫣將手搭成涼棚張望,“適才那個潑皮似乎就是在尚食食肆,我們去瓊陽吧。”

    因處在東市鬧市口,瓊陽食肆生意頗好,一樓大廳人滿為患,張嫣沿樓梯上二樓,未到樓梯口就听得樓上有人說道,“適才那場戲著實精彩,可憐須平長公主命運孤苦,風頭卻被別人搶去了。說起來,阿偕,那個後來劉敬揖的小孩,你可認得?”

    張嫣略略翹唇不滿,真是到處都有八卦的人,然而她入長安未久,多數時間都是在宮中或是侯府,除了自家親戚和宮人,應當不會有人認識她。

    一人淡淡答道,“不知,但看呂能對他頗多退讓,應該和呂家有些關系。”

    說話的聲音斯文悅耳,听著很是舒服。入得張嫣耳卻如一聲驚鼓,只覺得百般熟悉襲上心頭,竟與記憶中莞爾的聲線有七分相像。

    她自嘲一笑,走上樓,逡巡說話的人。

    其時天近正午,正是用午膳的時辰。二樓堂上已經坐滿賓客七八,而其中最好視野靠窗一案邊,相對坐著四人。其中三人容貌,她看來皆模糊,只因眼中唯見了一個他。十五六歲的清麗少年,一身服帖絳裳,掩不住他的灼灼之華。

    “公子,小公子——”酈疥停在她面前,疑惑喚道,“你怎麼了?”

    好像忽然丟了魂似的。

    “沒事。”她回過神來,掩飾道,被酈疥牽引著走到一廂空食案旁坐下,仿佛有食肆小廝上來,問他們欲點什麼菜肴,她一律胡亂點頭,眼神愣愣的,幾乎不曾在那人身上移開半分。

    怎麼可能?

    相像的不僅是聲音,就連容貌,也和莞爾如出一輒?

    是她思念成疾,于是上天可憐,讓莞爾也來到這里陪她,還是,這只是命運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本以為在背後論人是非,卻被人當面抓到,雖然對方只是一個髫齡兒童,那四人也自有些尷尬。其中一個少年長身而起,走到張嫣面前,笑著道,“我是齊國曹相國之子,單名一個窟字,不知這位小公子怎麼稱呼?”

    “我姓張。”她垂眸,輕輕道。

    “咦,”曹窟微微訝異,“阿偕,”他回頭笑道,“這兒也有一個張公子呢?”

    另兩人亦笑道,“這可巧了,可是兩個都是張公子,該怎麼區分呢?”

    “這還不好辦?”曹窟不在意道,“一個叫大張公子,一個叫小張公子。”

    “好。”那兩個同伴樂不可支,笑道,“再過幾年,不知道是大張公子強些還是小張公子強些?”

    張嫣在眾人微笑中忍不住又抬起頭來,向那人望去。

    一片燦爛的陽光從窗欞之中射入,照在他的身上,愈發顯得少年光風霽月。霎那間整個食肆仿佛做了一個背景,而絳裳少年抬起頭來,好像水墨畫中的一道重筆,從黯淡的背景色中凸顯出來。

    “在下張偕。”他淡淡道,復又低頭飲酒。

    張偕?

    張嫣皺了皺眉,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過。

    “原來是他。”身邊,酈疥小聲道。

    “是誰?”張嫣下意識的問他。

    “燕隱公子張偕,號稱書畫雙絕,是長安出了名的佳公子。無數閨閣千金傾心的對象。”酈疥解釋道,神情有些黯然,“他的父親,是留侯張良。”

    “哦。”

    張嫣想起在哪兒曾听過這個名字,在舅舅劉盈于函里置的宅子中,她曾經見過一幅仙人博弈漆屏風,對弈二人栩栩如生。舅舅說,那便是燕隱公子的手筆。

    想起來的同時,也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原來,不是莞爾。

    ——也是,怎麼可能是莞爾呢。

    張嫣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抓了案上杯盞,送入口中。

    “咳,咳。”

    酒水入喉清冽,已經有了點熱辣辣的氣息,像是真正的酒了。她猝不及防,嗆的彎下腰來。于是堂上人有不少笑出聲來,其中有人善意謔笑道,“小公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學不會喝酒,多練著點,以後就好了。”

    酈疥伸手來扶她,道,“是疥不好,想著這是瓊陽食肆最聞名的昔酒,便點了。卻沒有想到小公子年紀還小——”

    “沒事。”她搖搖頭道,借著酒勁的掩飾偷偷灑了幾滴淚。
    漢九年夏五月二十,漢和親使劉敬帶著須平長公主出雲中,一路走過匈奴水草豐盛的草原,抵達龍城。

    “公主,”劉敬驅馬走車旁,稟道,“到了。”

    剎那間,就見簾子中劉丹汝美麗的臉蛋上一片死灰,縴細的手抖了一抖,掌不住布簾,落了下來,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顏。

    “公主,”饒劉敬心如鐵石,見此情此景也不禁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漢名正言順冊封的公主,憑此在匈奴,除了冒頓單于,不會有人敢沖撞你?”

    良久,簾中傳來一聲虛弱的回答,“是麼?”聲音如黃鶯鳥兒歌唱一樣動听,但同時,也如同黃鶯鳥兒一樣脆弱顫抖。

    初夏五月正是匈奴水草豐美之季,茂盛而沾染青翠水滴的深草能沒過駿馬的肚子。一路長途跋涉從漢都長安來到匈奴龍城的三百披甲執戟北軍軍士早已疲憊不堪,昔日在漢都長安威武赫赫光鮮的他們,忽而置身在寬廣一望無際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沉默寡言的漢家兒郎,護送須平長公主和親車駕直到龍城由重木所搭制的外城柵門外停下。望樓之上,兩個腰懸彎刀頭扎碎辮的匈奴守衛下來迎上,打量道,“這就是漢家的公主麼?”

    厚重的斜褐織簾遮住劉丹汝的容顏,卻並不能給她予多少安全感,簾子阻隔的了匈奴人窺伺的目光,卻阻隔不住放肆的笑聲,野蠻的匈奴漢子說著陌生的匈奴語言,是她從未听過的聲調,洪亮而不自矜,雖不懂意思,卻直覺並無半絲恭敬,不是什麼贊語。最後他們改用漢語懶洋洋道,“你們等著,我進去稟報單于。”

    匈奴習俗,在每年的五月齊聚于龍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龍城之中是一片歡樂的海洋,無數穿著獸皮皮革鞣制衣裳,梳著發辮的匈奴人手牽著手圍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贊歌︰

    “撐犁長天,

    罩我廣袤大地。

    雄鷹高飛,

    雲飛萬里蒼茫。

    龍城如日月,

    日月佑單于。”

    歌聲中,二十七歲的冒頓單于坐于人群之上寶座,起身揮手。

    于是所有歌唱談笑賽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靜下來,仰頭看著他們偉大如草原神邸的單于冒頓。

    冒頓傲然一笑,揮手做射箭姿勢,慢慢將“弓弦”拉至滿月,驟然放出手中“箭”,于是眾人齊聲歡呼。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冒頓仰天道。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

    “佑我匈奴,壽祚綿長。”

    在匈奴人齊聲的呼喝中,漢使群人魚貫而入土城,如同闖入狼群的駱駝,瞬間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沒。

    “這位就是新閼氏麼?”十二三歲的匈奴男童上前對宮車折腰行禮,有著一把洪亮爽利的好嗓子,好奇覷著華美簾幕之後窈窕的身影,道,“閼氏請下車。單于吩咐,讓你進帳休息。”

    “劉大人,”車中,劉丹汝失聲尖叫,瑟瑟發抖。

    這一路行來,她雖少見劉敬一面,卻不自覺的將她當做自己最後的堡壘,而如今堡壘即將失守,綿弱的女子茫然四顧不知前路。

    劉敬卻一時沒有答她的話,他牽著馬,站在漢使最前處,目光遠遠的與高台上的冒頓相接,冒頓的眼神審視而又幽微,因為居高臨下,又顯得深邃邪魅。這個草原上的絕對王者,如同一只孤高狠決的頭狼。

    片刻之後,冒頓轉過了目光,大笑著與座下眾稗王干杯飲盡卮中酒。

    這是一頭嗜血的狼,劉敬打了個寒戰,他的王座之上,灑滿了暗沉的血跡。他踏著親人手足的鮮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這個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此情此景,劉敬欲要維護煌煌大漢之尊,轉首對匈奴男童道,“車中坐的是我大漢須平長公主,和親禮未成,她就是我大漢的公主,自當和我大漢使臣在一處。”

    “可是,”童僕眨了眨眼楮,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絕,“這是單于吩咐的,新閼氏入側帳休息。”

    冒頓單于的話語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當被毫不懷疑的奉行。劉敬無奈的認識到這一點,匈奴單于的眼中並無絲毫大漢尊嚴,當你奉上最好的女兒和成群的財帛,你又憑什麼要人家注重你的威嚴?

    虛妄的尊嚴。

    劉敬難堪的對車中丹汝道,“公主不必驚慌,隨他們去吧。自會有人照顧于你。”

    劉丹汝這才知最後一道屏障亦如是軟弱,她不知的是劉敬未必軟弱,只是認為為她與匈奴對峙並不值得。

    因無論如何,她已經注定是冒頓單于的閼氏。

    侍女掌起車簾,丹汝踩杌而下,漢家十七歲的年輕女子,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寧如一朵靜默的黑蓮,緩慢的落在寬廣粗獷的綠色草原之上。剎那間無數匈奴兒郎女子的目光向這一方投來,口中呼哨連聲,其中有一半贊嘆漢家公主迥別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種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這柔弱,草原兒女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剛生下來就能在飛馳的馬背上打盹,五六歲就可以利索的騎著駿馬繞著家園奔馳,哪似這南方女子,下個車還要借助杌子。無怪漢人積弱,不堪敵草原騎軍。

    “蒂蜜羅娜,”遠方,清亮的男聲召喚著妹妹的名字。

    “噯,”齊人高的白色小馬駒身邊,細致梳理著鬃毛的匈奴女孩回過頭來,蕩起一頭蓬松長亮的秀發,被梳理成兩根粗粗的麻花辮兒。白狐毛風帽之下,旱獺瓖邊護耳緊貼肌膚,八九歲的女孩容貌尚稚嫩,卻已現出驚心動魄的艷,眉眼宛然祁連山上烈烈盛開的燕支花(即紅藍花,秦漢時制作胭脂的一種植物)。

    王庭大當戶渠奔跑過來,笑道,“那漢家的公主已經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今年二十余歲,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著青草般濃郁的氣息。

    “哦?是麼。”蒂蜜羅娜閃了閃大大的眼楮,微笑著轉頭回去,拍打著安撫躁動的馬駒,“好,等我給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愛,”渠抱怨道,“打理追雪什麼時候都可以,那個漢室公主可是難得見到啊。”

    “那又怎麼樣?”蒂蜜羅娜道,“當日事當日畢,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意興闌珊的揮揮手,“你不去看我先去了,听說漢家娘子都是水做的一樣呢,我去飽眼福了。”他抱著蒂蜜羅娜在原地狠狠的轉了個圈子,絲毫不理會蒂蜜羅娜的尖叫,在她頰上親了一口放下,頭也不回的跑遠。蒂蜜羅娜摸了摸適才被親到的地方,撲哧一聲笑了。

    “那個就是你妹妹?”渠回到王台之上時,冒頓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經意的問道。

    “是啊。”他坐在冒頓右手後方,仰頭驕傲笑道,“她叫蒂蜜羅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歲。”

    “很漂亮,”冒頓低首轉了轉手中的酒卮,贊道,“也許再等個幾年,歌珊羅‘草原第一美人’的名號就該拱手讓人了。”

    渠笑出一口白牙,舉起酒壇  的斟滿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閼氏畢竟已經三十了,而阿蒂還小,等她長大,過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經老了。說到美人兒,”袖子抹過濺到臉上的酒液,他謔看了冒頓一眼,“剛才那個漢人公主,你看了沒有?”

    “不曾。”冒頓哼了一聲,“女人麼,不就是那個樣?反倒是漢朝那個使臣,需要多注意點兒。”

    “那你就可惜了,”渠笑道,“她下車的時候,我路過瞅了一眼,嘖嘖嘖,當真是個水做的美人兒,屈普勒你今個兒晚上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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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史書上關于匈奴的記載不詳,于是找不到冒頓的生卒年歲,不過基于我自己對于美感的要求,我把他的年紀壓了不少。如果按這個年歲推算回去,那麼他弒父自立的年紀應該只有十六七歲——

    擦汗,我知道,這樣不好,虛心認錯,死不悔改。

    2︰匈奴單于的單于封號,與他的名字並不是一樣的。比如冒頓的繼任者老上單于,名諱為稽粥。我想,冒頓應該是單于號,但是我沒有找到冒頓的名字,于是隨手諏了一個。

    3︰此時的匈奴,應該處在貴族階層形成時期,除了單于呼衍氏,匈奴有三大貴族世系,蒂蜜羅娜的家世屬于其中的須卜氏。

    鼓掌,粉紅票歡迎本書第二女主角出場。
    ——劉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遍目所及都是陌生的服飾,陌生的面孔。而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語言,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站在潮水中央,覺得一種被拋棄和孤立的隔離,從骨子里覺得寒冷,讓她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雙肘溫暖自己,卻又必須維持漢家公主端莊的姿勢,將悲哀的恐懼全部往肚子里吞,扶著侍女的手,隨匈奴男僕走入穹廬。

    “閼氏在這兒歇息著,等到和親典禮開始,自然有人來帶你前去。”瘦弱而健朗的男童在帳外又行了一禮,轉身退走,三四個穿著左衽圓領動物皮革氈袍的匈奴女子迎了出來,將雙手對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個胡禮,然後站直了身子,偷笑著打量,目光中有著些微恭敬,些微好奇,以及些微疏冷,些微不屑。

    圓臉年長女子上前說了一句,用的是匈奴語,聲音又脆又快。劉丹汝無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將求救的眼光投入身邊的兩個侍女洛洛和朱朱,然而這兩個從漢庭簡拔而來的侍女比她的年紀還要小,亦是惶然無助,眼神驚恐。

    洛洛勉強上前一步,用漢語大聲道,“你們在說什麼?我家公主听不懂。”

    于是這些匈奴女子相視而笑,為首圓臉女子抬手制止了她們,做了一個請劉丹汝進帳的手勢。

    穹頂用木架子撐起,頂高面低,並不顯得逼仄。帳中一應床榻坐具齊全,上鋪著上好野獸皮氈。帳中一角設地灶,帳頂有氣窗。案上甚至置了炙羊鍾酪,並不見特別怠慢,只是劉丹汝久居漢家,乍然間無法習慣這些皮毛氈裘,黯然神傷,回頭揮手讓那些匈奴女僕出去,圓臉匈奴女僕微微一笑,也不難為她,率著其余匈奴女子退出氈帳。

    帳簾方方落下,洛洛和朱朱回過頭來,才敢放開膽子說話,可憐兮兮的問道,“公主,我們真的要在這兒住一輩子麼直到老死麼?”

    劉丹汝倚著熊皮靠椅坐下,含淚抬頭,笑道,“還有其他選擇麼?”復又看著面前兩個才十三四歲的孩子,憐道,“我是和親的公主,也就算了。可憐你們兩個,一輩子也回不去大漢了。”

    朱朱洛洛相對落淚,道,“公主才可憐,我們會陪著公主一起的。”

    劉丹汝站起來,走到穹廬帳邊緣,不過是一帳之隔,帳外的匈奴人歡笑暢快,熱辣辣的喝著酒,賽著馬,摔著跤,慶祝著他們的慶典,和煦煦自成一個世界。帳子里面,卻有著三個相對垂淚的漢家女子,她們為故鄉所舍棄,卻又無法融入新的家園,對影自憐,不知那漫長的未來半生,當如何走過。

    劉丹汝撫著面前樺木柵,對自己道,現在你只剩下一個人,你得好好想想,你該怎麼走。正在出神之間,忽听得穹廬外一個清亮討喜的童音︰“這兒就是那個漢家公主的氈帳麼?”脆揚揚的,卻是極正宗的漢家口音。

    一個頭戴風帽,渾身上下裹著雪白貂裘的八九歲女孩兒掀了帳簾子進來,腰系黃金具帶,腳上踩著鹿皮靴,踏在地上的聲音清新爽利,一雙明亮的如同深水湖光的黑眸子望過來,略略帶些好奇打量,並不含半分惡意。帳中適才本冷肅如冬日,這女孩兒一個照面,就仿佛帶來了燦爛春光。

    劉丹汝啊的一聲站起身,她很少見在容顏還未完全長開的時候就讓人覺得艷色逼人的孩子,而面前的女孩年紀尚小,會說漢話,又是進入匈奴以來第一個對她懷有善意的人,不自覺的心生好感。

    “我叫蒂蜜羅娜。”女孩兒微笑著介紹,“是左谷蠡王孫毋翰的第九個女兒,我的哥哥是大當戶渠,你可以叫我阿蒂。”

    “阿蒂,”劉丹汝茫茫然的隨著她的意思叫道,想了想又道,“我叫劉丹汝,是……”

    “我知道你是來和親的漢家須平長公主。”蒂蜜羅娜開口截斷道,見她一臉無錯神情,繞著她的座椅走了一圈,蘧然湊近道,“公主這樣子可不行哦。冒頓單于帳中還有茨鄂和它它兩個得寵的閼氏,你若是顯得綿軟,定會被她們打壓到死。”

    劉丹汝冷笑道,“縱然我剛強,就能有好日子過麼?”

    蒂蜜羅娜默然,最後盤腿坐在她身邊——那靠椅足夠大,兩個女孩兒深陷其中,還顯得寬敞綽綽有余,“那總要日子好過一些。”

    劉丹汝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心中微微生一點兒暖意,“多謝你了,肯過來陪我說話,這帳子中那些個匈奴女子都不會說漢話,我一個人在這兒,淒惶的很。”

    蒂蜜羅娜古怪的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道,“我們匈奴人,或多或少都是會些漢話的,雖然可能說的不大標準。”

    劉丹汝心中一沉,若實情如此,則不是有匈奴貴人叮囑了奴婢要與自己為難,就是匈奴人普遍心中排斥自己,不肯接受一個異邦的公主。——而這兩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是對自己極不利的。

    “阿蒂,”劉丹汝問她,“你為什麼願意來看望我。”若所有匈奴人都不歡迎自己,為什麼這個叫阿蒂的女孩兒肯光明正大的來見她。

    蒂蜜羅娜從座椅中跳下來,觀看她隨身帶來的漢朝物品。正式的箱奩要等儀禮之後送到,但也有一些劉丹汝隨身的東西此時就已經讓朱朱洛洛擺放上了。

    “你看《左傳》?”蒂蜜羅娜拿起她枕邊的竹簡,揚眉問道。

    劉丹汝大為驚怔,雖說蒂蜜羅娜剛才告訴自己大多匈奴人都能說些漢話,但她從進這龍城之後遇到的守衛和童僕,漢話中都帶著些奇怪的匈奴腔調,而這個九歲的匈奴貴族女孩卻沒有,她的漢話腔調極正宗,仿佛漢都長安土生土長的官話,這便也罷了,她居然還認識小篆。

    要知道,縱然在大漢境內,也不是每個貴族女子都識字的。

    “噓,”蒂蜜羅娜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調皮笑道,“這個是我的秘密哦。”她的眼楮晶亮亮的如同草原夜空的啟明星,“連我的阿哥都不知道我認識漢字,你既然知道了,要替我保守它。”

    她無言點點頭。

    “沒有什麼為什麼,我想過來就過來了。”蒂蜜羅娜隨手將竹簡拋回到榻上,自個兒也跳到榻上盤腿趺坐,“我不是王庭的人,茨鄂閼氏的意思對我沒有節制作用。我想看看漢家公主生的什麼模樣。須平長公主,”她托腮打量道,“你生的很漂亮啊。”

    劉丹汝的臉剎那間微微紅了。

    不知道冒頓單于是否喜歡這種柔弱的漢家女子風情,蒂蜜羅娜微微嘆了口氣,她雖然可以最大程度的釋出自己的善意,但這並不能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子一絲半分。

    她斟了碗鍾酪,又拔出小匕切下一塊炙肉,推到劉丹汝面前,笑道,“公主走了這麼久路,餓了吧。不妨嘗嘗匈奴的食物。”

    劉丹汝點頭,飲了一口鍾酪,鍾酪腥羶,她不覺皺眉,勉強放下,看著粗糙的炙肉,也沒了胃口。開口問蒂蜜羅娜,“阿蒂可知道,單于是什麼樣的人?”

    她知此時漢家和匈奴格格不入,自己如果想在匈奴草原上過的平順舒適,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得到冒頓的恩寵。雖然悲哀,卻不得不開口詢問。

    “冒頓單于?”蒂蜜羅娜顰眉,為難的開口,“我也是今年才隨父兄出來見大場面,一共也不曾見過單于幾面。覺得,他應該是一個英雄吧。他英勇,睿智,決斷,但也無情。其他的,我也不會知道更多。”

    劉丹汝微感失望,還想再問,忽听得帳外傳來適才匈奴女僕極恭敬的拜聲,而面前蒂蜜羅娜的臉色在剎那間微微變了,正要問發生了怎麼回事,穹廬風簾又一次被掀起,一個聲音不羈而豪邁,是微微拗口的漢音,“閼氏想要知道我的事情,為什麼不親自來問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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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紅票日漸稀少,某江心有戚戚ing!
    依照前一趟的經驗看,也許這一章貼出,又有人想要扔磚頭吧?

    穿好護身服,頂好鐵鍋,遁。

    回過頭看,反省下,好像是有點慢熱?

    感謝各位肯陪我將小孩子的家家酒玩下去。不過關于此文,我還是有點野心的。不僅僅想要講述一段典型性愛情,也想試著駕馭一下政治戲。是好是壞我自己承擔,最起碼,寫的時候,我是快樂的。

    剛開始落筆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有野心的,像我的第一篇,開局的時候也是想把一切都寫盡,不過後來精力不夠,于是將政治戲萎縮,著力寫感情戲。好在劉徹同志實際上的豐功偉績足夠多,不用我太加潤色。

    不過,這一篇取不了這種巧了。

    我唯一能肯定的,這篇小說篇幅會比較長。

    落到最後,這其實也是一篇理念文。

    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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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簾下的人亦是一身黑衣,左衽而服,領緣袖口瓖著一圈黑色毛邊。他的身材並不比平常匈奴男子要高大一些,但當他站在那里,他就是一座山。

    一雙漆黑銳利的眼楮探究而審視的掠過劉丹汝,最後定格在嬌俏的蒂蜜羅娜身上。

    讓人無法逾越的一座山。

    蒂蜜羅娜微微怔了一刻兒,連忙跳起來,將右手單捫在胸口,鞠躬道,“蒂蜜羅娜見過單于。”

    剎那間劉丹汝面上血色盡失,這才肯定這人果然是她未來的夫君。

    冒頓笑睇蒂蜜羅娜,將右手手指叩著腰間黃金具帶,“須卜家的阿蒂麼?”(注︰呼衍氏、蘭氏,須卜氏三姓是匈奴的貴族姓氏,左谷蠡王為須卜家族,因此蒂蜜羅娜姓須卜。)

    “是的。”蒂蜜羅娜被他盯的不敢抬頭,總算尚能正常微笑,“阿蒂好奇新閼氏的模樣兒,所以偷偷溜過來看看,還望單于莫要見怪。”

    “有啥好見怪的,”冒頓笑謔了劉丹汝一眼,“新閼氏生的美,是我的福氣。我自個兒也耐不住偷偷過來瞧了,怎麼還好怪罪于你?”

    他們後來說的都是匈奴話,于是劉丹汝一句都听不懂,只隱約听得閼氏一詞,心中驚跳欲絕。忽而冒頓轉為漢話,“這會子外頭正賽著馬,稽粥這小子不自量力,去跟你阿哥挑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蒂蜜羅娜便知這是冒頓的逐客令了,笑作欣喜,“自然是要去的,稽粥王子年紀雖小,志氣卻大,有道虎父無犬子,阿蒂卻不敢猜誰贏呢。”

    冒頓哈哈大笑,“阿蒂倒是嘴兒甜的很。”又對朱朱洛洛道,“你們也出去吧。”

    蒂蜜羅娜從帳中出來,仰首望天,草原的天空高遠清闊,白雲舒卷怡人,是她最愛的地方。“我先走了。”她回頭對朱朱洛洛道,“你們兩將著好好把匈奴語學起來,以後多留些心眼,才能襄助你們閼氏。”

    她還想多囑咐幾句,忽听得帳中劉丹汝一聲驚叫,怔了一怔,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蒂居次,”侍候劉丹汝的圓臉匈奴女子單荔過來拉著她的手,用匈奴話勸道,“單于既然在里面,這兒就不好是你一個沒出嫁的女孩待的了。您總是該干什麼去干什麼去,不必理會那個漢人公主。”

    帳子里劉丹汝尖聲叫道,“單于,和親禮尚未行過,你不可以這麼對我,請自重。”

    冒頓低笑應她,“那又如何?”然後是布帛撕裂之聲,“這兒是我的帳子,你既已入帳,就已算是我的女人,我樂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少拿那套你們漢家的禮儀來煩我。”

    蒂蜜羅娜听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就是再單純,也已經猜到帳中正在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咽下對劉丹汝漂泊無依命運的同情,蒂蜜羅娜轉身要走——這不是她能涉足的事情,她只好遠遠的避開。

    然而她發現自己無法隨心離開,因為她的雙手被一左一右的扣住,頭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朱朱和洛洛也是臉色慘白,而她們的身份讓她們無法隨心所欲的離開,只好緊緊攀住了蒂蜜羅娜,城中唯一對她們主僕三人和善的匈奴女孩,“阿蒂娘子,”洛洛軟語流淚道,“你去救救我們公主吧?”

    “開什麼玩笑,”蒂蜜羅娜被她們氣樂,“我憑什麼能救她?”她是仗著父親左谷蠡王的權勢膽敢不將茨鄂閼氏的話放在心上跑來探見劉丹汝;但這並不代表她敢藐視冒頓在草原上的權威從他的虎口下去救被欺虐的民女,更何況“這是單于的家事,”雖然對劉丹汝而言的確是很過分,但別人看來冒頓並無過錯。

    朱朱和洛洛也許終于認識到了面前狀況,不再說話,只是將雙手扣她扣的緊緊的,仿佛這樣能汲取什麼力量,蒂蜜羅娜年小力短,竟掙脫不出,揚眉正要發火,忽仰頭望見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蒼白的臉色和含淚的雙眸。

    她忽然心軟。

    多麼奇怪,蒂蜜羅娜自嘲,她如今也不過九歲,卻偏偏覺得兩個年長她幾乎一半的少女還是孩子,我們敬仰英雄,卻無法回避看到英雄成功偉業之下無數人的鮮血,沒有鮮血映襯,英雄如何成為英雄?而是否英雄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對的?是否英雄就可以有權利肆無忌憚的將別人傷害?

    蒂蜜羅娜呆呆的站在那里,听見一帳之隔內適才那個靜謐柔美如月光下的黑蓮的漢家少女的絕望哭喊,臉上陣青陣白,變幻如走馬之燈。

    那哭喊聲忽的一下拔高,然後漸漸的低弱下去,于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呻吟之聲凸顯出來,曖昧而又殘酷的蒼涼。少女的哭喊如同被困在籠中任人戲耍的貓兒,最終認了命,徘徊而低弱。

    朱朱一聲低泣,放松了捉她的手,蹲下腰去。

    十三歲的少女,捂臉痛哭。

    她們一路行來,被家人拋棄,被故土拋棄,被漢使拋棄,最後,終于連視為主子的公主也慘遭欺凌,她已經,……已經……找不到還可以抓著信仰的東西了。

    蒂蜜羅娜蒼涼的看著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她從病中醒來,所見皆是陌生,觸目不知所往的境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帳中悉索,冒頓掌帳而出,依舊是適才進賬時的玄衣青褲,只是領口微微敞開了一些,神情慵松潤發,一滴汗水從略略潮濕的發上墜下。

    見蒂蜜羅娜還站在帳外,他微微有些意外,眼光掠過她被朱朱適才握的有些淤青的左手腕,和還被躲在她身後的洛洛緊緊握住的右手腕,哼了一聲。

    蒂蜜羅娜臉色一白,手頸俱縮了一縮,亦想找地方躲起來,然而左右俱無地方可藏,只好站在原地,抿唇而立。目光盤旋,最後落在他腰間黃金犀毗(帶鉤)之上,那獸首猙獰,寒湛凜冽。

    冒頓盯了她一會子,仿佛片刻,又仿佛良久,驀地一笑,轉身去了。

    蒂蜜羅娜汗透重裳,如釋重負,听身後帳內朱朱洛洛喊道,“公主,你怎麼了?”聲音哭訴,意甚可悲,猶豫了一會兒,站在帳口張望。

    劉丹汝躺在氈毛床榻之上,臉色慘白,神情呆愣,只愣愣的看著穹頂,一動不動,仿佛死去一般。而她身上的黑色盤枝花繡曲裾,已經被撕的破碎,露出無數裸露的肌膚和淤紫吻痕,雙腿不能緊閉,微微張開,之間白色裘毛之上一抹血色,暗凝刺人的眼。

    靜謐開放在月色下的黑蓮,終為風暴所折,再無美好,只余一片花枝狼藉。

    蒂蜜羅娜垂眸而立。

    單荔嘆了一聲,從她身邊走入帳中,看見這番慘景,眼中不免也露出同情神色,擊掌用漢語道,“好了,你們兩個丫頭除了圍著閼氏哭不會做其他事情麼?還不替閼氏拾掇拾掇。”聲音雖有著別扭匈奴語調,卻極流暢。

    洛洛仰頭瞪大眼楮,怒視著她,“才不要你假好心。”

    單荔的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冷笑著抱手不再說話。

    于此時,適才領劉丹汝前來的匈奴男童來到帳前,高聲稟道,“單于吩咐了,和親禮半個時辰後舉行,請閼氏準備好了,到場中去。”

    洛洛跳起來尖叫,“我家公主都這個模樣了,還能去那什麼個勞什子和親禮麼?你們欺人太甚。”連朱朱眼中都閃現悲憤之色。

    蒂蜜羅娜見色不對,連忙攔著道,“你回去跟單于說,閼氏一定盛裝出席。”

    “阿蒂娘子,”洛洛對她跺腳道,極是不滿。

    “你想害死你們公主麼?”蒂蜜羅娜進帳,聲色俱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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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居次是匈奴話里的公主,無法考證是否貴族女兒亦可用這個稱呼,本處暫且虛設。

    最後爬回來,各位還有粉紅票麼?
    蒂蜜羅娜轉身對單荔說,“你來服侍閼氏梳洗。”

    單荔應了,上前去扶劉丹汝,獸皮衣裳接觸到劉丹汝肌膚的一剎那,劉丹汝一縮,搖頭輕輕道,“讓朱朱洛洛來服侍我。”

    蒂蜜羅娜撫額稱慶,總算她還沒有腦子壞掉,發什麼公主脾氣,要知縱然真的是大漢公主,既然來到了匈奴草原,也得學會看人臉色。“那單荔你帶著人去燒熱水。”蒂蜜羅娜吩咐,“茨鄂閼氏吩咐了你什麼我不管,但和親禮是匈奴和大漢共同的臉面,不得出差錯,你們不得怠慢。”

    單荔點頭,掀簾出去喚人,帳中地灶本就生著火,不一會兒,水燒滾了,傾入銅盆,洛洛浸了帕子,絞干了,含著淚輕輕為劉丹汝擦拭,熱力觸到肌膚的時候,劉丹汝抖了一下,抿唇沒有再拒絕。

    蒂蜜羅娜亦抿唇看著她,忽然生出一個奇異的想法,靜謐柔弱的黑蓮為風暴所折,等待她的只有兩條路,墮落成美艷的妖蓮,折斷別人的安謐;或者是靜靜的枯萎凋謝,最後安靜死去。

    劉丹汝會選擇哪一條路?

    濕熱的巾帕擦拭去劉丹汝的狼狽,朱朱伺候著她換了另一件備好的茜紅錦裳,熱熱鬧鬧喜喜慶慶似美艷的芍藥花,映襯的蒼白的臉蛋也紅潤了一些。

    “阿蒂,”劉丹汝轉過頭來喚她微笑,“你看我這樣美不美?”

    蒂蜜羅娜不由自主的點點頭,女人的美麗是一種很抽象的東西,它不完全在于你的眉毛生的怎麼樣眼楮大小或是單眼皮兒雙眼皮兒,你也很難說一個女人是否比另一個女人美麗,甚至也許一個人你今個兒見她覺得不夠美,明個兒再見就覺得她美的驚人。又或者一個人覺得這個女人美麗無與倫比,另一個卻覺得她僅僅是過的去而已。冒頓來到之前和離去之後劉丹汝都是一個美人兒,但她的美麗已經發生了本質的改變,如果說從前的劉丹汝的美在于一種干淨靜謐的氣質,那麼現在她的美卻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妖艷攝人。

    雖然都是美麗,但是在蒂蜜羅娜看來,現在的劉丹汝更能抓住男人的眼和心。

    女人是一種很有韌性的動物,若你把她逼到退無可退,她就只好重新找一條路來活。

    蒂蜜羅娜了然,劉丹汝要選擇前路。

    “但是你頸子上太紅腫。”蒂蜜羅娜皺眉道,想了想,解下自己頸上的白狐裘束肩,為她纏繞在頸上。

    “這樣子就好了。”她退後看了一看。

    雪白和嫣紅奇異的對比色,調和出一種烈,矛盾但很美。

    “嗯。”劉丹汝沒有看鏡子,她已經不需要看鏡中的容貌,“阿蒂,我會記得你對我的好。”她道,握了握蒂蜜羅娜的手,一笑,“我得去了……希望以後能常常見你。”

    她起身彎腰走出穹廬,裝作感覺不到下體的疼痛,不再在乎那些有的沒的匈奴人落在自己身上或贊或不屑的目光,昂首揚頭隨人向龍城正大殿走去。

    蒂蜜羅娜呆呆的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眾人簇擁之中,她一身紅衣仿佛飄在其上的一朵紅雲,步姿妍雅,面上笑容定也粲然。一片端莊美艷之下,無人可知,她每一步如同踩著鋒利刀刃之上,滴血的疼痛。

    蒂蜜羅娜望了一會兒,滴了一滴淚。然而那淚飄落在草原的風里,于是她便不曾感到,回頭向來處行走,五月草原的勁風吹在她的身上,驟然脫去束肩的她覺得冷,迎風打了個噴嚏。

    “阿蒂阿蒂你總算來了。”十七八歲的少女頭戴五顏六色的飾物,芬芳燦爛,是青春的朝氣和幸福的光澤,“渠當戶賽馬又得了第一,正四處尋你呢。”同族少女興高采烈的訴說道,面上一片殷紅。

    賽馬場上

    八歲的稽粥王子挫敗的伏在馬背上,錘了一錘子坐騎奔雷。奔雷揚蹄嘶鳴了一聲,人馬心意合一,共同向渠方向吠去。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贏你。”稽粥恨恨道。

    只差,只差那麼一點,他就可以贏這個匈奴第一勇士,這讓他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渠抱著賽馬的獎品,一只還沒斷奶的雪狼,皺眉不羈笑道,“小子,等你毛長齊了再說吧。”

    稽粥氣的頭頂發束都要豎起,這個人就是這麼不可愛,他不知道自己是王子麼?難道就不能給自己一次面子讓自己一次?(當然如果渠真的讓著他使他贏了對方他又會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王子殿下。又當然渠已經讓他很多了,要不然他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麼可能與匈奴第一勇士賽馬只差半個馬身?所以說小孩子永遠是小孩子,難以討好。又所以說最難討好的永遠是頂頭上司家的小孩子,為渠默哀。)

    “阿蒂,”渠遠遠的看見走來的蒂蜜羅娜,大喜,驅馬迎上去,將手中的狼崽子丟到她懷里,“今年的辦馬賽的人真是毛病,這麼一只狼崽子吃又吃不了一口,剝了皮還不夠做一件皮裘,要來干什麼?還巴巴的做了獎品,看著它我就沒有心情打馬。”

    蒂蜜羅娜手忙腳亂的抱好白狼,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啊穿的,就不會好好養著麼?俗。”

    “養著它我還費糧食,”渠嗤笑,右手牽著馬韁繩,左手牽著妹妹,“听說和親禮馬上要開始了,我們去看看吧。”轉身前行,一不小心卻撞見呆呆站在原地的稽粥,嚇了一跳,“小王子殿下,你怎麼了?傻在這里了麼?”他張開大手掌在稽粥面前搖晃。

    稽粥揮開他的手,怔怔的盯著蒂蜜羅娜,眼楮也不舍得眨上一眨,父親美麗的姬妾他見得多了,就連自己死去的母親,听說也是令人驚艷的美人兒,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兒,和他相當的年紀,仿佛祁連山上的雪,清泠泠的;又仿佛初升紅日,驕艷艷的。

    “啊欠,”他的山雪和紅日打了個噴嚏。

    “著涼了麼?”渠這才發現,“你的束肩呢?”

    “送人了。”蒂蜜羅娜含糊道,“沒事兒。”

    “怎麼沒事兒,我要沒把你照顧好,回頭父親又要找我算賬了。”渠抱怨道,脫下上身衣裳披在蒂蜜羅娜身上,然而他的褶衣對蒂蜜羅娜而言委實太長,落在地上還要打個皺。

    渠皺眉。

    “穿我的衣裳吧。”稽粥連忙脫下自己身上的紫貂褶,巴巴兒的遞上來。

    渠兄妹奇怪的瞪著他,無語半響,最後渠一把將蒂蜜羅娜抱起來坐在自己的坐騎之上,于是他灰撲撲的寬大皮褶在蒂蜜羅娜腳邊蕩著蕩兒,“走了。”渠仰天道,牽著馬兒和馬兒背上的妹妹向即將舉行和親禮的中殿而去。

    稽粥也騎著奔雷與蒂蜜羅娜同行。“你叫阿蒂,是左谷蠡王的女兒?”他問蒂蜜羅娜。

    蒂蜜羅娜正抱著手中白狼,愛不釋手,聞言抬頭,一人一狼的眼楮俱靈動敏慧,“嗯。”蒂蜜羅娜板了臉點頭道。

    稽粥大喜,柔聲道,“你這狼兒太小,明兒我到天山上給你獵只成狼來,剝了皮重做條束肩送你好不好?”

    “謝稽粥王子好意了。”蒂蜜羅娜硬邦邦道,“王子的獵來的狼皮,阿蒂可收不起。”

    稽粥傻傻的摸著自己的腦袋,不明白蒂蜜羅娜究竟是從哪生出的這麼大火氣。而渠回過頭來,先是狠狠的瞪了稽粥一眼,然後放聲大笑,翻身上馬,擁著蒂蜜羅娜道,“稽粥王子,渠去看你父親娶新閼氏了。阿蒂,坐穩了。”一勒馬韁,座下坐騎神駿,雖負著兩人,亦如箭一般的沖出去,靈活的閃繞在密布的人群中,向龍城中心的大殿奔馳而去。

    在中原漢人的想象中,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以穹廬為家,是沒有固定的房屋宮殿的。其實不然,龍城是匈奴每年祭祀祖先所在之地,頭曼發發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仿秦宮而建,二歲乃已。城分內外,內城城牆為土築,正中心就是中央大殿,單于祭祖,以及重大慶典,均在大殿舉行。

    蒂蜜羅娜遠遠望著劉丹汝一步一步的上台階,向高台之上的冒頓走去。冒頓牽起她的手的時候,蒂蜜羅娜分明感覺到劉丹汝微微一顫,然而她很快控制住,轉過身來,面對匈奴子民,嫣然微笑。

    于是眾多匈奴人齊聲歡呼,司儀高聲唱頌,祝福單于與閼氏綿延子嗣,壽考天齊。並依單于意,冊封新閼氏封號為漢字靜。

    歌聲中冒頓似乎覺得有趣,側首望了劉丹汝一眼,丹汝依然在微笑。

    蒂蜜羅娜不忍再看。

    和親禮後,冒頓與劉敬簽署了漢匈合約,約定兩國為兄弟之國,漢每年贈送匈奴絮繒酒蘗定數。雙方以長城為界,互不侵犯。

    當天夜里,蒂蜜羅娜因受了涼,發起了高燒。

    渠很是擔心,留她在龍城休養。蒂蜜羅娜身體虛弱,卻搖了搖頭,堅持隨父親左谷蠡王回封地。

    第二日,冒頓從新封的靜閼氏帳中出來,與眾人商議下半年匈奴族內刀兵之事,忽然想起了什麼,不經意的瞅向渠,問道,“你那個妹妹回家去了?”

    “嗯。”渠點頭,疑惑不解,“來的時候蒂蜜羅娜還答應了隨我去王庭,現在卻死 著要回家,真是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冒頓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大概是小女孩想阿媽了吧。”

    “說起來你這個妹妹也是了得,不過是到我的龍城轉了一趟,前後還沒待到三天,已經是拐了我一個閼氏一個兒子的心去。”

    渠哈哈大笑,很是驕傲,復又曖昧問道,“說起來,那個漢家公主閼氏如何?”

    冒頓眸中亦染上一種豺狼見了血腥的笑意,意味深長道,“愛不釋手。”

    (注︰匈奴習俗,男子所獵的第一個獵物的皮毛,是要送給自己的心上人的。所以稽粥此言等于是在示愛,而蒂蜜羅娜拒絕。)

    粉紅票……
    劉丹汝出塞之後,呂雉這才將為女兒擔足的心給放回去。而張嫣在家中繼續學琴,心里偶爾想著黃沙白雲之下,那個羞怯單純的女孩兒的境遇,唏噓悵惘,日子一天天如流水過去,波瀾不驚。

    轉瞬就到了端午,家家戶戶焚燒蘭蒿,一日之內,長安城郁郁飄香。

    清晨,宮中來人到宣平侯府,接張嫣入宮過節。

    魯元躺在病榻之上,握了握張嫣的手。她頸項之傷尚未痊愈,不能遽動,只好以眼神叮囑,張嫣抿唇一笑,為母親將錦衾蓋好,“阿母放心,嫣兒理會得。”

    入椒房殿,拜見呂雉。呂雉心情不錯,“來,”她將親手結的五色絲線系在張嫣臂上,笑眯眯拍了拍道,“這樣便可平安喜樂,百毒不侵了。”

    所謂端午,節日時辰在于午。午間,椒房殿擺上家宴慶祝年節。有兒孫繞于膝下,呂雉心情開懷,放聲大笑,容光煥發。

    “今天你看起來倒文靜不少,”劉盈覷著母親不注意,笑與張嫣言。

    她仰頭,看見劉盈微笑的臉,不由也是一笑。

    “怎麼蔫了氣息了?”劉盈調侃道,“听說前些日子你被你爹罰著禁足在侯府?”

    “前兒個已經解了禁了。”

    “正好。”劉盈笑道,“昨個兒如意纏著我要我帶他出宮玩一趟,你可要一起去?”

    張嫣自入長安以來,不是困守長樂宮中,就是禁足侯府,還沒有好好的逛過長安的街市。再加上父母雖疼自己,卻因年紀身份的緣故,成天擺著公主侯爺的威儀。弟弟又太小,其實很是期盼和年齡相近的孩子玩耍,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那好,”劉盈道,“等會兒你去東宮找我。”想了想又放輕聲音囑咐一句道,“仔細不要讓母後知道了。”

    張嫣點點頭,忽然想起這些天放在心中的事,眨巴眨巴眼楮問道,“舅舅——前些日子你跟我提起的那個張偕,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嗯?”劉盈本已要起身,回頭笑道,“阿嫣怎麼忽然對他好奇起來,在什麼地方遇到他了?”

    “舅舅,”張嫣惱羞成怒,撇過臉去,“你愛說不說。”

    “哈,好,我說就是。”

    “張偕啊,”劉盈坐到她身邊,亦想起好友,聲音喟嘆,“他很像他的父親。”

    留侯張良。

    “容貌,還有天賦,都比他的哥哥更像留侯。”

    張嫣愣了一愣,“他還有哥哥啊?”

    “怎麼,”劉盈笑覷她,“你沒听見別人介紹他,都說是‘留侯幼子’麼?”

    留侯張良,一生只得一妻,產下兩子,就是張偕和他的哥哥,張不疑。

    按理說,家中並無妻妾爭寵,兄弟一母所生,應該是十分美滿了。

    但可惜不能。

    “張家長子本名並不是如今的不疑,我父皇登基之後,遍封群臣,留侯之功,不能說是第一,也必是在前三甲的。他卻激流勇退,只受了個留侯的名位,不肯入朝為官,為此父皇更加敬重于他,特為張家長子賜名不疑,表示今生今世,必不生疑。”

    “阿嫣你知道麼?”劉盈忽然道,“我和張偃,雖不如樊伉曹窟還有幾位表兄弟是發小,但漢二年我在當時暫都櫟陽,張偕也被他父親送入宮陪我,那時我們很是交好。張偕天性聰敏,與政治軍事都有見地,可是他怕他哥哥不開心,慢慢的都放棄了,最後只精研書畫,卻依舊得了個書畫雙絕的長安佳公子名頭。”

    “留侯一生聰敏,算無遺策,卻偏偏無法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和睦相處。他們兄弟,都不快樂。”

    我常常想,張不疑才學俱不如張偕,卻偏偏佔了個嫡長子的名分,于是注定襲侯。張偕為兄壓制,有志而不能伸,郁郁苦悶。會不會,在不經意間,我也會令我的弟弟這樣不開心?

    這樣想,就會忍不住對這些弟弟好些。

    張嫣咀嚼著張偕風神如玉的外貌之下,內心的郁郁,心情也就有些低落了,抬頭看劉盈,見劉盈望著遠方的長樂前殿,面上也是一片若有所思。

    “喲,怎麼?”呂雉杯盞之間听見兩人間幾句話尾,取笑道,“阿嫣瞧上了哪家的男子麼?”

    “阿婆,”張嫣愣了一剎那,從臉上紅到頸項,“你胡說些什麼呀?沒有的事情。”

    “母後,”劉盈抿唇笑道,“這倒大約怪不了阿嫣,怪只怪張偕太招蜂引蝶了。”號‘長安佳公子’,雖然已經隱藏起大半的光彩,“要照母後這樣的算法算,長安大約一半的女子都是傾慕于他的了。”他忽的一笑,“就是擷妹妹,不也是等了他很多年麼?”

    這麼一說,呂雉也抿嘴笑了起來。

    “哦?”一邊,張嫣眼楮亮起來,似乎聞到了皇家八卦的氣息,“舅舅說的是哪位皇家翁主啊?”

    呂雉失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了。”

    不說就不說麼,張嫣悶悶的,挑起了人的好奇心,又不給予滿意的解答,忒不厚道。

    張嫣托著腮,靠在案上,忽然又想起了當日在瓊陽食肆,邂逅張偕的情景。

    舅舅說他是不是長安佳公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見張偕,就會讓她無可抑制的想起莞爾。

    莞爾和張偕,幾乎擁有相同的一張臉。

    第一眼看到他,她幾乎以為他就是莞爾,因為放不下她,所以千辛萬苦的追來。可是荒唐的想法只在一剎那就醒了,她看到他眸底的陌生。

    她的莞爾,才不會這樣看她。

    莞爾不會讓她難過,不會看她無措,不會放她在茫然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一直勇敢的保護著自己,直到命運將他們分開。

    見到張偕之後,幾乎一整天她都在迷茫中度過,山珍海味入口也嘗不出好,迷迷瞪瞪的被酈疥送回宣平侯府,父親本是怒氣沖沖的等著罰她,見她這幅樣子,倒是什麼重話都說不出口了。只是吩咐荼蘼小心的照料她。

    一個人蒙著被子哭了大半夜,自來這個時代後漸漸安定的心思被這張與莞爾酷似的臉給勾起了惶恐與想念。醒來的時候她用厚厚的粉遮去微腫的淚痕,告誡自己,不管有多麼想念,那人終究不是莞爾。

    她清楚的知道,張偕不是莞爾。

    莞爾就是莞爾,莞爾的好,莞爾對她的意義,不是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可以取代的。張偕再好,也不是她的莞爾。她一直清楚的知道。

    “阿婆,”她驀的開口,心中悶悶的,“我去東宮尋舅舅去。”

    出了椒房殿,離與劉盈約定的時間還早,她帶著荼蘼,慢慢的走在行道之上,不知不覺听見渠水流動的聲音,轉過廡廊,見陽光普照,飛渠之水從一端傾瀉而入酒池,漾起深幽幽的綠,又從另一端流出,往神仙殿方向靜靜流去。站在之前,水汽微濕鋪面而來,心情便奇跡的好了。

    五月的天有些熱了,張嫣在酒池邊站了一會兒,覷覷左右無人,褪了襪子,坐在亭邊緣,手扶著扶欄,腳方方能踏進池水之中。

    “翁主,”荼蘼不贊同道,“女兒家這樣不好。”

    “又沒有人瞧見。”張嫣不在意道。

    “誰說沒有?”一個聲音促狹喝道,張嫣嚇了一跳,回頭看,如意站在亭外,朝著她咯咯的笑。

    “你嚇死人了。”張嫣抱怨道。

    “那是你膽子小。”如意跳到她身邊坐下,瞧著她蕩在碧波中的裸足,贊道,“你的腳,倒很漂亮。”

    張嫣氣的哭笑不得,“成天盡評人漂亮不漂亮,難道人家的臉還比不上一雙腳?”

    “那是。”如意頷首,又沾沾自喜道,“不過還是比不上我母妃,她才是真漂亮。”全身上下,無一不美。

    哼。

    女人,無論年紀大小,對這個詞匯都是非常敏感的。張嫣氣鼓鼓的別過臉去,不肯搭話。

    “你不信?”如意揚眉,忽又發覺不對,“論理你該叫我舅舅的,怎麼敢直接喊我名字?”

    張嫣拿不屑的目光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你才比我大多少?也好意思讓我叫你舅舅。”

    說到這兒她略顯怔忡,若說年紀,劉盈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前世的她還要小著幾歲,當初,為什麼她那麼輕易的就肯喚他一聲舅舅?

    如意不服氣道,“管比你大多少,是舅舅就是舅舅。輩分擺在那兒,就是我剛出生的八弟,你也得喊一聲舅舅。”

    她抿唇虛虛的一笑,忽的伸出雙手去扯劉如意的雙頰,“想我喊你舅舅啊?等你脫了這身孩子氣再說吧。”

    “噯,疼——”如意的聲音都變的有些漏風,卻狠狠瞪退了要上來懲治張嫣的嬤嬤,揉了揉頰嘟噥道,“不叫舅舅就不叫舅舅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會子父皇應該陪著母妃在鴻鵠樓宴舞,”如意轉了轉眸道,“我母妃的舞可美啦,我帶你偷偷去看,定要你承認我母妃是天下最漂亮的。”

    “噯——”張嫣被突發興致的如意拉的幾乎停不住腳,“我還赤著腳呢,等等我啊。”

    “我們為什麼要躲在這根柱子後頭?”神仙殿中,張嫣不自在的扯著身上衣裳,輕聲問道。

    又不是做賊,大大方方進去就是了。

    “因為我們是偷看麼。”如意不屑低頭答她,“當然要越低調越好。”

    張嫣氣的眼前發黑,顫抖的手指指啊指,“你確定你這是低調?”

    鴻鵠台高七尺,其上桐木抱柱,珠貝為檐,中庭彤朱,丹漆砌皆銅,沓黃金,涂白玉,並以明珠翠羽飾之。張嫣被如意拉著躲在柱後,見過往宮人刷刷的向這邊看來,羞愧難當。

    如意正忙著一一的瞪回去,安撫道,“只要我父皇母妃沒有看到就好。”

    殿中上座之上,戚懿穿著一件雪色蓮花紋夾衣,挽起凌雲之髻,愈發顯得飄渺清麗,坐在高帝身邊,縴縴玉手剝著橘子,衣袖落到肘上,露出一線雪白肌膚,妖嬈動人。
    一時間,神仙殿中弦管細細,歌舞渺渺,動若參商。

    戚懿遞了一片橘子到劉邦嘴邊,劉邦笑著就她的手含下,戚懿含惱縮手,眸中卻笑意連連,“陛下,”侍兒佩蘭呈上五色絲縷,戚懿取過,相與綰系在劉邦與自己的手腕之上,舉起來看看,滿意笑道,“陛下可知,在妾家鄉定陶,這五色縷還有個名號是什麼?”

    “哦?”劉邦飲了一口酒,問道,“是什麼?”

    “是相連愛。——老人說一對情人若將之綁在手腕上,共同跳一支舞,就可以一生一世相親相愛永不分離。”戚懿道,“我已經將你綁住了,陛下,你可不能離開妾的身邊了。”

    “好,好,這個名號好。”劉邦放聲大笑,“愛姬,”他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朕和你,今生今世,相連為愛。”聲音似含一片情意難當。

    戚懿趁著酒勁拉劉邦起身,揮手道,“換首曲子彈彈。”

    彈琴的樂人停了指,恭敬問道,“夫人想听什麼曲子?”

    戚懿怔怔側頭想了想,吐道,“《上靈》。”神情微微迷茫。

    于是殿下樂人張弦彈歌,吹笛擊築。

    “陛下,你陪我一起唱,好不好?”

    多年以前,她在家鄉定陶的堂上見到彼時有些落魄有些不羈的男人,唱的就是這支《上靈》。

    二人腕上五色縷相聯而系,緊緊纏繞。

    “若陌上塵兮,為水中月。”劉邦揚聲唱道。

    戚懿撲哧一笑,倚到劉邦的臂上,這個男人雖然是天下帝王,但是他的歌聲卻是粗獷的,一派的豪邁不羈,仿佛凌駕于所有樂律之上,自由翱翔。

    “吉日良辰兮,將愉上靈。”戚懿亦和著他的歌聲,輕輕唱道。

    “自我徂來兮,傳英代鼓。天命有漢兮,明明寤寤。我其夙夜兮,祗事上靈。煌煌者為上兮,太一為靈。赤鳳南飛兮,斂翼東梧。月上靈霄兮,長無絕終古。”劉邦的歌聲豪邁,戚懿的歌聲清靈,相互纏繞,雖一天一地,卻奇異相諧婉轉。二人連臂踏地為節,相對而歌。戚懿半面芳頰酡紅,微帶醉意,眼波流轉,明媚不可方物。

    張嫣躲在桐柱之後,怔怔的看著十八臂盞宮燈之下,戚懿投下的影子,忽然間有些自慚形穢。她兩世為人,自負貌美,輕易不肯服了人去,見了與劉邦同歌的戚懿,終于認了輸失了心氣。

    這時候的戚懿,艷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視。

    “怎麼樣?”如意見慣了母親的風情,拉著她的手得意道,“我娘比你漂亮吧?”

    張嫣定定的看著他,噘唇道,“總有一天,我一定比她漂亮。”

    “你?”如意不屑的打量著她,“小丫頭片子,也敢和我娘比。”

    “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張嫣不服氣道,戚懿的風情,是一種情意,只有沐浴在愛人寵愛中的女人,才能有這樣脈脈風姿。而這風情,就是她對愛她的人的回報。

    所以,她並不是第一次見戚懿,卻是第一次見到戚懿真正的風華。而擁有這種風華的戚懿,才是高帝後半生珍之寵之念念不忘的,戚夫人。

    我輸的,是這份情。

    可是總有一天我也會長大,會遇到一個能夠生死以之的人。愛怨,苦樂,得失,我會敬他守他,也要他憐我懂我,這樣,當我為他唱一首歌跳一支舞的時候,也許臉上就會有戚懿這樣的神情。

    兩個孩子爭吵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沒有注意到戚懿繞過桐柱,哭笑不得板臉喝道,“如意,你在干什麼?”

    “哎呀,”如意跳起來,回頭嬉皮瀨臉笑道,“娘,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你的聲音聾子都能听見,還怕別人找不到?”戚懿抱著他,柔和笑道。

    “父皇呢?”如意從母親懷中探出頭來。

    “噓,”戚懿做了個噤聲手勢,輕道,“你父皇喝多了,已經睡下了。”

    “翁主,”她抬頭看著張嫣,微微一笑。

    “戚夫人,”張嫣板臉道,“前些日子陛下方將趙王之位封給了如意,我父早已不是諸侯王,夫人喚我一聲阿嫣就好。”

    “那好,阿嫣。”戚懿從善如流,她低頭摸了摸如意的額,笑道,“佩蘭進去給你父皇呈醒酒湯去了,如意最是孝順父皇了,去伺候父皇喝好不好?”

    “好。”如意眼楮一亮,蹬蹬蹬的拔腿跑了,到內殿門口回過頭來喚張嫣道,“噯,你在這兒等著我,等會我們一起去玩。”

    “如意很調皮。”戚懿淡淡笑道,“阿嫣,說起來,這是我第四次見你了。”

    “四次?”張嫣顰眉,她記得的只有三次。

    “嗯,四次。”戚懿點頭,拂開簾子向側殿中走去,“第一次見的時候你還小,是剛出生那年吧,你阿母攜你入長安,陛下抱著你跟我說,別看您現在後宮在漢宮貌屬第一,待他日朕這個外孫女兒長大,說不定就勝過你了。”

    張嫣刷的一下臉紅了,知道適才自己和如意的拌嘴被人听見。

    “所以說,”戚懿抿唇道,“陛下是很疼愛你的。”

    “阿嫣,”戚懿轉過頭來,落寞問道,“你很討厭我吧?”

    “不會。”張嫣尷尬著,低聲道,“從前是會的,後來上次神仙您幫我求皇帝阿公讓我阿爹進宮陪我娘,我很是承你的情。”

    “我記得,你在大殿罵我的話。”戚懿抬頭望著動蕩的珠簾,神情幽遠,她的下頷,有著天鵝一樣美好光潔的弧度。——可是阿嫣,可以的話,哪個女人一開始就想做惡事呢?”

    “我在定陶的時候,有一個定了親的表哥。我未必有多愛他,可是那個時侯,是真心實意想要和他過一輩子的。後來,陛下到定陶,我偶然見了陛下一面——”

    “我是想逃的,可是沒有逃過,亂世之中,女人的意願太渺小,後來,我生了如意,就安安心心的隨在陛下身邊了。”

    “可是,”張嫣仰首,道,“你心里謀奪著我舅舅的儲位。”眉眼倔強。

    如果之前是命運的浮萍,是一種無奈,那麼之後呢?沒有人真的那麼無辜,也就不要裝作一副潔白小羊羔的樣兒。

    那會令人作嘔。

    戚懿微微一笑。

    “太子是個好人。”她說,雖然張嫣只說了一個舅舅,雖然劉邦的八個兒子名義上都是張嫣的舅舅,但是戚懿知道,張嫣說的是劉盈。“其實,我還滿喜歡他的。阿嫣,你相信我,我雖然希望如意得這個太子位,我雖然和呂皇後爭鋒相對寸步不讓,但是心里面,我並不討厭太子和你的娘親,事實上,我還有點喜歡他們。他們都是好人。”

    她側過頭去,影子投在珠簾之上,渺遠而淡漠,“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不爭皇後位。可是我有如意,每個母親,都會為自己的兒子謀劃。因為她希望給自己的兒子這世界上最好的。”

    “所以,我不得不一直往前走,直到面無前路,也不回頭。”

    張嫣無言以對。

    有些事情不分對錯,只是需要一個立場一個理由。你可以不原諒,但是你能夠了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她漠漠道。

    “因為我不喜歡被人指著鼻子罵狐媚子的那種感覺。”戚懿轉頭一笑,剎那芳華,“尤其當我發現,這種唾罵我自己都有點同意的時候。”

    那種感覺,實在不好。

    “阿嫣,阿嫣,”如意的聲音從內殿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紛沓的腳步聲,嬤嬤追著喊道,“趙王殿下,你慢著些。”

    如意掀簾笑道,“我約了太子哥哥午後出宮玩耍,你要不要一起去?”

    張嫣偷偷打量戚懿,見她面目含笑,對兒子與劉盈的交好,顯然是真的不在意,不由嘖嘖稱奇。

    “要你開口做好人,”她起身嗔道,“我舅舅早就約了帶我了。”

    “呀。”如意嘆道。

    “如意,”戚懿含笑招他到面前,理了理他的衣裳道,“你要听你太子哥哥吩咐,不可以亂跑,不可以惹麻煩。”

    “知道了,娘。”

    踏出神仙的時候,張嫣忍不住回頭,看殿內那個縴華側影,“那個表哥現在呢?”她開口問。

    戚懿的笑顫了一顫,良久,她輕輕道,“我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他了。

    世事芳華,莫不如此。

    滄海變桑田,人說總要等個千萬年的。但真正變的時候,只需要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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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西京雜記》卷三有雲︰戚夫人侍兒賈佩蘭。後出為扶風人假儒妻。說在宮內時,高祖與戚夫人嘗以弦管歌舞相歡娛,競為妖服以良時。十月十五日共入靈女廟,以豚忝樂神,吹笛擊築。歌上靈之曲既而相與連臂踏地為節,歌赤鳳凰來。至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為相連愛。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戶竹下圍棋,勝者終年有福,負者終年疾病。取絲縷就北辰星求長命乃免。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並采睫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張樂于流水。如此終歲焉。

    嗯,其實,撇開某人第三者的身份來看,這日子倒確實過的有點神仙伴侶的味道。

    那啥,某江又完成了一次從中國東部到西部的遷徙,經歷一天兩夜的火車,從安徽到四川。

    so,這幾天的更新是托編輯代勞的。

    剛到學校,又累,又忙,淚汪汪,求粉紅票犒勞之。

    明天加更好不好?
    長安東市之上,著一身緋色桃花紋衣的張嫣,與劉盈,如意,並另一男童行在一處。衣裳紋案精美,並不打眼,但料子上好,非一般人家能得。

    “新烤好的糖炒栗子,要不要?”劉盈遞了一把給他。

    “要。”張嫣皺了皺鼻頭,將心思勉強從周圍的生張熟魏,市井風情之中抽回來一些。

    “五弟,”劉盈又轉手問身右側另一個男童道,“你看中了什麼?哥哥給你買。”

    這男童不是別人,是高帝劉邦第五子,名恆。生母薄姬。

    “謝謝二哥。”劉恆拘謹道,“弟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高帝一生共育有八子,早年出任齊王的長子肥,為大漢儲君的嫡子盈,最受高帝寵愛的三子如意,在這三人的光輝之下,其余五個幼子光芒黯淡。劉恆生母薄姬又並不受寵,她的進侍君王,只是高祖的一時憐憫,之後,她在漢宮度過了漫長的數十年光陰,幾乎再也沒有沐過君恩。

    她的兒子,也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成一個性子老實的孩子。

    但就是這個拘謹老實的孩子,日後在漢家青史上卻有鼎鼎大名,他就是赫赫文景之治的首創者,漢文帝。

    如果沒有張嫣,從前的嫣然,對漢文帝是肯定的,他仁孝有名,他二十多年統治治下清明,為漢朝積蓄力量最終才有武帝一朝的赫赫武功。但是站在張嫣的角度上來說,這個人奪了她親近的舅舅的後嗣,更將惠帝後裔誣以名義斬盡殺絕,將惠帝遺孀幽居北宮,郁郁而終。

    那時候,他可還記得當年那個東市之中曾一片親切誠摯待己的哥哥?

    所以說,人真的是斗不過立場的。

    世事滄海桑田。

    “五弟,”劉盈笑盈盈道,“你是要吃糖炒栗子還是風雞?”

    劉恆想了想,道,“風雞。”

    “好。”劉盈點了點頭,正要吩咐人去買,張嫣忽然大聲道,“風雞有什麼好吃的,我偏要吃糖炒栗子。”

    劉恆怔了怔,笑道,“便糖炒栗子吧,我也不是特別在意吃什麼。”

    劉盈招了僕從,吩咐將糖炒栗子和風雞各買一份,笑道,“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了自己。”又板臉對張嫣道,“有你這麼對五舅說話的麼?還不快向他賠罪。”

    張嫣躲到他身後,探出頭來,“我只有一個舅舅,誰耐煩到處亂認親戚?”

    劉盈呆了一呆,抓她出來,訓道,“胡說。舅舅就是舅舅,哪有你認不認的道理。”

    “太——二哥不要壓著阿嫣了。”走在前面的如意回過頭來,笑眯眯道,“她已經叫了我半天的如意了,說是我只大著她幾歲,不肯叫我舅舅。也不是專門針對五弟的。說起來五弟和她同歲,也難為她能開這個口的。五弟不會介意的,對吧?”最後一句卻是對著劉恆。

    劉恆笑道,“不過是個稱呼,不叫就不叫吧。”

    “可是阿嫣,”如意朝她眨了眨眼楮,“等我們大哥回來,你這聲舅舅,是叫還是不叫呢?”

    “不叫。”

    張嫣在心里斬釘截鐵道。

    “二哥,”如意對劉盈道,“弟弟肚子餓了,咱們找家食肆進去吃些東西吧?”

    劉盈奇道,“你不是中午才吃過麼?”

    “可是我又餓了啊。”如意無辜道。

    劉盈無奈,就近找了家干淨食肆,走上樓去,听得轉角食案邊客人正在對同伴說的意氛激昂,“說起這個女相師許負啊,她可是給當今天子算過卦的。當時天子還只是未得漢王之位,許負慧眼相英雄,說服父兄效忠陛下,可不是算卦如神?”

    “二哥,”如意好奇問道,“這許負是誰?我怎麼沒听過?”

    “許負成名的時候如意你還小,”劉盈向小二點了菜,靠窗挑了個雅座,跪坐微笑道,除他們兄弟三人並張嫣外,余者侍從另坐了一案。

    “所以不知道。當年父——親很倚重她的,為其擇夫下嫁,並賜封為鳴雌亭侯,是漢室第一個女侯。”

    張嫣心中一動,思忖道,若是這許負真有卜算陰陽之力,倒不妨尋她算算自己的命相,一解心中疑惑。

    “真的?”如意的眼楮亮道,“二哥你說說,她的相術真的那麼準麼?”

    “嗯。”劉盈剝了一個粽子,笑道,“傳聞她出生時手握玉塊,百日能言,長成後得高人贈《心器秘旨》,上言︰天道暗,莫負誰?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亂。慎相之,助君賢。之後便將本名莫負改為單名負。有一天,她哥哥和友人相約在林中射鳥,許負見了這人便道,‘你母親在家病的很厲害,你還不快快回去看看。’她哥哥的朋友將信將疑,但還是趕回去,果然見母親躺在床上曝汗呻吟,因診治及時,終使其母親轉危為安。”他口中說著,手上動作卻微微遲疑。

    其實,他的母後,也是曾請許負看過相的。

    那一年,母後從楚營歸來,姐姐遠嫁,自己年幼,父皇又另有寵妾幼子在懷,彷徨無依的母後便請許負看相。許負謹言慎行,看完之後道,“陛下為天,皇後為地,皇後雖小皇上十五歲,壽考卻能與天齊。”

    聞弦歌而知雅意,知母後能與父皇大行後有十五年壽數。母後別後不知是喜是悲,神色怔忡。而他自己呢?

    他從未將死亡與自己的父母聯系在一起過。相術雖好,卻讓他觸到永殤的氣息。

    “哇,”如意天真爛漫,翹舌難下,“這麼說起來,這個許負還真有點奇異之處。二哥,過兩日讓父皇招她進宮,也給我們兄弟幾個相上一相,好不好?”

    劉盈回過神來,笑道,“世外高人哪有那麼好召——”

    “其實,如意哥哥何必問鳴雌亭侯其他的軼事,”劉恆忽然出言笑道,“咱們這兒不就有個現成的為許負相過相的人?”

    “噯,是誰是誰?”如意的興致被挑高起來,打量了打量哥哥,又懷疑的瞟了瞟劉恆,最後眾人一同將目光定在張嫣身上。

    “我?”張嫣訝然指著自己。

    “嗯,”劉恆頷首微笑,“昔趙國翁主的名聲,恆雖在深宮之中,也是听說過的。張娘子出生的時候,會逢鳴雌亭侯路過邯鄲,見王府之上雲蒸霞蔚,生有異象,于是上門求見,見了宣平侯懷中的小娘子,盛贊道,‘小翁主命相極貴,來日必為人上之人。’”

    張嫣怔了一怔,飲了口水,喃喃道,“是她啊。”

    那個夢中抱著自己預言的女相師和墓園中遇到的神情奇異的老婦人,原來都是她,大漢鳴雌亭侯,相師許負。

    如意盯著張嫣的眸兒閃閃發亮,嚷了起來,“阿嫣你真是太不厚道了,這麼好玩的事兒都不跟我說。不理你了。”轉過頭去生悶氣。

    “如意別胡鬧,”劉盈哭笑不得的訓道,“那時候阿嫣才多大?哪里知道這些事情。”

    “也有道理。”如意回頭笑道,“好,原諒你了。——不過,阿嫣,你那個所謂的命相極貴,能貴到哪兒去?天下女子最貴重者為皇後,莫不成你來日能當——”說到這兒,連他自己都笑了,大漢如今諸位皇子,與張嫣都差了一個輩分,卻是完全不可能的。

    張嫣仰頭笑道,“你這麼咋咋呼呼的,是要食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份不是?——我是阿公外孫女,舅舅的女甥,這身份,不已經是貴重的很了。”

    “也說的過去。”如意喃喃,“可是這樣子,還要她許負相這麼一相做什麼?”

    大漢第一女侯,神相鳴雌亭侯許負的侯府,坐落在長安北城陵里。那已經是離長安繁華中心很遠的地方,素來,長安權貴住宅總是靠著長樂未央二宮建築,只有這孤零零的鳴雌亭侯府,點綴在偏僻市井之中。

    張嫣站在侯府門前,仰首看著高高侯府門楣之上掛著的玄漆匾額,上書鳴雌亭侯府,鐵畫銀鉤的隸書。

    “荼蘼,”她吩咐道,“你去幫我敲敲門。”她今日里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男裝,同色發帶扎起頭發,更顯得神清骨秀,清麗難言。

    荼蘼應了,上階叩響門扉,見白發蒼蒼的老人開了門,忙甜甜笑道,“丈人,我家宣平侯府的公子,欲求見鳴雌亭侯。”

    “我家女侯不在。”老人習慣的答道。

    “呃——”荼蘼詞窮。

    仿佛一盆冷水潑在滿腔熱情之上,張嫣蔫了氣息,奄奄道,“打擾了,荼蘼,我們回去吧。”

    走到街口,忽听得身後有人喚道,“小公子請留步。”訝然回頭,氣喘吁吁跑的正是適才鳴雌亭侯府的老家人。

    “我家五少爺請你入府一見。”見張嫣神色奇異,他又補了一句,“女侯同其夫婿出去游山玩水,早就是不在長安的,五少爺是女侯幼弟,如今唯一住在侯府的主子。”

    張嫣踏入鳴雌亭侯府,見一林竹影婆娑,婆娑之下,正堂之中,白衣男子手捧一卷竹簡,回望過來。風度雖不如宣平侯張敖和留侯幼子偕,也是難得的書卷清奇。

    “家姐遠游在外,襄杯茶待客,還望小公子不嫌簡慢。”許襄淡淡道。

    “好說。”張嫣坐在對首,將茶粥不著痕跡的推開一些,好奇問道,“五公子為什麼邀我入府?”侯府主人不在,老管家初見之時,並沒有露出邀客入內的意思,為何在片刻之後改了心思。

    “旁人自然不會。”許襄微微一笑,“小公子不一樣,我听家姐提過宣平侯府上。”

    張嫣眼楮亮得一亮,“鳴雌亭侯怎麼說?”

    “無非是天生富貴的,”許襄敷衍道,“雖小有波折,終會得大際遇。”

    這話听著就虛,說了等于沒說。張嫣覺得聊賴,躊躇了一會兒,抱著小小期待問,“五公子可學了相術?”

    若是他家傳淵源,自己或可問他。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許襄驟然搖頭,面帶不屑,“相術此道,雖偶有神助,終是末枝小節。大丈夫要取功名,終效于朝堂,或從沙場得。”

    告辭的時候,許襄頷首,請家人代為送客,張嫣微微回頭,分明看見白衣青年眼中投出來的探究的光。

    她搖了搖頭。

    “五少爺,”老管家閉了門,顫巍巍的感慨道,“這個宣平侯府的小公子,生的真是可俊啊。”看著就讓人喜歡。

    “小公子?”許襄搖了搖頭,重新捧卷,許久後,道,“是女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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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打算第一更中午更的,不過顯然睡過了。

    今天起床,終于發現腳腫消退下去了。似乎從寫《金屋》那年暑假外公去世回家開始,每次坐一趟火車,腳都要浮腫。于是決定下次還是坐臥鋪吧。

    一更求粉紅票。
    五月一過,就入盛夏,長安比趙地干熱,侯府中人都耐不住,好在呂雉從宮中賜出去年冬日存冰,房中用冰消暑,倒也不算太難敖,到了七月過,熱氣漸漸消散,慢慢吹起了秋風,荼蘼收起了竹簟,笑道,“再過數日,一場秋雨下下來,天氣就該轉涼了。”

    言者無心,听者有意,張嫣想起昔日在椒房殿中見呂雉手上斑斑點點的紅腫凍瘡,心中一動。

    這一日,長安郊外數間毗鄰而居的庭院中,青衣女子晨起端著銅�F而出,忽見大道上一輛駟馬安車緩緩馳來,似帶來滿目身後金光。

    “景娘姐姐。”張嫣掀開車幃簾,笑道,“你可還記得我麼?”

    景娘放下擋光的衣袂,嫣然一笑。

    “我曾答應過姐姐,等姐姐到長安後,與姐姐一起做脂粉的。嗯,姐姐可听過一種柏葉膏?”

    景娘搖頭,意指不曾。

    “我的外祖母昔年曾遭凍傷,每到冬日,手足皆遭凍瘡之苦,我心疼外祖母,便從古書上尋來一張治手足凍傷的方子。景娘姐姐听好了︰以柏葉一兩二分,杏仁四十粒,鹽一分半,乳香三分,下滾油,燒適量時間後加黃蠟,以陶瓶收。——我在家做了多次,總是做不出方中說的透明膏狀體,記得姐姐手巧,特來請姐姐幫忙。”

    景娘想了想,點了點頭,招她們進來,置齊所需物品,“既然用藥有定論,所差就在火候了。”景娘打手勢道。

    然而試了十數日,總也掌握不好火候,張嫣不免有些垂頭喪氣,“看方子以為很簡單,原來真正操作起來也很難。景娘姐姐真做不出來也沒關系——呀。”

    景娘正專心致志的研究這柏葉膏,不留神間一縷散發落在滾油之中,慢慢的銷成灰燼,依舊渾然不覺。

    “姐姐,”張嫣一把拉開景娘,嗔道,“縱然做不出來,也不值得賠上一頭頭發的。”

    景娘若有所悟,忽的進屋去取了一把剪子,絞下一撮頭發,下進油中,吩咐道,“待發銷盡了,就加黃蠟,慢慢攪勻。”

    當釜中液體終于凝結成膠亮透明的膏狀物,張嫣與景娘高興的拍起掌來。

    其實說起本來,張嫣對這柏葉膏也不是特別看重,不過經歷了這番折騰之後再得到的東西,就不自覺的珍貴起來,張嫣興致勃勃,攜了新制好的柏葉膏跳上車,吩咐道,“載我去長樂宮,求見皇後娘娘。”

    從前入宮,都是呂雉先宣了母親與自己,自己才去的。這一次張嫣突發起意,自己想進宮,才知道這宮並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容易進的。在宮門外侯了一會兒,才有宮人板著臉過來,接了自己進去。又在椒房殿上站了一會兒,呂雉才從內殿匆匆出來,淡淡道,“阿嫣有事麼?”

    張嫣怔了怔,不免掃了興頭,初開始那種獻寶心情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示意荼蘼捧出柏葉膏,指著陶瓶道,“如今天氣入秋已涼,阿嫣記得婆婆去歲為凍瘡所苦,這一年尋治古書,得了這一方柏葉膏,听說治凍傷甚至指耳欲墜都是最有效,更不要說是凍瘡了。待入冬以後,阿婆每次用熱水洗了後拭干,再涂了此膏,用軟帛包裹,不令寒氣入侵,今年就絕對不會再生凍瘡了。”

    “哦,”她又道,“我擔心阿婆每日里換軟帛不方便,又特意尋了府中織娘用最好的帛布縫了雙手套,阿婆你試試看?”

    呂雉怔了怔,面色漸漸柔軟下來,接過張嫣手中的“手套”,它是用兩層軟帛制成,留出五指形狀,將右手伸進去,但覺貼膚輕軟,手形好看。其實天尚未大冷,軟帛貼在手上,不一會兒就出了一手汗,呂雉卻沒舍得摘下,抱住張嫣在她額上蹭道,“阿嫣的心意,阿婆領下了。”唇角噙著微笑。

    張嫣笑著躲了開去,微微得意道,“這還不算什麼呢。東園公家有一景娘,最是心靈手巧,還會制桃花粉,夾了桃花磨的汁兒,近聞真的有桃花香哦,涂在臉上又薄又勻的,可好啦;另有揉花胭脂,里摻牛髓,更加明艷,還可防皸裂;”她掰著指頭數,“還有面脂,唇脂,可潤頭發的合香澤,這三個月我用它來抹頭發,阿婆你瞧,是不是比春天的時候頭發要柔順潤澤些了?阿母用了也說好的。”

    不管什麼年紀,什麼身份,女人對脂粉這東西都是沒有防線的,一下子,不僅是呂雉,連整個殿中所有的女官侍女的眼楮都明亮起來,呂雉心里歡喜,贊了一句,“不錯不錯。”又佯怒道,“阿嫣既有了這些,怎麼今日才想起阿婆?真是該打。”

    “冤枉啊。”張嫣笑道,“我雖瞧著這些東西精巧,但阿婆是大漢皇後,當然不能胡亂用東西。總要用著好了,才敢拿來送阿婆。”

    呂雉笑了一會兒,漸漸悵惘,嘆道,“阿嫣你青春年少,喜歡這些東西無可厚非。阿婆都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老都老了,還用這些做什麼呢?”

    “胡說八道,”張嫣在她懷中伸出手來,努力試圖展平呂雉眼角的紋路,“阿婆才不老。阿嫣听人說過一句話,覺得很有道理,‘這世上沒有丑女人,只有不會打扮的女人。’阿婆是大漢皇後,威嚴端莊,頂頂尖的。論妖服美艷,可能的確不如戚懿,但要論大氣端莊,百個戚懿也頂不了一個阿婆。”

    呂雉洪亮的笑聲響徹椒房內外,抱著張嫣連聲道,“好好,好你個嫣兒。”

    “阿婆,我听人說過個方兒,用栗莩(栗子內的薄皮)研成細末,再用蜜調成膏,涂了可以去皺,並使肌膚白膩。還有豬蹄,紅棗,粳米,常吃都對肌膚有好處。阿婆將自己養的好好的,下次讓皇帝阿公見了,一定要讓他看著傻眼。”

    說的殿中眾人都笑了,甦摩忙命宮人將適才張嫣說的方子記下,呂雉問張嫣道,“阿嫣啊,我問你,為什麼你只叫我阿婆,卻偏偏叫陛下皇帝阿公?”

    張嫣笑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想了想道,“因為阿婆只是我一個人的阿婆,而皇帝阿公卻是許多人的阿公吧。”

    這話說的其實有點不地道,譬如說該喚呂雉阿婆的還有一個張偃,呂雉卻听得懂,淡淡的笑了。

    午後,郎中樊伉奉命送張嫣回尚冠里,從長樂宮西闕出,張嫣百無聊賴,笑對樊伉道,“表舅,天色還早,咱們去東市逛一逛再回去,可好?”

    舞陽侯世子樊伉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應道,“正合我意。”笑出一口白牙。

    馬車希律一聲,過尚冠里而不入,徑直走馬章台街,往東市而去。

    听著市井的喧囂人聲,讓張嫣舒了口氣,總算將心頭的微微郁悶消解了下來,馬車行了一會兒,忽瞧見東市上頭一間食肆窗中露出的一襲衣影,樊伉忙喊道,“可是阿偕在上頭?”

    張嫣怔了一怔。

    她隨著樊伉上了樓,雅間開處,棋盤之側竹榻上端坐的,藍衣少年側臉姣好勝過女子,可不正是前些日子她念了千萬遍的張偕?

    函里離長樂宮極近,不同于南平里,所居多半是權貴世家,留侯張良府邸,便坐落在其中。不如東市喧囂熱鬧,但是幽雅清淨的多。

    “沒有踫到阿盈,抓到你,我今個兒也不虛此行了。”樊伉笑嘻嘻大力的拍在他肩上,坐在他身邊,叫道,“小二,取大壇酒來。”又回問張嫣,“阿嫣,你可要喝一點?”

    張嫣艱難的移開沾在藍衣少年身上的目光,點了點頭,她現在亟需一碗酒,來醉一場。

    濁酒入口甜蕪,遮了一滴淚。張嫣昏昏沉沉的想,未見他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他不是自己的莞爾。可是見了他,又忍不住的看了再看,將一縷對莞爾的思念附在他身上,這見與不見間,竟有千萬難。

    酒斛遮掩後,張偕亦在大口大口的喝著酒,面上漸漸現出紅暈。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傷心事,半分勉強不得。

    “要我說,”樊伉看著難受,出口勸道,“他既然不當你是弟弟,你又何須敬他是哥哥,你自行你的,不與他爭奪那爵位,還有人說你沾了他的光不成?”

    張偕已經喝的微醺了,尚搖頭道,“不成。他是我哥哥。”

    樊伉氣悶搖頭,用手掌扇著風,“看著真憋屈,我寧願一刀一槍跟人拼個痛快,也怕死這樣被人內耗死了。”

    話說著,樓下樊家僕役忽然上來,對樊伉焦急稟道,“公子,侯爺發現他的屠刀被你藏起來了,正氣匆匆拎著家法滿街找你呢,已經快要到這邊了。”

    “哈,這麼快。”樊伉大驚,連忙跳起來,“那個老頭子,都已經是萬戶侯了,還將從前屠狗的刀當寶貝似的供著,不許人收起來。”他抱怨著,年輕明朗的臉上有著陽光般單純的神情,“外人看著多寒磣啊。偏還不許人踫,踫了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搞不掂的怪老頭。”

    “阿偕,”他拔履吩咐道,“我先尋個地方躲起來,”忽然看見張嫣,驟然失語,他在呂雉面前下了包票要將這個小表甥女送回家的,就這麼撇下,怎麼也說不過去。

    張偕飲了一口酒,揮手道,“你走吧,我會幫你把她送回去的。”

    “多謝了。”樊伉抱拳,從二樓窗下跳出去,遠遠的听見舞陽侯一陣怒罵,而得得的馬蹄聲漸漸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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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兒個無意間發現一個吐血的事實,原來書評區管理中有一個批量加精功能。

    那我每次一個一個為書評加精是辛苦什麼?

    淚奔。

    第一卷大風卷計劃寫到劉邦駕崩,新帝登基的時候。現在我好想直接跳過中間發到卷尾。又或者,好想直接從女主嫁人寫起。

    不過知道是奢望,也只好老老實實一步一步走。

    今天20號,離二月結束還有八天。

    好希望二月嗖的一聲直接結束算了。

    但日子也要一天一天的過。

    于是合十求粉紅票,堅守最後八天。
    這一對活寶父子,張嫣撲哧一聲被逗笑了,然而斗室之中,待樊伉一離開,聒噪的氣氛便安靜下來,她打量那個坐在窗邊的年輕男子,自斟自飲,自哭自笑,旁若無人,仿佛坐在一邊的自己根本不存在一般。

    這還真是——

    張嫣吸了口氣,自從穿越到這個世間,她還從來沒有被一個人忽略的如此徹底。尤其,當這個人還生的和莞爾一般模樣,真是讓自己不開心。

    那廂,張偕放下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壇,重新擺開棋局,左手執白,右手執黑,交替而下白黑二子,竟是自己與自己對下,棋子落在盤上,錚錚的聲響。

    她忍不住問道,“你這麼下,贏了輸了有意思麼?”

    “沒有。”張偕道,“不過反正也只是個消遣。”他終于抬頭,看了張嫣一眼。小小的女孩喝了小半壇酒,臉上嫣紅嫣紅的,不過神智還算清醒,走到他對面,執起白子,道,“我陪你下一盤吧。”一雙貓兒般靈動的眼楮,漆黑靈動,流光霞照。

    “你,”張偕覷了覷她,無可無不可道,“也好。”

    她將盤上的棋子分別撿回棋盒,耳邊听得張偕笑道,“上次你走了以後,曹窟和蕭隨他們打賭猜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果然我沒看錯,是個女公子。”

    “你叫什麼名字?”

    “嫣。”

    她答道,凝眉看著棋盤,這才發現此時圍棋與後世的不同處。

    兩漢圍棋,棋盤縱橫共十七道,比後世十九道要來的簡單。不同于後世執黑先行,如今這時候,是白子先下子。

    這可麻煩的很,張嫣想,笑著問張偕,“可不可以讓我幾個子?”

    張偕問她,“你今年幾歲?”

    “過年就七歲了。”

    “七歲啊。”張偕唇角微微翹起,笑道,“我七歲的時候,圍棋一道上,漢宮中就沒有人能勝過我了。我讓你八子吧。”

    “不用。”張嫣在棋盤上扣下四個白子,笑道,“四子就夠了。”知他說起的是那段在暫都櫟陽的時光,那時候他們兄弟年紀都還小,還能夠兄友弟恭,那時候有一群總角之交在身邊,能放聲歡笑,毫無顧忌的嶄露頭角。

    張偕不置可否,隨著下了一枚黑子。抬頭見張嫣凝著眉計算,神情十分可愛,不由微笑。

    張嫣皺眉思忖,她雖不肯泯泯于眾人矣,但也十分注意,不願讓人覺出自己太奇峰清崛處。總是強迫自己扮小,扮茫然,扮無憂無慮,扮出平常六七歲孩子在眾人眼中應該的模樣。但唯一在張偕面前,不肯太平庸,讓張偕瞧輕了自己去。

    良久,她遲疑著扣下一枚白子。

    張偕棋藝高明,並不在意她如何走,下子思慮極少,棋風快捷。然而慢慢的,張嫣下子也快捷起來,幾乎他的棋子才落,她的棋子也就落下來,完全不加思慮,二人你來我往,很快的,棋就到了中盤,到此時,張偕才覺得棘手起來,仿佛整個棋盤棋風隱隱被牽制,無論將子落在何地,都如同一個漩渦,最終不得不被對方卷走。不由暗暗驚心,打量著對面坐著的小女孩,見她還是如最初一樣的顰著眉,將所有精力都放在棋盤之上,似乎根本就沒有察覺自己的打量。

    他將信將疑,打疊起全部心力在棋局上,速度漸漸慢下來,左支右絀,對方卻依舊能在自己甫落子的時候就跟著落子,似乎根本就不管自己的棋子落在何處。

    將到終局,張偕苦笑一聲,推坪認輸。

    張嫣呼了口氣,這才覺額上汗水涔涔而下。

    “在下自七歲棋藝成後,除了在我父親手上輸過數盤外,還沒有如此慘敗過呢。”張偕含笑道,這才將面前這個原本輕忽的女孩放在心上。

    張嫣怔了一怔,赧然笑道,“何敢和留侯相比,其實是阿嫣自己取巧了。我于棋道上涉獵有限,只是從前見過一張棋譜,在對方讓四子的情況下,能牽引對方的棋力,一步一步的引入自己的局中,若棋過中局,那麼無論對方棋力多麼強勁,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世上竟有這種奇妙棋譜?”張偕訝異道,“不知張娘子在何處所見。”

    “听人所提,那人自己也忘了。”張嫣笑道,“其實這譜說來奇妙,用起來卻極難,一要對方肯讓四子,而公子初與阿嫣下棋之時又過于輕敵,這才入了彀。若是對方先行知曉,堅持不肯讓四子,又或者棋力稍弱,根本不理我所設下的陷阱,就半分也用不上。”

    張偕微微一笑。

    “阿兄可有字?”

    他听了女孩的問話,怔了怔,“男子一般到弱冠之齡,才有長輩取字。我今年不過十五,不過朋友間嬉戲,倒是取了一個名號。”

    “這個我知道,”張嫣抿唇微笑,“我听舅舅提起過,是燕隱公子。”

    “嗯。”張偕含笑點頭,只道張嫣口中的舅舅是樊伉,並沒有太過在意。見女孩眼底的淡淡孺慕,心中一動,問道,“阿嫣以前見過我麼?”

    “嗯?”張嫣頓了一頓,才自失笑道,“沒有啊。只是我有一個哥哥,和你長的很像。我看見你就像看見他,總是忍不住親近。”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那麼能夠見一見與莞爾如此相似的張偕,是不是也是莞爾在另一個時空對自己的保佑呢?

    “阿嫣,”他收好棋盤,淡淡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張嫣點頭,起身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張偕一把扶住,擔憂道,“你沒事吧?”

    “沒事。”張嫣笑笑搖頭。

    上車的時候,張偕問,“阿嫣,你家在哪兒?”

    “尚冠里。”

    張偕怔了一怔,尚冠里位于長樂未央之間,住在那兒的多半是皇親國戚,“你父是?”

    張嫣回頭笑道,“說來我們尚算是同宗,我阿爹是宣平侯張敖。”

    在侯府門前辭別了張偕,張嫣帶著荼蘼回府,穿過前庭轉入角門,腳步輕快,忽听得廊上一聲聲音,“阿嫣這是從哪兒來啊?”聲音沉靜肅雅,正是她的公主娘親。

    張嫣僵了一僵,回頭笑道,“今兒早上去京郊尋景娘姐姐,阿母是知道的,後來想阿婆了,就又進了宮一趟。”眨眨眼楮表示無辜。

    “還裝。”魯元板臉道,“你阿婆早遣了人來說,午後就送你出宮了。”

    “啊,是有這回事兒。可是樊家表舅帶我去東市吃酒,這不剛回來末。”

    魯元的眸中閃現笑意,“大約一個時辰前,你樊家姨公拎著他家家法到處追他兒子,你表舅便躲到我們家來。兩個人就在這庭中上演了一出棒打逆子的好戲,最後你表舅吃不住,招出來將他爹的屠刀藏在府中湖邊假山石下。”

    撲哧,張嫣忍不住笑了,投到魯元懷里,抬起頭來,“表舅忙著躲他爹爹的棒子,將我丟給燕隱,適才就是燕隱送我回來。”

    “燕隱公子?”魯元眨了眨眼楮,有些訝異,“是他啊。”她喃喃念了一句,不再追問,拍了拍女兒道,“今個兒也是你表舅太毛躁,就算了。可是阿嫣,你雖年齡還小,卻也是長安數的出的貴女,你爹爹和我可沒教過你隨意和陌生人留在外頭。”她板臉肅然道,“以後可不許這麼沒規矩,若是遇了什麼事,你要我和你爹怎麼辦?”

    “娘啊,”張嫣抗議道,“你可不是要關我在府里吧,你女兒遲早會悶出病來的。”

    “誰要關你?”魯元點了點她的鼻子,“以後出門多帶幾個自家下人,長安城里別的女兒家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

    “阿母最好了。”張嫣歡喜謝道。

    回到房中洗漱過後,換了寢衣,張嫣對著銅鏡梳發,這時候她的頭發又長長了一些,已經可以到腰下了,數月以來保養的非常到位,比剛來之時柔順的多了。頭發將干未干的時候梳起來最水潤,長長的一下能梳到底,很有成就感。

    “翁主,”荼蘼咬唇進來。

    “別,”張嫣終于想起來,回頭正色道,“我阿爹已經不是諸侯王了,所以你以後不必再喊我翁主了,隨著別的諸侯家喊娘子就可。”

    “這——”荼蘼不甘,被張嫣瞧了一眼,不甘不願的換了稱呼,“娘子。”

    “娘子,今日在宮中,你為什麼要和皇後娘娘說那柏葉膏是東園公家的景娘制的?”

    “可不正是景娘姐姐一手一足的制出的麼?”張嫣奇異的瞧了瞧荼蘼,滿是不解。

    “可是,”小丫頭急道,“這樣說起來,皇後娘娘會以為那些都是她的主意。”明明,明明都是翁主——娘子到處翻出來的方子,仔仔細細教著她做出來的好東西,偏偏這功勞似乎被她奪了去,這算是怎麼回事?

    “你想多了啦。”張嫣盈盈笑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怎麼會讓人一句話輕易換了去?”

    “可是——”荼蘼還要再說,卻見張嫣忽然顰了眉,彎下腰去,道,“別再說這個吵我了,我的頭有些疼。”

    荼蘼只當張嫣是裝腔拿勢躲避她的追問,過了一會兒才覺著張嫣面色發白,額墜冷汗,不像是裝的,這才慌了神,扶著張嫣道,“娘子,是不是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張嫣搖搖頭道,“這疼是一陣一陣的,咬著牙過去就好了。你扶我上床躺會子。”

    臥在床上果然就好些了,張嫣昏昏沉沉的睡去,第二日醒來覺得懨懨的,見荼蘼神色擔憂,便笑著安撫道,“早就不疼了。”

    “可是小娘子小小年紀的,這樣犯頭疼,總不是好事。”荼蘼神色凝重,“我還是去稟長公主吧。”

    “不要,”張嫣拉著她的袖子,道,“娘這些日子照顧弟弟,已經很勞心了。不要為這點子小事去煩她。——大約是我昨日頭發沒有擦干,吹了風受涼了,下次注意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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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干脆的承認一點,我是棋盲。象棋規則會,但是從來下棋目光短淺只顧眼前,所謂的走一步算五步絕對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至于圍棋……

    寫這一章的時候曾經起心在網上找了個圍棋初學入門去看,不過,看完了三四章,敗退。

    所以,如果有圍棋資深人士瞧出這章寫圍棋純粹是在扯的話,其實我真的是純粹就在扯。

    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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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的風吹低了金黃的草勢,現出青年打馬飛奔矯健的英姿。渠從王庭柵門奔馳進入,將韁繩甩給迎上來的匈奴男奴,問道,“單于人呢?”

    “在那邊山崗上獨自飲酒呢。”男奴恭敬道。

    夕陽的色澤甜蜜的親吻著草原的夜色,渠步上高崗,掏出腰上掛著的酒壺,拔了塞兒,獵獵的灌下去。

    “冬日將至,草原上的獵物減少,牧民們日子也不好過起來。前數日帶人襲了大漢雲中城,搶了不少好東西。噯,屈普勒,我在太守府邸翻到了不少好酒,改明兒送幾壇到你帳里去。”

    “如此多謝。”冒頓笑了笑,負手站起來,瞧著山崗下壯麗王庭,帳篷鱗次櫛比,燈火通明,執刀武士走出來又走進去,吆喊呼喝,意態豪邁……雙眸凜冽而又驕傲,“渠,你說,幾十年前,我們草原上,可有這樣的繁盛?”

    “自然沒有。”渠笑道,“就是幾百年前,也沒有的。所以我渠不服天不服地,只服你屈普勒一個人。”他尊敬的看著面前青年男子的背影,“因為我和所有匈奴人都一樣相信,你會帶領我們匈奴,開創一個巔峰時代。”

    夜風烈烈,吹的衣襟直貼肌膚。

    “這琴聲真好听,”渠側著耳朵听了一會兒,黑夜中他的眼楮炯炯發亮,“不過王庭里,有誰會彈琴?”

    “應該是阿靜。”冒頓不在意道,“這幾日知道匈奴襲漢,她一直在跟我鬧脾氣。”他微笑著抬起頭來,眸中一片冰冷,“真是婦人無知,難道她以為鬧著鬧著別扭,我就真的能和漢人兄友弟恭了?”

    渠一時無言,想起半年前那個一度讓他驚艷的漢家娘子,“原來是靜閼氏。前些日子,我偶爾經過她的帳篷,瞧見她挺個肚子。”他笑出一口白牙,熱情燦爛,“屈普勒,恭喜你,你又要多一個孩子了。”

    冒頓的笑意不進眼底,“盼是個女孩兒,”他嘆了一口氣,“若是個男孩——”他住口不再說話,面上卻掠過森然之意,渠瞧著打了個冷顫,不知怎的,想起匈奴各部落中流傳的“殺首子”的習俗。

    ……

    秋葉兒泛著黃從枝頭上落下來,不知不覺,漢九年的時光走到了它終點,十年的腳步姍姍來遲。漢歷承繼秦制,以冬十月為歲首,皇帝在長樂宮中舉行歲首大禮,群臣參拜,盛大恢弘,之後,太子劉盈覓了半日空閑,帶著身邊中常侍長騮來到南平里東市。

    劉盈伸展四肢,笑道,“還是無事一身輕最好。”雖然對照顧幼弟及晚輩的感覺並不討厭,但男孩子總要有些獨自時光。

    “公子說的是。”長騮湊趣道,“平日里看著公子帶著小少爺並甥小姐,感覺就是當父親的照拂孩子一樣,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顯得比較活潑松泛。”

    劉盈險些一跤栽倒,不可思議道,“沒那麼夸張吧?”

    “少爺已經十五歲了呢。”長騮微笑,語帶傷感,“前些日子,听夫人說,該為少爺操辦婚事了。等表小姐過了門——”

    “哪有那麼快,”劉盈轉過身去,面無表情。

    父親,母親,舅舅,甚至那些兄弟表兄弟,甥女兒佷女兒,每個人都認為他將要迎娶呂未,對那個沉淡清傲的表妹,不是不好,他也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就這樣扮演別人為自己搭建的戲劇,總有種憋屈的不快。

    他偏頭的方向正對著一個賣竹扎手工品的鋪子,寬長竹案之上,活靈活現的打鳴公雞,羊角攀枝,提花籃子,背簍少女……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俱小巧如巴掌大小,但做工精致收尾細膩,顯出藝人的用心。

    劉盈瞧著思忖,不妨挑一個送給阿嫣,她大概會喜歡這種小玩意兒。于是凝神再看,選中了一個猴兒攀月,問小販道,“這個多少錢?”伸手去拿,卻听得身邊一個清揚的女聲同時道,“這個猴兒攀月多少錢?”手中觸到少女黃色衣袖下藕一般的手背肌膚。

    劉盈怔了一怔,針扎一般的收回手來,側首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正驚疑不定的看著自己,頭上梳著雙鬟髻,並未及笄,上著黃地花葉紋短孺,下著藍色素面裙,俱是上好錦料,圓圓臉蛋,畫著時興長眉,清眸舒揚。

    雙目相望,二人俱紅了頰。

    “這位娘子是?”劉盈自持相問。

    黃衣少女後退了半步,鄭重道了個揖,“小女姓陳。”

    名不足為外人道。

    劉盈回望了望長樂威嚴檐宇方向,淡淡道,“我姓呂。”

    “呂公子。”

    陳氏娘子微微顰眉,轉望向攤販,“可否再為我們編一個同樣的?”

    “對不住。”身披短褐的中年商販笑嘻嘻道,“這些竹編都是我爹爹親手編制,不是什麼高貴東西,但爹爹有個怪脾氣,從不編重樣的花色。”

    少女轉手望劉盈,“小女出門前答應了弟弟要送他個物什,舍弟屬猴,便瞧中了這兒,不知公子可否割愛?”

    劉盈望著她手中捧著的猴攀月竹編,彎彎一輪竹月亮的梢頭,尾巴倒吊著只靈動猴兒,在少女藕白色的掌中蕩著,一下一下些微。不知怎的生出些不舍,笑道,“本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不過我甥女兒天性頑皮像猴兒,倒很難挑到合她心意的東西。”

    二人一時無言,相對冷場,只余著小猴兒在月稍微微的晃。

    “真好看。”女童的聲音贊道,轉做抱怨,“可是舅舅,人家哪兒像猴兒了?”

    劉盈吃了一驚回首,耀陽之下,東街街頭不知何時停了一輛車,據稱剛滿了七歲的女孩坐在車轅之上,一下一下的晃著雙腿,笑眯眯的,神情嬌憨,可不正和那只猴兒一個模樣?

    張嫣跳下車,走到劉盈面前,“我今個兒去外城尋景娘姐姐玩耍,回來經過這兒就听見有人打著我的名義在為難這位姐姐,舅舅,這樣不好哦。”

    劉盈的臉微微紅了,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那你自己去跟陳娘子說去,要不要那玩意兒,都由你。”

    “好。”張嫣走到陳瑚面前,仰首笑道,“這位姐姐,你若肯將那只小猴兒送我的話,來日我會還你重禮哦。”

    明艷的容顏逼到眼前,陳瑚心中暗贊,若不是年紀尚稚,長安城的男兒定會趨之若鶩,她忍痛瞧了掌中竹編一眼,送給張嫣道,“送給你了,我可不稀罕你什麼回禮。”

    “要回的,要回的。”張嫣嘻嘻笑道,“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有空我去找你玩啊。”

    陳瑚猶豫了一會兒,彎腰笑道,“我單名一個瑚字,妹子若要找我,便去大昌里曲逆侯府上找二小姐就是。”

    “嗯。”張嫣乖巧應道,“阿嫣記住了。”

    “舅舅,”張嫣跟在劉盈身後,笑著喊,“你是不是喜歡陳娘子?”

    “胡說什麼?”劉盈佯怒道,“你才幾多大,知道什麼喜不喜歡的?”

    “我怎麼不知道?”張嫣逗著手中的猴兒竹編,“按舅舅一貫的好性子,本該將這猴兒竹編讓給她的,這麼反常,必有其因。”

    “真是夠了。”劉盈啼笑皆非,“我不是為了你,至于做這個惡人?不識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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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頭。咳,為補償大家,明天我三更吧。�A/div>
    冬十二月里,午後忽然下起飄飄揚揚的雪,陳瑚在桐窗下呵了呵手掌,呼出一蓬熱氣。

    “二娘,”家人在窗下稟道,“門外有個女孩,自稱是認得二娘的,上門來拜訪。”

    “那女孩什麼樣子裝扮?”陳瑚提筆在絹帛上畫了一個起勢,不在意問道。

    “嗯。六七歲年紀,穿著白貂裘,毛色難得的好。長的也很好看。”

    “咦,是她?”陳瑚訝異放下筆,連忙道,“領她到我這兒來。”

    張嫣在廊下收起黑色的油布傘,靠在牆下,進了房,乍覺得一暖,緩了緩神氣再看,見房中燃著一盆火爐,靠窗設案,案上置詩書筆墨,陳瑚便坐在窗前,頭上挽起一束漂亮的欣愁髻。

    “咦,”張嫣眼楮一亮,笑道,“陳姐姐及笄了?”

    “嗯。”陳瑚回頭笑道,“前些日子剛行的笄禮,丞相夫人為我取字為敷珍。”

    “敷珍姐姐在畫那株梅花麼?”她倚在陳瑚身邊,看了看窗外的梅,又看看她筆下的走勢。

    “嗯。”陳瑚頷首,“每次看見它在雪里盛開,就覺得特別欽佩。”

    “是啊。”張嫣笑道,“我就不行。在雪里冷死了,想起姐姐家就在附近,冒昧過來拜訪。”

    “不礙事。”陳瑚笑道,“我也喜歡你過來的。”她點綴完最後一朵紅梅,擱筆回頭,咬唇道,“那位呂公子,不知道是否和我們一樣喜歡梅。”

    “咦,”張嫣瞪大了眼楮,詫異道,“哪一位?”

    “就是,你舅舅啊。”

    “哦——”張嫣笑彎了眉,“那位,呂公子哦——”

    “敷珍姐姐,”她促狹靠近,輕輕問道,“你可喜歡我舅舅?”

    陳瑚怔了怔,面頰緋紅,“阿嫣不要亂說話。”她斥道,拿起筆,欲待再點幾朵梅花,轉移尷尬的心思。

    “我才沒有亂說話,”張嫣道,“我舅舅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瞧,”她扳著手指數道,“他長的好,學問好,性子好,孝順父母,兄友弟恭,對我們晚輩也照顧的緊。你打著燈籠在這大漢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就是有一個比較嚴厲的婆婆。

    ——阿嫣啊,那不是比較好吧?!!

    陳瑚回過頭來,唇角似笑非笑,嗔道,“你好好的打燈籠做什麼?照舊(舅)啊?”

    ……

    天晚,從正堂中出來,廊廡兩側,積雪在夜色中泛著微微的光芒,前方,荼蘼挑著一頂燈籠,在腳下投下一圈溫柔的黃色光芒。

    “荼蘼,”張嫣攏了攏裘衣,忽然出聲道,“把燈籠給我吧。”

    “啊?”荼蘼愕然回頭,笑道,“大下雪天的,燈籠荼蘼來打就好了,不用勞煩娘子的。”

    “不算勞煩。”張嫣接過燈籠,看著手中的微光,忽然笑道,“荼蘼,你說,我舅舅要是娶了舅母,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疼我?”

    “太子殿下要娶親了麼?”荼蘼迷糊道,“是他看中了哪家的女子,或是呂家的九娘子?”

    “不是他看中了哪家女子,”張嫣走回自己的房中,“是我看中了哪個能喜歡的舅母。”

    對劉盈,她一直是又親又怕,親近他善良的脾性,溫暖的眸光;卻怕死了蹈歷史的覆轍,成就那段悲劇的婚姻。歷史上那兩個名位夫妻實為舅甥的男女,被困在未央宮中,不得超生,相互折磨著最後落寞亡去,只留得一個處女皇後千古慘淡芳名。

    我才不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張嫣打了一個寒顫,舅舅就是舅舅,悖逆倫常的感情讓我覺得不能接受。如果能夠自私一點,能夠自私一點,我想既擁有舅舅的疼愛,又不必陷入對那段命運的擔憂。

    然後,那一日途徑東市,偶然瞧見對街相望紅了頰的少年男女,忽然間靈光就閃過了腦海。

    她還是髫齡女童,他卻已是少年,若他在惠帝三年迎娶自己之前已經有了自己心愛的皇後,那麼憑她的身世,怎麼也不可能委屈做妾。

    我只想做一個永世單純的外甥女。

    二月二十二。

    張嫣隨母親魯元入宮,笑問呂雉,“阿婆今年可生凍瘡了。”

    “沒有了,小阿嫣,”呂雉親熱的抱起她,摟到自己懷里,“阿嫣惦記阿婆,阿婆知道的。”

    呂雉抬起頭來,眼角的皺紋淡了下去,肌膚閃耀些許光澤,竟是比年前為魯元心急如焚之時,要年輕上好些歲。

    “待開了春,幫你舅舅操辦了婚事,我這把老骨頭,就徹底松泛嘍。”呂雉淡淡笑道,神情讓人猜不出心思來。

    “說到舅舅,”張嫣笑道,“前些日子我在東市,看到一些有趣的場景呢。”

    呂雉怔了一怔。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桃花開的最好的時候,就是我的生辰了。”張嫣在車中笑道。

    “是啊是啊,生辰快樂。”如意敷衍道,從車中覷著渭水河畔的青色草地,簡直興奮的要跳上去打個滾,“太子哥哥,”他搖著劉盈的手臂指著人聲最沸處,“去那兒去那兒,那兒最熱鬧。”

    “你呀,”劉盈搖搖頭,卻還是吩咐前面御人吁的一聲停下來。

    暮春三月,柳絮沾城,野莧招搖,群鶯亂飛。

    秦漢之際,民風清新,男女之別亦不嚴重,不同于後世的禮教古板死統,《周禮地官媒氏》如是寫著︰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帶著難得的人性關懷與溫暖色澤。《論語》亦有書︰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同于聖人其他死板教誨和嚴肅道理,有著清新爛漫的春日風情。

    而如今正值仲春,渭水之邊三三兩兩盡是踏青的男女,追逐嬉樂,歌詠相和,一派春光爛漫。劉盈衣裳華貴,眉目清朗,又正值年少,方一下車便得來不少少女偷偷覷視的目光。

    “真熱鬧。”如意笑道,“比宮里頭有意思多了。噯,阿嫣,我要是能在這渭水之邊修個屋子,天天看這渭水就好了。”

    張嫣偏頭笑道,“真要如你的願了,你又瞧著別的地方眼饞了。”

    人心總是不足,手中擁有的千般平常,瞧著得不到的才眼熱。待丟了西瓜撿冬瓜,才記起西瓜的好,又盼著換回來。可是人的一生,又經的起幾趟這麼折騰。慢慢的,就成遲暮了。

    少年男女們小聲驚嘆,這是哪家的孩子,一個一個都這麼漂亮。尤其是那年少的男孩和女孩,真正的容如玉雪,添一點則多了,減一點又少了。只是年紀到底小了些,還解不得仲春渭水的風情。

    青裳兒的圓臉少女被眾人推著出來,將瓜果輕輕擲到劉盈身上,面上紅暈,貝齒咬唇,眸中含著脈脈春情。劉盈拂落瓜果,歉意一笑,回頭去看弟弟和甥女兒,並沒有回應少女。于是少女微微失望,倒也不沮喪難堪,拉著姐妹的手遠遠的去了。

    “噯,這是做什麼?”如意大樂,躍躍欲試道,“是比著擲瓜果麼?小爺也要玩。鄭福,”他指著貼身伺候的小廝頤指氣使,“去給我買大堆瓜果來。”

    “三少爺。”鄭福苦著臉,“這瓜果可不是能隨便買的。”

    “為什麼?”如意漂亮的眉毛豎起來,惱道,“我堂堂一個皇——少爺,怎麼連買個東西都不成。”

    張嫣掩口而笑,嗔望如意一眼,問道,“這兒這麼多人里,你可瞧著什麼人順眼?”

    如意眺目四望,失意搖頭道,“他們都長的不漂亮。嗯,論起漂亮來,這滿渭水邊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數到你這個丑丫頭了。”

    張嫣知他脾性,吸了口氣,默默念道,“我不惱,我不惱。”復又笑道,“你若砸贏了誰,他們便以為你比他們厲害,要纏著你一整天,你可受得了?”

    如意覺得一身惡寒,連連搖頭,趕忙叫回鄭福,“你不必去了。”

    “鄭福你別听他的,”張嫣笑盈盈轉首道,“去買些桃兒李兒送來給我。”

    鄭福方松了那口子為如意懸的氣,這會又被張嫣給嚇到,苦著臉道,“張娘子,三少爺不好擲那些瓜果,難道你就好擲了麼?”

    這比如意出事更麻煩好吧,他偷偷的瞧著負手站在前邊的劉盈,太子殿下還不得揭了自己的皮。

    “真是奇了,”張嫣眸中閃動笑意,脆生生道,“難道這瓜果除了拿來擲,不能做其他用了麼?我偏偏想就著渭水洗洗吃不成麼?”

    鄭福出了一口氣,無奈去了。

    新從樹上摘下來的砂糖李子,冰涼涼的,有著青青的果子香,張嫣在渭水河蕩過了,捧著坐在河邊,扔了一個進嘴巴,不覺就酸了牙,皺眉道,“如意,你嘗不嘗嘗?”

    “不要,”如意嫌棄道,復又瞧著河岸,“阿嫣你瞧,”他屈膝而坐,將下頷擱在膝蓋之上,遠遠望著岸邊,“阿嫣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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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嫣抬頭望過去,一身雪錦深衣的少女在侍婢陪同下下得車來,身影曼妙,眉眼舒揚。

    “這個女的倒長的不錯。”如意托著下巴評道。

    張嫣氣不打一處來,掐著如意的臉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以貌取人?”

    如意掙開哇哇亂叫,“長的漂亮不是我的罪過,阿嫣你不要嫉妒我。”

    “呂公子,”陳瑚瞧著三尺開外望著自己有些驚異有些歡喜的少年,臉微微發紅,鄭重揖了一禮,“真巧,又遇到你。”

    “是啊,很巧。”劉盈有些發呆,無意識的重復她的話。于是陳瑚更加臉紅,橫了他一眼,似嗔似喜。天光淡蕩,紅的藍的小花在腳下微微招搖,青草氣息縈繞在二人之間,轉身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偷偷瞧他,卻正撞上他的眸,一驚低首,然而心上又羞又喜,又妥又帖,不自覺就抓著衣襟一角,唇角卻微微彎上。

    “小子不才,”一瞬間劉盈心頭也如打起了頻頻的輕鼓,他強捺心思,問道,“可否請娘子見告芳名?”

    陳瑚吃吃一笑,覷了覷遠方滿河岸追打著漂亮男孩的美貌女孩,“阿嫣沒有告訴你麼?”

    “阿嫣?”劉盈怔了一怔。

    他們穿過無數有情男女笑語祝福,感受著渭水河波光灑灑淡蕩春光,柳絮隨著風兜下來,落了滿身,陳瑚在柳枝下驀地停步回望,抿唇笑道,“阿嫣管我叫瑚姐姐。”

    “瑚兒。”他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

    柳枝兒蕩啊蕩,潤潤的是滿目春光。莫要辜負春光。陳瑚的手顫了一顫,終究沒有掙開。

    “今天天色很好,我在家待得悶了,就想著出來走走。”陳瑚喁喁道,似乎在解釋,又像在自言自語,走過水果攤兒,彎下腰去,問道,“婆婆,這個木瓜怎麼賣?”

    她買了木瓜,直起身來回頭,臉紅的像是沾了最好的胭脂,但是一雙星眸脈脈,亮晶晶的很是可愛,笑著問劉盈,“你肯不肯收我這個禮?”

    劉盈瑯瑯一笑,露出雪白牙齒,“求之不得。”他道,接過木瓜,解下腰上玉佩,遞到陳瑚手中,肌膚相觸,抿唇而笑。

    “這場景,我怎麼瞧著這麼眼熟?”遠遠的,如意停下奔跑,疑惑道。

    “投我以木瓜,”張嫣亦停下了腳步,望著那方,喃喃吟頌。

    “報之以瓊瑤。”如意下意識的接道。

    兩個人對望一眼,極有默契的共同念完後半首詩,“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呀。”如意嘆了一聲,若有所得。

    然而畢竟年幼,對這種男男女女的交往,少年如意很是不能了解它的風情,看了一陣子,就失了興趣。他的眼光左看看,右看看,靈動的讓邊上候著的鄭福捏了一把子汗,最後落到了渭水邊的一叢竹子上。

    “鄭福,”少爺他手指一揮道,“去給我將那竹子給砍了。”

    鄭福愁眉苦臉的去了,張嫣瞧著好奇道,“你要那竹子做什麼?”

    “啊,”如意笑眯眯道,“前些日子二哥送了我一個竹編的馬兒,我瞧著很是喜歡,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扎一個。”

    “你?”張嫣欲報剛才出言不遜之仇,不屑看他,“你能扎的出來?”

    “你不要小看人。”如意義憤填膺。

    然而事實證明,某些人生下來就是用來給人小看的,他還沒奮斗一會兒,就被竹葉在手上割了一道口子。

    “小祖宗啊。”鄭福求道,“你要扎什麼,就讓小的來弄吧。你好好的歇在一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了。”

    張嫣得意的哈哈大笑。

    她坐在竹子背後,瞧著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對璧人,只覺仿佛解了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時間只覺天光清朗,鳥語花香,心中開闊,所思所見,無不歡喜。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世人愛看的結局。

    張嫣漸漸的將心思從水岸上一撥又一撥眉眼漫漫的年輕男女身上移開,心里忽然開始想,我最看重的人是誰呢?

    前世里自然是莞爾。今世里自然是魯元。但是除了他們二人之外,總還有一些人。仿如劉盈,仿如張偕。

    那麼,在她心中,這兩個人,誰的分量更重一些?

    張嫣在心中的天平上掂來算去,還沒有理出個所以然來,“得兒駕兒,”如意“騎”著似模像樣的竹馬向自己馳來,笑著招手喊,“阿嫣,你要不要也來騎?”

    她驀的回神,笑著仰首,“不用啦。”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腦袋上一疼,一個青青的果子砸在上頭,落在地上,又滾得幾滾。

    如意目瞪口呆。

    “舅舅你欺負我。”

    某人眼淚汪汪。

    “對不住啊阿嫣。”

    某人歉意連連。

    “舅舅你居然用我買的李子來砸我。”

    某人咬牙切齒。

    “那不是,”某人尷尬無比,“我沒有看準,一個錯手麼。瑚兒,你不要偷笑。”

    “舅舅居然砸我,”某人大受打擊,繼續眼淚汪汪,“我有什麼對不住你,你直說就是,犯的著這樣子用果子砸我麼?還居然,還居然,”

    某人極是悲憤,“是我自己買的。”

    ——張小姐,你弄清楚重點好吧?

    “哈哈哈,”車中,陳瑚捧腹而笑,揉著眼楮,“抱歉,我實在是忍不住。”

    劉盈瞪了她一眼,復又“低聲下氣”的請求諒解,“好了阿嫣,你說吧,要舅舅怎麼賠罪?”

    “我要糖炒栗兒,風雞胗兒,桂花糖,湯餅子……”

    那最後碎聲聲的痴纏,一直化成了一串代替風鈴,串起了張嫣孩提時最美的春色和清亮時光。那時候,春風和暖,渭水解凍,青草飄香,一切都那麼溫柔美好,舅舅在,如意在,陳瑚也在,有時候張嫣也會童稚的想,如果時光就此停留在那一天,一切該有多麼好。

    可是,時光終究無情的揭過那一頁。

    于是,漢十年那一年渭水河畔擲果,便成了他們少年時最後的美好時光。

    馬車在大昌里曲逆侯府前停下,陳瑚下車入府,唇邊還噙著開懷的笑意。

    “從哪里回來?”門內有人問道,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府中踱出,面貌雅飃,卻略帶些陰沉。

    “爹爹。”陳瑚停下腳步,臉色有點發白。

    “你今兒去哪兒?”陳平復問道。

    “我,沒有啊,”陳瑚想了想笑道,“女兒就是瞧著天氣不錯,隨便出去走走。”

    陳平不再看她,徑直叫出她身後的小婢女,“香覃,你來說,二娘今日到哪去了?”

    “婢子,婢子,”香覃跪在地上,將唇咬的發白,她既不想背叛陳瑚,又在陳平的積威之下不敢說謊,一時之間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爹爹你不用逼香覃,”陳瑚揚了揚眉,淡淡道,“瑚兒自己說就是了。”

    “胡鬧。”听完了女兒的話後,陳平變了臉色,斥道,“你好歹也是大家的女兒,怎可如此隨便,與人私定終生?”

    “大家女兒又如何?”陳瑚手上握著玉佩,汲取勇氣,“女兒只想挑個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錯?”

    “你手上是什麼?”陳平注意道,“拿給我看看。”

    “不要,”陳瑚拼命抗拒,卻抗不住父親的力道,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將玉佩放在掌中久久觀看。

    陳平的目光深邃起來。

    那是藍田壽玉所雕玉佩,中圓鏤空,雕著一條四爪金龍,浮紋清顯,打著玄色絲縷絡子。其時龍鳳雖象征天家,但在民間也是個吉祥意兒,不曾明令禁止,不過,天家用玉和民間總是有些不同。

    “爹爹,你把玉佩還給我。”陳瑚跪在地上,閉眼請求,眉眼一片倔強。

    過了一會兒,陳平方輕輕道,“好了,瑚兒,你這是做什麼?”

    “——難不成做爹爹的還會搶你的東西不成?”他輕輕摩挲著手中玉佩,心平氣和,放在陳瑚掌中,笑道,“你出去了一天,也該累了,先回去歇歇吧。”

    陳平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廊角好久,陳瑚方愣愣回過神來,“香覃,”她問身邊侍女,“我可是做夢?爹爹就這麼放過我了?”

    長樂宮神仙殿

    如意除了襪,換了禪衣上床,望著四阿帳頂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問母親道,“母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戚懿怔了一怔,愕然望他,“如意喜歡誰麼?”才十歲的孩子,會不會太早了?還是安排一個通房使女,可是如意那樣挑剔的眼緣,哪兒去尋一個絕色心性好的侍女呢?

    “沒有。”如意大大的揮了下手,“只是今個兒看太子哥哥將身上的玉佩送人了——”

    “你手上是怎麼回事?”戚懿眼尖的瞥到一條淺淺的疤痕,心驚問道。

    “哦,那個啊。”如意不在意的笑笑,“被竹葉子劃到了,很淺的,母親不必擔憂。”

    “母親看看,”戚懿仔細的握如意的指尖在面前,見果然是很淺的一道痕跡,方舒了口氣,不經意問道,“是呂家的九娘子麼?”

    呂未自幼與劉盈一同長大,兩家對二人婚事都樂見其成,如此珠聯璧合,椒房殿那老婦大概要樂和一陣子了。她將兒子傷口在嘴尖含了含,漫不經心的想。

    “不是。”如意慢慢困了,打了個哈欠道,“是個不認識的女人,不過,長的還不賴。”

    戚懿愣了愣,怔在當處許久,方將兒子的手輕輕放下,拉過松竹紋繡薄衾蓋好,起身走出寢殿,放聲大笑。

    “夫人這般開心,笑什麼?”佩蘭送上手巾,好奇問道。

    “我笑椒房殿的老婦,”戚懿擦了擦眼淚,笑意卻歇也歇不住,“為了兒子和呂家費盡了心思,卻偏偏自己的兒子不肯如她的意,不按她排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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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後娘娘,”建成侯呂釋之略微拔高的聲音在椒房殿回想,“哥哥以為,讓九娘嫁給盈兒,是我們兄妹多年來的共識。”

    “九娘很好。”呂雉不為所動,淡淡道,“她是我的嫡親佷女兒,我難道不希望我們呂氏再出一個皇後,延續呂家的尊榮麼?”

    她握拳不甘道,“但目前的情況是,連盈兒的儲位都未必那麼牢靠,我們做長輩的,要想的是幫著他守住儲位,而不是為了呂氏未來的榮華短視如斯。你知道,曲逆侯是陛下器重的臣子,一貫小心謹慎,滴水不漏。但若是他做了盈兒的岳父,還能夠看的開麼?”

    “哥哥放心,若他日盈兒得登帝位,九娘是我的嫡親佷女,又與盈兒一同長大,漢宮中,絕不會虧待于她。”

    漢十年夏四月,皇後呂雉奏請高帝,欲為太子盈擇親,曲逆侯次女侯秀外慧中,修懿靜好,堪為太子婦。

    神仙殿中,高帝箕踞坐于榻上,愁眉不展,呆坐出神。

    “陛下,”戚懿早已換了一身夏衫,輕薄姣好,坐在劉邦身側,慵懶道,“她愛為太子結哪門親就結哪門親,值得你這麼傷神?”

    高帝怔了半響,苦笑道,“愛姬啊,你若不指著如意來日能當太子,自然可以這麼說。可是如今——如意日後的路越發逼仄啊。”

    戚懿狐疑問道,“陛下此話何意?”

    高帝起身,“陳平是大漢功臣,智謀出群,他若做了盈兒岳父,難道會不力保盈兒儲位?”

    “那,”戚懿慌了神,“陛下趕快下道旨,不允這門婚事。”

    “理由呢?”高帝攤手無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今他們兩情相悅,又由太子母後提出,而呂家也退避,朕還要顧著曲逆侯的體面,怎麼能沒有半分理由的拒絕?——可恨如意還不夠大,而張良或是蕭何家又沒有適齡的女兒,不然為如意先訂著一門親,也比如今這樣好些。”

    “我可不管這些。”戚懿大發嬌嗔,痴纏道,“陛下,你答應我妾的,要罷黜太子,改立我的如意。君無戲言,您可不能讓天下人笑話。”

    “好好好。”高帝無奈應允道,“沒奈何,只得先壓一壓這門親,提前將這事辦了。”

    夜深沉,神仙殿廊下點起了一盞晶瑩剔透的桃花燈。

    呂雉一夜未眠,听得殿外蹕聲響起,皇帝鑾駕從神仙殿出來,徑直去了前殿,不由苦苦一笑。

    “皇後。”甦摩小心喚道。

    “我沒事,我沒事。”呂雉喃喃道,瞧著殿外一點一點透進來的天光,“這些年,也都習慣了。”

    “甦摩,取我的皇後命服來。”

    她穿了莊嚴肅穆的皇後命服,梳大手髻,在流水般的宮人行禮中,踏入前殿東廂。“皇後娘娘,”中常侍彎腰輕聲稟道,“陛下正在大殿中舉行廷議呢。”

    一壁之隔,劉邦的聲音清晰的傳過來,“太子不賢,朕欲廢之改立趙王。”

    這些年來,他雖然明里暗里冷淡皇後,疼寵趙王,似有易儲之志。卻是第一次在廷議之上正式提及。廷下一時大嘩,立時便有數名眾臣起身奏稟,“陛下,此行不可。”

    大殿之上,高帝與群臣爭議不休,一時之間聲音喧嘩,場面僵持。曲逆侯陳平冷眼旁觀,暗嘆了一聲,起身欲進言,劉邦卻搖手冷道,“曲逆侯不必再說,——朕知道你馬上要做太子的岳父,欲為太子進言,倒也無可厚非。只是儲君人選乃國事,不可因家事廢之。”

    話音未落,忽听得一個聲音鏗鏘道,“陛下,臣與太子無親,臣亦以為,此事,此事萬萬不可……不可行之。”

    是御史大夫周昌。

    “為何?”高皇帝氣怒問道。

    皇帝雖氣怒,周昌此時也不平靜,他天性不善言,情緒一激動便口齒不清,此時激怒之下,愈發結巴,硬邦邦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

    高帝見眾意終不可違,嘆了一聲,作欣然而笑,暫時不再提起易儲之事。

    廷議既罷,呂雉拜謝周昌,道,“沒有周大夫,太子便幾乎真要被陛下廢了。”

    周昌慌忙回禮道,“此乃臣應盡之義,不敢受皇後娘娘此禮。”

    “太子現在何處?”呂雉踏入東宮。

    “參見皇後。”滿宮宮人盡拜道。“殿下將自己關在寢殿之中,不肯出來。”長騮憂心忡忡的拜道,“皇後娘娘,你開解開解殿下吧。”

    呂後推開寢殿銅門,踏進來,走到兒子面前,喚道,“盈兒。”

    “母後。”劉盈終于見到母親,心安定一些下來,拉著呂雉的袖緣,滿眸傷痛,問道,“我便真的這麼讓父皇不滿意麼?”有些空茫。

    “瞧你那點出息。”呂雉一口氣哽不上來,恨鐵不成鋼的斥道,“怪不得你父皇總說,你不像他。東西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自己努力去爭取。若是有人想搶你的東西,”她的眼眸忽然閃過一絲煞氣,“你便殺了他。”

    劉盈微微一凜,牽著母親的手便松了開來。

    “母後時常跟你說,你總是不信,”呂雉揚聲道,“偏認那小兔崽子是你弟弟。他要真心拿你當兄長,會覬覦你的儲位?盈兒,”她放緩聲音,撫慰著劉盈的面頰,“母後不會害你,著偌大長樂宮,除了母後,沒有一個人真正為你。”

    “母後將為你聘下曲逆侯之女為太子婦,待到你成了昏,來年,再為母後生個大胖孫子。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不好麼?”

    “瑚兒?”劉盈怔了一刻,苦笑道,“果然,兒臣的一舉一動,母後都清楚。”

    “母後是為你好,曲逆侯是大漢重臣,你娶了他的女兒,朝堂之上,他自然會為你謀算。”

    “可是,”劉盈深深厭了道,“我若娶陳瑚,便只是因為我想娶她。”

    “有什麼區別麼?”呂雉無謂道,“到頭來,娶的還不是同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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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遲了兩個小時,不過,還是算第三次加更。
    經廷議一事,劉邦終于清醒的意識到,他雖為天下至尊,這太子的廢立,卻不是自己隨意想要如何就可以的。而經今日廷議之後,自己的老妻寵妾,爭斗算是端上了台盤,再也不能善終。若他日如意終究不能為帝,自己故去後,戚懿母子將遭受什麼下場?

    思及此,劉邦不由打了個寒噤。

    “陛下可有憂心之事?”符璽御史趙堯佝僂著腰上前勸道。

    “然。”高帝苦笑道,“朕心之憂,汝不解也。”

    “陛下其他的心思微臣不敢揣度。”趙堯將雙手攏于袖中笑道,“陛下此時的心事,微臣卻自問能揣摩一二。陛下可讓臣猜之否?”

    高帝笑道,“有何不可?”

    趙堯進請問道,“陛下所為不樂,是否是因為趙王年少而戚夫人又一直與呂後有隙?”

    高帝微微驚奇,瞧了他一眼,道,“是這樣一回事。朕心里實是擔憂,卻不知道當如何定計。”

    趙堯笑道,“臣卻有一計——陛下可為趙王置一位忠直能干的丞相,讓皇後、太子以及群臣都有所忌憚。”

    高帝將朝中臣子思索了一遍,道,“朕也是這麼想的。只是——群臣中,有誰能當此重任呢?”

    “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堅忍質直,自呂後、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憚之。可也。尤其,”趙堯一字一字輕聲道,“周昌曾力保太子,對呂後母子有恩。”

    高帝大喜道,“善。”乃召周昌,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

    趙相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問眾人道,“誰可以為御史大夫者?”孰視趙堯,笑道,“除了趙堯,還能有誰呢?”于是拜趙堯為御史大夫。

    春三月,辛丑日,為太子盈聘陳家女瑚為婦。

    “怎麼可能?”曲逆侯府中,陳瑚在眾人簇擁中錯愕的睜大了眼楮,“我又不認識什麼太子,好好的,怎麼會聘我為太子妃?”

    “可是,府里人都這麼說。”香覃期期艾艾的說著,“夫人剛接了旨意,開心的不得了。侯爺又入了宮還沒有回來。”

    陳瑚心煩意亂,欲做任何事而不得,想要問個人,卻才想起,連呂公子的名字家址都忘了問。想起那個笑容溫暖的少年,衣著談吐都不是凡品,應該也是權貴人家——可是再權貴能權貴過天家?芳心霎時一片荒蕪,幾乎要落下淚來。

    “二娘子,你不要哭啊。”香覃慌忙勸道。

    “我想出去走走。”陳瑚揩了淚,淡淡道。

    “二娘子,”侯府大門上,老管家攔著車駕勸道,“二娘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隨意出門……”

    陳瑚如何肯听這樣的話,抖起藤鞭向來人門面掃去,老管家嚇了一跳,連忙向邊上躲避,好在二娘女兒家,鞭子揮的不夠勁道,他在心中祈道。回頭再看,車馬已經是走遠了。

    “陳娘子,我們要去哪里?”車夫在前面駕轅問道。

    “我也不知道。”陳瑚茫然道,“隨便在長安城里走走吧。”

    車夫抖了抖韁繩,穩穩的駕著車,沿著章台街一直向安門慢慢駛去,剛過了武庫,忽听得車中女子掀簾急急道,“去長樂宮門那兒。”

    她想早一些問爹爹,自己為什麼好端端無緣無故的成了這個太、子、婦?

    “諾。”車夫應了一聲,“可是二娘,咱們已經快要到西闕了。你是要去西闕還是北闕?”

    “不用了。”陳瑚淡淡道,放下手中簾子。

    她看到了張嫣。

    在侯府 赫門庭之外,一輛銅壁安車緩緩停下,腦上梳著圓鴉髻的清麗女孩跳下車來,身邊依偎著貴婦人的手,那婦人二十余歲年紀,面容不見得多漂亮,但一身錦繡華裳,雍容清雅。

    張嫣其時正站在自家門前,仰首與母親說笑些什麼,余光瞥見街對門跳下車向這邊走過來的陳瑚,愕然了一會兒,訝然道,“咦,瑚姐姐,怎麼會來我家這兒?哎呀,不對,”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掩口笑道,“我改改口叫舅母了。”

    “阿母,”她拉著魯元的衣襟,眨眼道,“這位就是曲逆侯家的二娘子,瑚姐姐了。”

    魯元聞言停下腳步,她作為呂皇後親女,太子胞姐,自然知道呂皇後為子聘陳家女的始末,此時認真打量著這位即將成為自己弟妹的美麗少女,暗贊了一聲,果然是容顏歆雅,神清骨秀,倒也配的上自己的手足。

    只是,她暗暗皺眉,為何這位即將成為大漢太子婦的少女面上一片傷感難過?

    “陳娘子這是什麼意思?”她聲音清冷,不悅道,“莫非不滿意我弟弟麼?”

    “不是這樣的。”陳瑚彎唇欲笑,卻又怎麼也笑不出來,驀地紅了眼圈,彎腰對張嫣道,“阿嫣,我可能,我可能,做不了你的舅母了。”

    “噯,為什麼?”張嫣訝然。

    “因為,因為,”陳瑚落下淚來,“今日里陛下命人來府上傳旨。”

    “嗯。”我知道啊。

    “說,說聘我為太子妃。”

    這我也知道呀,有什麼問題麼?

    不對,難道——

    張嫣越想越是狐疑,抬頭與母親對視一眼,終于指著自家侯府大門小心翼翼問道,“瑚姐姐,你知不知道這兒是哪兒?”

    陳瑚沒好氣道,“知道啊,宣平侯府麼。那麼大的牌匾,我又不是看不見。”

    “那你又知不知道,”將手指彎回指向自己,繼續小心翼翼,“我姓什麼?”

    “知道啊,你姓張。”如意那個小子在車中叫過。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和我阿母這是剛剛回家?”張嫣小心翼翼的問道。

    陳瑚惱羞成怒,“你又沒有說過,我怎麼——”

    她忽然啞口。

    宣平侯張敖,是何許人也?

    他是趙王張耳之子,于漢三年尚魯元長公主,之後不久繼任趙王,為大漢首屈一指的異性諸侯王。卻與去年因涉嫌“謀逆”被罷了王位,黜為宣平侯。

    那麼,他的女兒,是什麼人?她喊作舅舅的,又是什麼人?

    “你,你……他,他……”陳瑚期期艾艾,幾乎說不出話來。

    “沒錯。”

    魯元面色已經回暖,在一邊瞧著有趣,含笑接過話來,“阿嫣喊做舅舅的,就是本公主的同胞弟弟,大漢太子劉盈。”

    一針見血的答案。

    一時間,陳瑚羞愧的幾乎背了氣去。

    瞧瞧,她究竟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個兒心上人的姓名,身份,人家實現了他的承諾,明媒正娶的來迎娶她,她卻懵然不知,錯為喜訊而傷心欲絕,居然還找上人家的外甥女兒來訴苦,在大街上哭的沒有分寸形象。

    最要緊的是,她居然丟臉丟到了太子長姐,魯元長公主面前。

    陳瑚臉乍紅乍白,一言不發,轉身走回自家車前,板著臉吩咐回府,御人駕車轉頭,沿著章台街向回行去。

    軒車背影揚起微微塵土,“看起來,”張嫣收回目光,訕訕道,“舅舅大概是忘了告訴她自己的身份。”

    “嗯。”魯元努力的擺出賢淑的風範,終于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彎了腰。“盈弟,盈弟,”她抬起頭來,面頰尚帶著微紅,生動活躍,“盈弟向來少年老成,這次居然鬧了這麼大的笑話,總算瞧著還有點少年人該有的模樣。改明兒說給你阿婆听,讓她也樂和樂和。”

    張嫣看得有些發怔,噘唇道,“阿母還說舅舅呢,你自己不還是一力端莊賢淑。其實你若是多笑笑,要好看的多,爹爹看見也會喜歡的。”

    “哎呀。”魯元一時間鬧個大紅臉,嗔道,“小孩子,胡說什麼呢。”卻色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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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納彩之後,太子劉盈曾登門造訪未婚妻。陳瑚閉門不納。

    雖然有這段小插曲,婚事還是有條不紊的繼續進行下去。

    納吉,納征,請期……,太子婦恨恨的想,誰讓你瞞我若斯,便是再來,也是不肯相見的,然而少年既再也未登過門,直到成昏當日,陳瑚悵然若失。

    然後是夏歷五月二十,太子親迎新婦。

    按周禮,婚事不舉樂,不慶賀,天色將暮,盛大北軍執戟相送,太子的親迎墨車走過章台街的時候,張嫣在宣平侯府中點燃了今夜的第一盞燈。

    “娘子,娘子,”荼蘼從府外興奮的奔過來道,“剛才瞧見墨車從長樂宮西闕出來了,啊,太子殿下也要娶婦了,真是感覺著一瞬間地老天荒。”

    時光如白駒過隙,抓不住它的尾巴。

    “嗯。”張嫣笑著應了一聲,傾倒燈油,于是燈光大作,一瞬間將閨房照的亮如白晝。

    “娘子,”荼蘼怯怯問道,“你,不高興麼?”

    “不知道啊。只是,”張嫣抬頭道,放下手中燈盞,忽然有些不知道將手放在什麼地方,最後慢慢的落在了心口上,“這兒感覺有點空。”

    舅舅與陳瑚一路走來,她一直在邊上看著,推動著,襄助著,為他們而開心,到他們終于修成正果,結縭夫婦的今日,她听著他們婚禮的馬蹄聲,忽然卻有點茫然若失。

    酉半時,北軍護送之下,太子迎親墨車到達曲逆侯府門前。

    宣平侯府中,杜若燻香散發著清甜的香,張嫣睡在床上,瞧著緋色帳頂上細細繡著的芍藥花紋,想起前世她在樓上,看到羅蜜上了莞爾的車,而如今她的心情就如當時一樣,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拋棄。

    曲逆侯府中,陳平教誨著將出嫁的女兒,“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然後母親張氏上前,為陳瑚束好衣帶,結上�巾,告誡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

    陳瑚紅了眼圈,雙手攏袖加額,拜了下去,然後起身,再次加額,垂手放下,鄭重應道,“敬諾。”

    這一拜,是拜別父母。

    從此後,為人妻子。

    宣平侯府中,張嫣逗著掌中的小猴子,笑著想,阿嫣,你真是個不可愛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一定要陪著另一個誰過一生。就如她曾經以為一輩子也不會離開莞爾,最後還不是無可奈何的離開?

    沒有誰要為另一個誰的一生買單,我們只好自己走完這一生。

    我們要學會自己走完這一生。

    生命恆有繁華落盡,剎那芳華。

    曲逆侯府中,玄衣裳的少年朝少女露齒一笑,意甚撫慰,少女心中妥帖,忍不住一笑回之,驀然想起自己還在生他的氣,生生的板回臉,瞪了他一眼。

    劉盈牽著陳瑚的手,一路執手送她上車,然後登上另一輛車,驅車前行。

    宣平侯府中,張嫣蒙著頭想,這時候,舅舅的迎親墨車應該回到長樂宮西闕了吧。

    ——別人說,我一直是個佔有欲很濃的孩子,喜歡上的,就不肯分給別人。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很沒有安全感。連我自己都以為,前世父母的空難,對我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那時候我還太小。可是很久以後我才發覺,我已經記不住他們的模樣,卻死死的記住了知道消息的那一剎的無助感覺。仿佛天上地下,找不到一個庇護。于是將人生無常四個字,深深的印在腦海中去。

    所以我所在意的,我就想要緊緊抓住。仿如莞爾,仿如阿母,仿如你,舅舅。可是我抓不住。誰都抓不住。

    沒有一刻,我這麼清醒的認識。

    舅舅,你說,若有人真的愛我,他不會因為別人的出現而少愛我一分。舅舅,你說,我要先學會去愛別人,然後才能收獲別人對我的愛。我一直努力的實踐著,去愛父母,愛弟弟,無論是同母還是異母,于是真的發現,胸襟敞開了之後,果然能見更寬廣的天地。

    待得我再將胸襟放寬一點,也就能愛這個舅母了吧。

    “阿嫣還在鬧別扭麼?”荼蘼掌著燈走進來道。

    “好了。”張嫣坐起來,瞧著她,忽然出聲懇求,“荼蘼,你再為我唱一次歌吧?”

    “唱歌?”荼蘼有些訝異。

    “嗯。”張嫣微微頷首,“就是那天夜里,你唱給我听的歌。”

    “諾。”荼蘼放燈在榻下,坐到張嫣身邊,慢慢的唱起歌來,目光幽遠哀傷︰

    “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吁嗟復吁嗟!……”

    十八盞宮燈照耀在寬廣大殿之中,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回轉,寓意共苦同甘,同牢共食之後,宮人們彎腰退出殿,偌大東宮寢殿只剩下新婚夫婦二人。

    “瑚兒。”劉盈握住少女的手,心中一片歡喜。

    “哼。”陳瑚驀的摔開,揚眉怒道,“別叫我。你我相遇數次,卻偏偏瞞著我你姓名身份,你根本沒有半分真意,又何必叫的這麼親熱?”

    “冤枉啊。”劉盈舉手,哭笑不得,“若我真的沒有真意,瑚兒你又如何能坐在這兒。”

    “那我還該謝謝你了?”陳瑚冷笑,“那你不肯對我實言,倒說說又是為何?”

    她發怒的時候別是明艷,劉盈貪看她的容顏,一時只覺似水流年,如花美眷,都掬在手,便這樣過一生,也心滿意足。“我外出大多是報母姓的,不是故意瞞你。至于後來,每次見你開懷的來不及了,哪里還記得這等瑣事。”

    “……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荼蘼的歌聲柔美,蕩漾在宣平侯府的月色中,歌聲落下,荼蘼輕聲喚著,“娘子。”

    無人答她。

    張嫣已經入睡了。

    夜色飄搖,

    甜言蜜語每個女子都愛听,陳瑚的心意便回轉,如沾了蜜般甜,臉上也見笑意。

    她倚在少年懷中,靜靜听了一會兒心跳,忽然抬頭,好奇問劉盈,“長安城中那麼多好人家的女兒,太子為什麼偏偏挑中了我?”

    劉盈想了一會兒,出神道,“我也說不清楚。”

    愛情是很貴重的東西,兩個從前毫無牽系的人,重新締結成一種比親情還要濃厚的感情聯系,從此後,為他悲,為她喜。

    愛情又是很簡單的東西,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條件,也許,只是在少年轉角時的某個瞬間,在那個對的時間對的地方,抬頭一看,就看見那個對的人。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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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還是我第一個過20萬字大關。淚奔。

    自暴自棄ing。

    這章有點短,而且還有點意識流。�A2還揮卸顯謖飫鎰詈鮮省br />
    so,決定再放送一章。晚上12點左右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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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十年,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漸染沉痾,高帝憂心老父,將他就近移往櫟陽宮。

    太上皇劉昂,生于豐縣鄉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並不比別人特別半分,到了年老,卻名為天下所知,因為,他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夏六月,高帝劉邦攜皇子來到櫟陽漢宮,伺奉老父于病榻之下。漢宮太醫,無數奇珍妙藥如流水般的送過來,一時間,櫟陽漢宮竟有如大漢門庭般的熱鬧。

    只是,再好的醫藥,能挽救疾病,卻不能挽救衰老。

    那一日,劉盈打簾子進來瞧祖父,侍候在祖父榻前的侍女小聲稟道,“太上皇還在安睡。”

    “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的聲音輕輕的,惶恐的憂慮。

    “嗯。”劉盈輕輕應聲,表示知道了。他站在祖父榻前,瞧著祖父蒼老的容顏,華美的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皺紋縱橫而松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劉昂慢慢醒過來,瞧見了榻前長跪的身影,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聲,“盈伢子啊。”

    “孫兒在。”他趕忙應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動的渾濁褪去,劉昂視線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請來。”

    劉邦進房,搓手笑道,“父親今日的氣色不錯,想來當是大好了。”

    劉昂撐著坐起,笑道,“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一時無言。

    “阿季啊,”劉昂叫著兒子的小名,覷著他,“小時看你又皮又野,最是不著家的,累的我和你母為你牽掛擔憂,她卻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劉家,居然還能出一個皇帝。”

    劉邦也笑起來,“父母大恩,孩兒一日不敢或望。”

    劉昂的目光逡巡過華麗寢殿,最後落在殿外攏袖候著的少年一襲白衣之上,“阿父只是個俗人,大漢有多少人口,匈奴還在不在打仗,這些國事,阿父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劉家的家事,阿父想我還是能插幾句嘴的。”

    劉邦笑了笑,縮回了手,“父親請言。”

    “你登基之後,遍封劉氏宗族,你大哥是你嫡親兄長,雖然早死,到底還留著血脈,你嫂嫂巴巴指望著你,你又如何能不給他個交待?”

    “父親說的是,”劉邦攏袖笑道,“我是看阿信還小。父親既然發了話,明個兒我就為他封侯。”

    為什麼只是侯而不是王?劉昂想要問兒子,然而想想三子與寡嫂昔年的不和,嘆了口氣,閉了嘴巴。“還有,當年我在楚營之時,你媳婦雖同為階下囚,伺候于我卻很是盡心。若沒有她,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葬在楚營里啦。就沖著這份恩情,你也不能虧待了她們母子。”

    “父親,”劉邦不耐煩的換了個姿勢,親切道,“這次來,你可見了如意?如意已經十歲啦,聰明可愛的緊。”

    劉昂心中不悅,怫道,“你心中只有那個十歲小兒,可還記得發妻嫡子?盈伢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又孝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偏偏向著那個性子還沒有定下來的黃口小兒。”

    “父親,盈兒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孫子,”劉邦犀利指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兒親近,有失偏頗罷了。”

    劉昂氣的發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麼?”他語重心長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兒子。”

    “盈兒性子慈弱,為一鄉吏或是農夫自然無礙,但若為帝王,恐壓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麼關系?”劉昂不以為意道,“在戰場上練個幾回,不就好了。”

    劉邦端眉不語。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到底又比孫子要親,劉昂反過來又心軟,想起前日子里見的那個粉撲撲俊俏的孩子,笑眯眯的喊著自己爺爺的如意,心灰的嘆口氣。

    罷,罷,罷。

    阿季說的也對,一般的是自己的孫子,到底誰做太子,對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隨你吧。”他閉目道,忽然板顏,“阿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聲音極為嚴肅。

    劉邦忙笑道,“父親但有吩咐,兒子敢不從命。”

    他再看了看殿外的少年側影,移開了目光,“盈兒他,他真的是個好孩子,無論如何,你這個做父皇的,一定要保全他。”

    不要讓他受無端傷害。

    “那是。”劉邦揚眉,“瞧父親你說的哪里話,說到底,他還是朕的兒子,朕還忍心對他如何不成?”

    秋七月九日,太上皇昂崩于櫟陽宮,壽七十。

    高帝年已不輕,遭此喪父之痛,每日里披麻戴孝,哭靈甚哀,眾人勸而不止,眉目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只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邊之時,才能開解一二。

    十二日,赦櫟陽死囚,于靈前改酈邑為新豐,並葬太上皇于新豐。太上後半生數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于新豐城,也是變相的圓了一個願。

    封長兄伯之獨子劉信為羹頡侯。劉伯早逝,則劉信為承重孫,代父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婦陳瑚換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種生土的氣息,讓習慣了綾羅的她很不習慣。可是看著跪在太上靈前身著齊麻衣的少年,便覺得再大的苦處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靈前,面色疲敝,神情蒼白,哪怕緊抿著唇不曾說出一句話,骨子里,他對祖父的敬愛並不比父親的要少半分。

    “太子。”陳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劉盈面前,勸道,“你吃些東西吧。”

    劉盈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聲音寡淡無生氣。

    陳瑚忽然紅了眼楮,“再這麼下去,你也要撐不住的。”

    劉盈嘆了口氣,取了一個湯餅,放入口中,嚼了幾口,機械的咽下去。笑道,“這就好了。”

    “舅舅心里很難過呢。”她忽然听見身邊一個稚氣的女孩聲音。穿著功服的張嫣負手走到她身邊,因著太上皇是張嫣的曾外祖父,張嫣服的是小功孝服,麻布質地比要潔白細膩的多,反而襯的整個人更團團可愛。

    她同自己一同瞧著少年的方向道。

    “嗯。”陳瑚頷首,“他就是這麼沉默著,我想勸勸他,他卻只笑著說沒事。”

    “我阿母說,”張嫣嘆了口氣,“小時候,祖父總該抱著他們,給他們桂花糖吃。舅舅一定想起舊時的時光了。”

    陳瑚悲從衷來,她愛那個溫柔的少年,但是當少年獨自難受之時,她卻不知道怎麼開解。

    張嫣跑到魯元身邊,拉著魯元的孝服衣袂,“阿母,我和你借個人可好?”

    “嗯?”魯元彎下腰來,詫異道,“阿嫣你要做什麼?”

    她笑笑道,“我想要他替我買些東西。”

    “你去新豐城東一戶姓孫的人家,替我買幾盞河燈。”張嫣吩咐那個叫做長生的小廝,“嗯,多少價錢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要快些給我送來。”

    “諾。”長生應道,抬頭微笑,“原來是去酈邑。娘子叫它的新名,小人倒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第二日醒來,已經是辰半時辰,“噯,”梳洗的時候張嫣嘆了一聲,握了握自己的手,“每一次都扛不住睡過去了,你哪有那麼賴睡的?”

    “小孩子都是賴睡的麼。”荼蘼笑眯眯的為她梳髻,道,“等娘子長大了,自然就好了。——啊,娘子,你吩咐長生去買的東西,已經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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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承認,我其實也滿盼望劉邦童鞋快點掛掉的口胡。

    PK倒計時兩天半。
    用過早膳,張嫣往太子所居院落找陳瑚,見兩個侍女立在房外,而陳瑚在窗下梳妝,她探頭笑道,“舅母已經夠美了,不用再對鏡細梳描。”

    “呀。”陳瑚嚇了一跳,嗔道,“好好的女孩子,這麼皮。莫怪你舅舅總說你像個猴子。”

    “那我這只猴兒還你的大禮,你可還喜歡?”

    “鬼靈精怪的丫頭。”陳瑚輕按她的額頭,紅了頰。

    “噯,我舅舅呢?”

    “太子昨夜與羹頡侯一道,在太上皇生前所居庭院喝酒,子時才回房,”陳瑚嘆了一聲,神情似憂似喜,“我命人做了桂花糖,同他吃了半夜,才服侍他睡下,不過躺了一會兒,今早又出去了。我真怕他將心事悶在心里,生生悶出病來。”

    “那舅母陪他去散散心,他就會好了。”張嫣笑眯眯道,遞出藏在背後的河燈。

    “這是?”陳瑚若有所悟,星眸閃閃發亮。

    “我听我娘說啊,”張嫣洋洋得意道,“他們小的時候在老家,若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相約去放河燈。一個河燈代表一個悲傷,把他們統統放掉,就能夠開心了。”

    午後,劉盈在逼仄的房中抄寫《孝經》,潔白絹帛之上,兔毫之筆寫出字字工整,一絲不苟,祖父之恩,大如深海。他不能一一回報,也只好手抄一卷《孝經》,焚于靈前,聊表寸心。

    “殿下,”長騮立于房門之處,瞧著殿外站著的人,笑著彎下腰稟道,“太子婦來瞧你了。”適才清冷的小室,只因得陳瑚走進來,便亮得一亮。

    “眼圈都是黑的。”陳瑚伸手撫平他的眉角,“你這樣勞累,太上天上之靈見了,也不會安心的。”

    他微微一笑,擱下筆,柔聲道,“你過來瞧啥?”

    “一定要瞧啥才能過來麼?家里悶熱,我听過新豐城里有條河,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了這個家字,不由一怔,微微溫暖。抬頭瞧妻子期盼的眸,便點了點頭。

    “這兒水流太大,”陳瑚站在岸邊,伸手試了試河水,皺眉不快道。

    “轉過那道彎有一段水要緩一些。”劉盈笑道。

    “噯,”陳瑚訝異回望道,“你又沒有來前問過人,怎麼知道?”

    “你不知麼?”劉盈負手站在那兒,淡淡道,“這新豐城的一街一道,都是按豐縣建造。”豐沛是他人生中一段清淺的回憶,一道街有幾個彎,都清楚的記得。

    “瑚兒,”他笑看妻子,“巴巴兒叫我倒這兒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陳瑚訝然望他,有些懊惱,“你怎麼又知道?”

    “因為你臉上都寫著呢。”藏都藏不住的小雀躍,誰看不見?

    陳瑚笑著拍拍手,于是有隨人捧出數盞河燈,“太子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在心中算了算,訝然抬頭,“今個兒是盂蘭節。”

    七月半,是一年中時辰最陰的日子。傳言道︰七月半,鬼門開。每一年中元之節,當年逝去的生魂就會返回陽世,再見一見眷戀的親人。

    爺爺。

    陳瑚握上他的手,誠摯道,“太子,我陪著你一塊兒等到天黑,然後一起放河燈為太上皇祈福,可好?”

    “好。”劉盈點頭,取過燈盞在掌中翻覆,本以為只是湊巧,卻越看越是心中有數,這桐漆布質地,這扎燈手法,分明都出自老孫頭之手。

    這便不能說是巧合了。

    天下扎河燈的人也有千百,卻偏偏只有一個老孫頭。“瑚兒,”劉盈深思叫道,“這燈,是阿姐拿給你的麼?”

    “不是。”陳瑚笑笑,“是阿嫣。”

    “阿嫣啊。”

    劉盈將河燈放回隨人手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喃喃念了幾趟之後,慨嘆道,“原來是她。”

    陳瑚看不懂他的神情,只抿唇嫣然道,“阿嫣是個好孩子。——她一直很關心你這個舅舅,有這麼個貼心的甥女兒,是太子的福氣。”

    “嗯,”她的確是個好娘子,“只是有時候很莽撞,有時候又貼心的讓人心疼。”

    她是感念當日自己在新豐帶她放河燈解心事的心意,特意托了陳瑚來安慰自己麼?

    小小的小心思,一望就望的穿,偏偏卻讓人覺得窩心。

    “嗯。”陳瑚紅著臉點點頭,“所以我一直很開心當日在東市遇到阿嫣。”她瞧著劉盈,意味深長道,“阿嫣還我的回禮,我很喜歡。”

    “沒出息的東西。”劉盈笑謔道,“幾盞河燈就把你打發了?我的太子婦,還真是容易滿足。”

    才不是幾盞河燈呢。陳瑚如鯁在喉,動了動唇,本性里的矜持,讓她說不出太熱烈直白的話。

    “不過那只竹猴兒,說起來也不值幾文錢。和這幾盞河燈價錢倒也相當。”劉盈又道,嘆了口氣,“只是可惜,那也算是我們相識的信物,卻偏偏在阿嫣手上。她性子古靈精怪,開口問她要,她定是不肯還的。”

    “太子和我,難道非要什麼東西見證,才可以在一起麼?”陳瑚揚眉微微一笑,“妾從小就知道,凡有得,必有失。妾非常喜歡手中得到的東西,就不會抱怨那些失去的。人若太貪心不足,會遭天譴的。”

    “太子你看,天黑了。”

    天色慢慢黑下來,覆罩新豐城,是一種淡漠的黑,有一種黑暗的溫柔。夏風吹過河面,個中呢喃的蟲鳴,有沒有逝去親人的一聲問語?劉盈肅目而對,爺爺,一路走好。孫兒在此送你最後一程。

    遠方上游上零星飄來三五盞河燈,燃著豆大的星火,在蒼茫的暮色中跳躍。

    離他們最近的那盞燈晃了一晃,劉盈呀的一聲,燭火像一旁歪去,剎那間,那燈就覆滅在湯湯河水里。

    “無妨。”陳瑚笑了笑,“燈滅了,人還在。人走了,思念還在。”

    每一盞河燈都是一段不泯的思念。

    “是啊。”劉盈若失笑笑,“是我太偏執了。”

    他晃亮手中火折子,將河燈放入水中,于是河燈順著水流向下游,瓢了很久,夜色中的那一點星火依舊在執著的燃燒著。

    “那是太上皇在對你笑。”陳瑚柔聲道,“他在跟你說,盈兒,你要好好的走下去,擦干眼淚,揮去傷心。太上皇已經過身了,卻還有很多人要你去關心,像陛下,皇後,還有長公主,阿嫣,還有——”

    “還有瑚兒你。”劉盈反握上她的手。

    少年的手溫暖,眸光亦溫暖,“你也為爺爺點一盞燈吧。當是孫媳婦見祖父的禮。你嫁我的時候,爺爺年事已高,就不敢勞煩他回長安。而如今你來了新豐,”他聲音微一頓的傷感,“他卻已經走了。你為他點盞燈,就當作,孫媳婦為他敬茶了。”

    陳瑚面上一紅,心中一暖,微微頷首,接過火折子,點燃手中河燈。

    夜色又深了一些,燭火便又明亮一些。她捧著掌間的一星燈火,盈啊盈啊的笑,虔誠的將燈放入河中,雙掌合十︰太上爺爺在上,孫媳陳瑚在此向您誠心禱告。

    她瞟了眼身邊的少年。

    不求天,不求地,但求爺爺保佑,讓夫君一生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長命百歲,永不縈懷,但凡心願,最終都能達成。

    一點星火漂了很遠,終于覆滅。

    陳瑚心里歡欣,伸手去取最後一盞河燈,卻偏偏和劉盈的手撞到一起,微微驚呼,縮了回來,想起初識之時的舊事,臉紅心跳,抬頭望劉盈,眉眼之間,也有著脈脈情意。

    他的聲音略有些嘶啞,“我們一起點,好不好?”

    陳瑚點點頭。

    他的手掌握著她的手掌,二人共同燃了火折,“最後一個願望,”陳瑚在火光中笑盈盈,“太子打算許什麼?”

    劉盈微微發笑,“讓給你好了。”

    最後一盞燈放入河中之時,陳瑚面頰緋紅,在心中許道︰願與太子生生世世結為夫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緊緊的盯著河燈,河燈行之未久,本極是平穩,卻不知怎的,平地起了一個浪花,澆在燈火之上。只一剎那,燭火便滅了。河燈搖搖晃晃,打了個漩渦兒,一頭栽進水中。

    “呀。”陳瑚驚呼一聲,追著河燈跨出一步,悵然若失。

    “別太在意,”劉盈溫言勸道,“你不是說了麼,燈滅了,人還在。人走了,思念還在。也不過是個意思,不必太放在心上。”他接過隨人手中燈籠,眉眼脈脈,“你許的是什麼願?”

    陳瑚將唇咬的發白,強笑道,“不過是個小願望。”

    說著別人自然豁達,放到自己身上,又有幾個人真正能放的開?陳瑚瞧著前面少年的背影,驀然間悲從中來,莫不是上天給予讖語,太過容易到手的幸福終不長久,走的快的,終究是最美的時光?

    他們其實不能,白頭偕老到天長地久。

    默默來到村口,遠遠的,火把綽約,一行車隊迤邐前來,為首乃是一輛銅制軒車,黑暗中看不清干旄標志,車楣上覆著白幛。

    “還不讓開。”駕車御人執轡緩住車勢,眉毛軒敞而揚,喝道,“楚王為太上皇奔喪來了。”

    “放肆。”車廂中有人斥道,服最重斬孝服的中年男子風塵僕僕的下車拱手拜道,“太子殿下,交御下不嚴,還請太子恕罪。”

    劉盈瞟了瞟跪在道旁瑟瑟發抖的楚邸御人,皺眉道,“四叔也是為祖父傷心心切,急著趕路了些。盈安敢言罪。父皇還在等著四叔呢。請四叔快些進去吧。”

    楚王劉交神情恍惚,再拜之後,匆匆入內。一干家眷亦下得車來,俱都是身著孝服,其色如雪。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越眾緩步走到劉盈身邊,眼圈紅腫,拜道,“太子哥哥,祖父這番去了,走的時候可辛苦?”

    劉盈驀的便被這句話激的紅了眼眶,掩袖拭淚道,“祖父去時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擷你也別太難過了。”他握著陳瑚的手道,“瑚兒,這位是楚王叔女,我的嫡親堂妹,單名一個擷字。”

    陳瑚與劉擷相互揖過,借著道邊火把的光線瞧面前的少女,見她年紀雖略有不足,眉目卻生的極艷。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粗麻服穿在劉擷身上,略略頷首,姿勢清婉,不僅不慘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麗嫵媚難言。不由脫口贊道,“楚國翁主生的真好。”

    “那是。”劉盈微笑道,“我那位四嬸,當初可是難得的美人。可惜死的早。偏偏……。”略覺不妥,收住了話。

    劉擷神情慘淡,道,“祖父新喪,我們為人子孫的,傷心大過,哪里還注意得了這些瑣事。嫂嫂謬贊。”

    “好了。”劉盈拍拍她的額,一時無言,待了一會兒方道,“眾位兄弟與你都是遠道而來,風塵僕僕,不妨先去祖父靈前祭拜一番,然後梳洗歇息一下。”

    劉擷頷首謝過,隨著眾位姨娘兄弟而行,落在最後,走了一小段路後忽然回過頭來,喊道,“太子哥哥。”

    劉盈回身相望。街陌兩旁熊熊燃燒的庭燎火把在女孩臉上投上交疊的亮影,她的臉微微有些紅,斟酌了一下問道,“阿偕,他來了沒有?”

    眸光微微期待。

    劉盈灼灼瞧了她一會兒,嘆息道,“太上皇歸天,他身上並無官職爵位,是不該來新豐送葬的。”

    “哦。”劉擷低下頭來,站了一會兒,轉身進去了。
    八月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于林,慶舊年結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歡聲笑語。

    渠北征大月氏後返回匈奴,剛進林,就听見有人切切私語道,“听說,那女人快要生了。”

    “樓煩王,”渠揚了揚眉,笑得疏朗,“說什麼呢?臉色不大好看。”

    “原來是渠王子。”年邁樓煩王回頭看到他,也笑了,“我是在說啊,單于娶的那個漢人公主,這幾天就要生了。咱們大伙兒都在觀望著呢。”

    渠入見冒頓,冒頓拍著他的肩膀,神情有驕傲之色,“你是我們匈奴的戰神,這趟勞煩,我讓大伙兒給你洗塵。”

    “單于謬贊。”渠爽朗一笑,“論打仗,我哪比的上單于。只是單于位高權重,不像我身無羈絆,想打哪兒就打哪兒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

    “你的刀?”冒頓眼楮銳利,一眼就望到了渠腰間懸著的彎刀。

    “哦。這個啊。”渠利落拔刀,倒轉刀柄,遞給冒頓。剎那間,王帳里便閃過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頓不自禁的贊道。

    “漂亮吧?”渠神色驕傲,卻又在下一秒轉為喜滋滋,“這是阿蒂親手打來送我的。這次出征月氏,我便將它帶在身邊,少說也沾了百多人的血。”

    冒頓失聲道,“她,蒂蜜羅娜?”

    那麼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劍?“我听說,”冒頓的眼中閃過精光,“左谷蠡王部如今用的雙轅車,也是你這個妹妹鼓搗出來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大咧咧的笑,面上滿是對這個妹妹的驕傲,“去年她見了族人逐水草而居辛苦,就忽發奇想,想做一輛雙轅車。只是一個模糊設想,她就抓了全族的人做了又做。本來族人是都不信的,漢人都弄不出來,咱們匈奴人能弄出來?可是卻不過阿蒂的面子,就將信將疑,前前後後浪費了好多木材,還居然真的有一個牧民做出來了。如今,族里人可是將她看的比我這個王子還金貴呢。”

    “這樣啊,”冒頓莫測高深,“雙轅車的確給我們牧民帶來很多便利。雖不是蒂蜜羅娜親手造出,但她功不可沒。我倒想好好賞賞他。對了,她今次來林麼?”

    “來。”渠已是笑的連眼楮都看不見了,“阿蒂這兩年都不愛參加這些大會——不過因為這次打仗,我們兄妹已經幾個月沒見了,阿蒂便先來林尋我,我們再一塊兒回部落。”

    這兒是匈奴人最愛的賽馬大會。

    開了年,稽粥王子就要滿十歲,他的個子已經比一年多前長高了許多,骨骼寬大,騎著奔雷在賽馬場上風馳電掣的奔馳著。

    奔雷是草原之上數的著的名馬,這些年來,稽粥騎著它,轉戰匈奴各草場,少有敗績。

    無數的匈奴牧民圍在賽馬場之外,鼓著掌為他們的王子打氣,眼神熱烈而又晶亮,呼喊聲一聲高過一聲,漸成海洋。在這樣的聲勢下,別的騎手就算有余力,也漸漸膽怯。

    偏在這時,有一騎白馬從背後超出,馬上的灰衣少年在馬身上伏下去,馬技嫻熟利落,看著就要追上稽粥。稽粥精神大震,亦發狠催著奔雷奔跑,兩匹馬忽前忽後,相互追逐,互不相讓,很快的便一前一後的越過終點,草原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吆喝不斷。

    稽粥在掌聲中用衣袖擦了擦汗,回過頭來,笑的開懷,“噯,你的馬騎的不錯啊,我喜歡。這個綠玉佩送你吧。”

    匈奴人最敬好漢,稽粥又還年少孩子氣,並不計較少年挑戰他的權威,主動親善。然而這灰衣少年並不領情,哼了一聲,策馬緩緩越過他而去。

    “居次。”圓臉匈奴女奴迎過來,同時,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狼一躍而入馬上少年的懷中,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少年咯的一聲笑出來,撫摸著它的腦袋,溫言道,“小白,可是餓了?待會兒我切塊牛肉喂你。”

    這背影,這聲音,這脾性,還有這頭搖頭擺尾的雪狼,霎時間稽粥福至心靈,大聲喊道,“阿蒂?”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灰衣少女抬起頭來,露出遮耳帽檐之下一張粉掉玉琢的臉蛋。

    沒有露出她的臉的時候,她只是這金黃草原上一個灰撲撲干澀的點兒,一旦露了這張臉,她的整個人便明媚生動起來,像是春光下的紅藍花。

    “阿蒂,果……果然是你,啊,不對,我,我不知道是你,”稽粥激動的手微微發抖,連說話也結巴起來,“如果剛才我知道是你的話,我就會讓著你呢。”

    “這是什麼話?”蒂蜜羅娜揚眉斥道,“輸了便是輸了,我蒂蜜羅娜技不如人,也沒有不服氣的。如果要你讓,你當我是什麼人了?”

    “對不住。”稽粥氣餒道,“我不會說話,你莫要生氣。”最後一句軟軟的,帶了一絲哀求。

    蒂蜜羅娜望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嗤的一聲笑了,策馬前行,“我沒生氣。”她嫣然道,卻在稽粥開心起來的下一剎那又將他打入地獄,“你是我什麼人,值得我為你生氣?”

    渠掀開簾子走進帳篷的時候,蒂蜜羅娜正在為小白洗澡,他靠在帳門柱子上嘖嘖的看著妹妹,“真是舍不得啊,我家妹妹,也能迷的男孩子神魂顛倒了?”

    小白嘩的一聲撥動銅盆中的水,踱到渠身邊,抖了抖皮毛上的水,將淋淋灕灕的水珠抖的渠滿身。“呀,”渠跳起來,怨憤道,“沒良心的小白,這可是我新上身的袍子啊。”

    “誰叫你跑到我這兒來悲春傷秋的?”蒂蜜羅娜白他一眼,取了條大巾子,將小白從頭到尾的包裹起來,仔細擦拭。白巾子落下,露出小白的漂亮腦袋,一雙漆黑的狼眼,暗有一些妖嬈。

    “你不喜歡稽粥那孩子麼?”渠彎下腰,逗弄著小白。小白啊嗚一聲,張口要咬他的手指,卻被他快捷閃過。

    “不會啊。”蒂蜜羅娜抬起頭來,“他就像個弟弟——上一次不待見他,是因為我遷怒;今天嘛,我倒覺得他挺可愛的。”

    “弟弟——”渠嗤笑,“這可不是稽粥愛听的答案啊。”他瞧著蒂蜜羅娜的目光意味深長。

    又三日,靜閼氏臨產。

    渠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靜閼氏已經在帳中折騰了一天一夜,還是沒有將孩子生下來,“我們單于的孩子天生個頭健壯,漢人柔弱,自然就難以生產。”說起這話的部落娘子眉飛色舞,似乎還有些盈然的驕傲。

    怒氣沖上心頭,渠驟然斥道,“那可是一條命,由不得你們這麼輕狂說笑。”聲音火爆,娘子嚇了一大跳,訥訥的不敢再說。

    他遽然走出帳篷,拉著一個人問道,“單于現在在哪兒?”

    “單于啊,”那人笑得爽朗而又曖昧,“他在它它閼氏帳里。靜閼氏難產,幾位閼氏一向是不喜她的,它它閼氏自然是使盡渾身解數纏著不讓單于過去了。”

    夜風吹拂著渠灼熱的腦袋,渠瞧著篝火在林城中四處燃起,人們歡歌笑語,沒有一個人想起去問一問那個漢家柔弱如梔子花的女子,她平安否?

    她平安否?渠跨上坐騎,繞著林城奔馳,江南的梔子花,在血夜里漸漸凋零,無人問詢。

    恍惚間他听到低低的哭聲和呻吟,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經過靜閼氏少年。

    “閼氏她的身子下面全是血,”匈奴服飾的女奴倚在帳篷門口哀哀痛哭,“怎麼辦?閼氏會不會死?”不必問詢,渠一眼看的出來,她是靜閼氏從漢地帶來了女奴。匈奴的女兒不會這麼沒用,哪怕到了生死以之的境地,也不會就這麼哀哀痛哭束手就擒。

    皺眉中他听見一個極低弱的聲音在喊,“阿蒂,阿蒂。”

    閼氏帳中另一個女聲哭著喊道,“閼氏,我們身份低微,你們讓我到哪里去給你找阿蒂居次去?”

    渠掉頭而去。

    其時蒂蜜羅娜正在燈盞之下一邊含著梅子一邊看書,瞧見刷的一聲掀開帳子瞪著自己的渠,不由吃了一驚,“哥哥,”蒂蜜羅娜傻笑後退,“妹子今兒沒得罪你吧?”

    “你跟我來。”渠抓著她沒頭沒腦的道,他的神色有些凶狠,蒂蜜羅娜不敢掙扎,任由他擁著自己上馬,風馳電掣的在黑夜的林城里穿行。抬頭看見燈火通明的帳篷的時候蒂蜜羅娜瞬間明了,“哥哥,”她回頭看著渠,眼神復雜。

    “你進去陪陪她最後一程吧。”渠推了她一把,悲傷的笑。

    蒂蜜羅娜走到帳前,匈奴老婦攔住她,“阿蒂居次,當戶大人是個男人大大咧咧的不懂事,你還分不出輕重麼?”

    ——未出嫁的女兒探產婦,會有血光之災。

    她握著簾子一邊猶豫了一會兒,听見帳中低低呻吟,咬唇掀簾而入。

    很多很多的血。

    蒂蜜羅娜從沒有想到過,一個人身體中能流出如此多的血。而劉丹汝躺在血泊之中,面容蒼白成一種死灰,宛如一朵血蓮花。

    “怎麼會這樣?”蒂蜜羅娜不忍問道。

    “也是作孽。”單荔嘆了口氣,“常言道,十月懷胎,靜閼氏這胎卻過了半月,帶來的漢家大夫用藥催產,卻成了這幅模樣。”

    “阿蒂,”劉丹汝瞧見了她,奄奄的眸中閃過脆弱的歡喜,“你來了?”

    “嗯。”蒂蜜羅娜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急,當是場噩夢,睡過去就好了。”

    “嗯。”劉丹汝快樂的點點頭,十八歲的女孩,來到匈奴之後一年有余,只有在這個時候,神情才單純的像個孩子,純稚的快樂,“丹汝夢了好久。”

    她噘了唇,閉上眼楮,呢喃道。

    “爹,娘,丹汝一直盼著你們來入夢,你們為什麼都不應我?”

    ……

    “丹汝,一點都不喜歡這兒。”

    ……

    “丹汝,好想回家。”

    ……

    帳外,匈奴的穩婆和大夫退出帳子,嘆息著搖了搖頭。

    渠遠遠的在馬上坐著,望見了,仰著頭將淚水逼了回去。

    人就是該認命啊。

    南方的梔子花就該招搖在南方的煙雨里,若強將它移植到風冷入骨的北方,終究逃不脫香消玉殞的命運。

    命運強大如斯,無法抗拒。

    帳內,蒂蜜羅娜怔怔的看著躺在榻上蒼白憔悴瀕臨死亡的女孩,心思酸痛難言,熱淚一滾溜下雙頰。

    握著她的手無力的垂下。

    榻上躺著的人雙手交疊于高聳的腹上,神情安詳。

    她嘴唇微動,似在唱歌。

    “你在說什麼?”蒂蜜羅娜垂下身子去。

    她于是听見女孩在唱︰

    “過隴頭水,出玉門關。一朝出塞,莫我肯顧。八月塞外,草野金黃。陟彼高崗,言望其鄉。誰無父母?誰無家鄉?能勿出塞?誰個出塞?”

    蒂蜜羅娜輕輕的和著她唱,“班馬蕭蕭,大旗飄飄。笛中折柳,宵眠抱鞍。男兒出塞,勒銘授鉞,雪滿弓刀。女兒出塞,身縱百死,猶望家鄉。三月試馬,五月射雕。七月飲酒,九月吹笳。終年終歲,眺我長安。北雁南歸,狐死首丘,物猶如此,人何以堪?葬高山兮,望我故鄉,不見故鄉,淚下沾裳。誰無父母,誰無家鄉?能勿出塞?誰個出塞?……”

    《出塞》。

    “過隴頭水,出玉門關。一朝出塞,莫我肯顧。……男兒出塞,勒銘授鉞,雪滿弓刀。女兒出塞,身縱百死,猶望家鄉。”

    橫吹之音清細幽微,鼓角伴歌,神仙殿里香風細細,帷帳輕揚,傳出戚夫人巧笑輕歌,聲音柔和纏綿,仿佛一卷輕紗緩緩的落在地上。唱到動情處,戚懿紅了眼眶,翻覆吟哦,“葬高山兮,望我故鄉,不見故鄉,淚下沾裳。誰無父母,誰無家鄉?能勿出塞?誰個出塞?誰無父母,誰無家鄉?能勿出塞?誰個出塞?”

    “好好好。”劉邦拊掌笑道,“愛姬這首《出塞》唱的極好,朕听的心有戚戚焉。”

    “陛下謬贊。”戚懿嗔了劉邦一眼,剝了一粒栗子放入劉邦口中,又喜又羞,“不過是逗笑玩意兒罷了。”

    “陛下。”中常侍蹬蹬蹬的登上神仙長階,“丞相蕭何在外殿求見。”聲音急促。

    “怎麼了?”劉邦一驚起身,玄色衣袖帶起一道風。

    “代地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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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長一章奉上。

    嗯,可能之前有人認為劉丹汝這個人物會有大作為,不過我覺得呢,個人意志和現實還是有差距的。

    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她又沒有特別的能力。只好慘淡收場。

    這個人物本來設定就是一個比較龍套的人物。不過我本人很憐惜她。也對古代那些代表國家去和親的女子表示同情。她們中的少數能建立起一番功業,比如漢細君,解憂,王昭君。唐文成。

    大多數就像劉丹汝一樣,凋零在異域草原或是沙漠上,孤零零的無人知道。

    不過無一例外,這些“公主”在異域的生活都是苦的,縱然是以盛唐為背景的文成公主。

    最後,寫完之後查資料,才發現《出塞曲》應該是屬于男兒的雄壯驍勇之歌,這兒被我編成幾乎是《望鄉》了,致歉。

    最後的最後,某江淚汪汪的伸手。離二月PK結束還有十三小時半。粉紅票啊。

    大家要注意,PK截止時間是28號(也就是明天)中午十二點而不是晚上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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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十年秋八月,趙相國陳反代地。劉邦氣怒不已,于秋九月,率軍自東往擊之,命太子盈留于京城長安監國。

    這並不是劉盈第一次以太子身份行監國之事。

    漢初定都櫟陽之時,劉邦征戰在外,便曾命太子署理國中事,其時,劉盈年六歲。沒有人期待過一個六歲的孩子能做什麼大事,所謂署理國中事,不過是徒擔了個虛名,國中所有事情都是相國蕭何署理調度。

    事實上,就是劉邦自己在朝的時候,也是不大樂意管理這些瑣事的,一應交給相國處理,自己只在大事上拿個主意。所以在高帝離開後的第二日,相國蕭何清晨來到未央宮中的相國官署,見到坐在其中等候的太子劉盈,實在是吃了一驚。

    滿案卷宗之後,十五歲的少年正坐在榻上。因為祖父守孝,不過穿著簡單的麻衣,頭上系一根素色發帶,側影清頎秀長。正伏于案上觀一冊書簡,神態細致,聞得蕭何進來,抬頭頷首致禮,“相國大人。”放下手中書簡。

    “太子殿下啊,”蕭何微微一笑,“微臣本是打算在這兒整理一下事物,再去東宮稟告于殿下的。卻不妨殿下親自過來了。”

    莫不是少年心性,立意要做些什麼讓天下側目?或者是不放心于自己,又或是想要拉攏自己站穩立場?蕭何在心中皺眉,無論是哪一種,對如今的大漢,都不是可以說是好事情的。

    “相國大人自我父皇于豐沛起軍,一直是協理內政,忠心不二,游刃有余,盈是信的過的。”劉盈垂眸,恭敬道。

    蕭何靜候來意。

    “到漢十年,盈就已經十五歲了。雖說父皇春秋鼎盛,盈自忖,也不可終日碌碌,無所作為。盈為太子,知我大漢朝中雖人才濟濟,國庫卻頗為困窘。而素日里觀百姓民生,雖與秦時較起來要好些,終究還是顯凋敝,盈有心盼日後國富民強,但大漢國政千頭萬緒,想了很久亦不知該從何著手。恰逢父皇如今以國事相托,盈不敢自專什麼,卻想隨相國視事,或可得之一二。”

    蕭何目露欣慰之意,“太子有此心意,實為大漢之幸。太子年未弱冠,日後大有可為爾。”

    劉盈欠身為禮,“相國謬贊。說起來,相國與我父皇雖分屬君臣,少時盈在沛,也是叫過相國叔伯的。如今心有所惑,盼相國指點。”

    “太子可知大漢國庫錢財源自于何?”

    “自然是百姓賦稅。”

    “是。大漢編民為戶,記載戶籍,以此收稅。若要國庫富足,不過是有幾個法子,第一是讓大漢子民繁衍生息,將更多的人納入戶籍制度中,同時抑制流民;第二是增加賦稅。

    “第一個法子盈懂得,”劉盈皺眉道,“但第二個法子,豈非是富了國庫,卻苦了民生。長此以往,百姓自然會怨恨朝廷,難保不生反意。否則,此法容易實行,父皇和相國卻為何不用?”

    “誰說富了國庫就一定要苦民生?”蕭何笑的如狐狸般狡黠,“我大漢如今實行什一之稅,若升稅率,自然如殿下所言;但若百姓所得漸豐呢?”

    “那便不傷民本了。”劉盈大喜拜道,“那相國,如何令百姓所得漸豐?”

    “這便是太子該思慮的事了。”蕭何輕松的將問題拋回,“譬如說,如今我大漢地廣人稀,很多田地荒蕪,若多耕起一些,自然百姓收入就多了。”他嘆了一聲,蕭瑟道,“何為相良久,能做的不過就這麼一些。”

    而太子,你畢竟還年輕,不會懂得,最為難的不是民事,而是,人心。

    劉盈沉思良久,拜道,“多謝相國。”眉眼郁郁,想是並無所得。他的手無意識的放在案上一卷竹簡之上,竹簡之上扎著綠纓,當時匈奴那邊的消息。劉盈展卷觀之,怔了一怔,神色悲涼。

    “怎麼了?”蕭何問,今日里剛送來的卷宗,他還沒有看過。

    “須平長公主,亡了。”

    秋九月,長安的風里也帶了蕭瑟的涼意,黃色的梧桐葉在風中打著轉,先是落在官署窗欞之上,再滑到地上。蕭何想了一會兒,才將這個須平長公主與年前和親匈奴的宗室女子聯系在一起,“真是紅顏薄命,”他嘆道,漸漸皺起眉毛,“殿下,須平長公主既亡,漢匈和親也就名存實亡,匈奴,只怕又要起波瀾了。”

    劉盈仰首,目中冒著不甘的火花,少年血性,擲卷擊案,“大漢已經亡了一個須平長公主,再也不要亡另一個公主了。匈奴若真膽敢再犯,大漢兒郎也不是吃素,打上一仗就是了。”

    “殿下有此雄心自然是好的。”蕭何負手于窗,嘆息著勸道。

    “說到打仗,”劉盈道,“不知道父皇那兒怎樣了。”

    九月十八,高皇帝率大軍至邯鄲,據漳水之岸笑曰︰“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為也。”

    “那都是陛下英明神武,神授天助。”中常侍諂媚言道。

    舞陽侯樊噲亦勒馬,豪邁笑道,“給我五千人,瞧我為陛下將陳活捉到陣前。”

    聞陳將領大多從前都是商人,于是以重金誘降陳手下諸將。其手下將領有很多因此投降了漢軍,留下陳在邯鄲氣的跳腳,又悔又恨。

    二十四,陳部將侯敞雙領萬余人欲阻高帝,而叛將王黃將騎千余軍于曲逆,張春將卒萬余人渡過漳水擊聊城。漢使將軍郭蒙與齊國將領相與擊,大破叛軍。太尉周勃領軍從太原而來,摧毀了馬邑,平定代地。

    陳手下將領趙利守東垣城,高祖親自領軍攻之,月余不能下。趙利使士卒在城頭之上罵高祖,高祖怒極。七日後,東垣城降于漢,令當日罵者斬首,不罵者赦之。遂平陳之亂,分趙山北,諸縣堅守不降反寇者,復租賦三年。

    漢十一年,還于雒陽。下詔曰︰“代地居常山之北,與夷狄邊,經常有胡寇侵擾,難以為國。取山南太原之地劃歸代,而代國雲中以西定為雲中郡,則代受邊寇益少矣。”

    立子劉恆為代王,都于晉陽。

    春正月,淮陰侯韓信與陳相謀里應外合叛亂,謀夜詐詔赦諸官徒奴,襲呂後太子。家人不嚴,密報呂雉。呂雉與蕭相國謀畫,令人假說從皇上那兒來,言陳已被俘獲處死,于是列侯群臣都前來祝賀。韓信亦入賀長樂宮,呂雉使武士縛之,斬于長樂鐘室。夷其三族。听聞,韓信受戮之時尚仰天長笑三聲,“大丈夫悔不能戰死沙場,而亡于兒女子之手,豈非天哉!”

    斷氣的時候雙目圓睜,死不瞑目。去拖他的尸身的內侍腳軟,跌了一跤,瞧見其怒瞪自己的眼楮,毛骨悚然尖叫。戰神之威,其至于斯!

    高祖歸長安,見韓信已死,嘆了一聲,于呂雉道,“當年韓信功高,朕曾允他三不殺,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而今見他此慘狀,心不忍矣。”

    呂雉微微一笑,“妾豈敢至陛下于不信之地。實乃置于布袋中,以竹簽殺,不見天,不見地,不見鐵器。”從容恭然。

    劉邦既憫且喜且懼,私謂近侍道,“皇後心狠果決,朕雖為天子,亦不能及也。他日太子若為帝,天下則盡入呂家彀。”愈發堅定了罷黜太子改立如意的決心。

    春二月,一切事已經是塵埃落定。渭水河邊又開滿了新一年的嫣紅桃花,春光淡蕩,遮掩人世間一切血腥。只是當日的慘烈,依舊有宮中奴婢切切提起,面色發白。

    呂雉牽著麻衣少女的手送到椒房殿門前,諄諄叮囑道,“擷兒,你父王雖已返回楚地,你卻是我大漢嫡嫡正的甕主,陛下的親佷女,陛下和我都應承了你父王要好好照拂你,在這長安城,是要照拂若是有人敢駁你的面子,你和本宮說,本宮為你做主。”

    (關于劉擷這個人,我還得道一下歉。之前漏發了此人的出場。有興趣的人可以回五十二章看看,沒興趣的人只要知道,此人是楚王劉交的嫡女就可以了。)

    劉擷抽出手退了一步,頷首道,“阿擷謝過皇後娘娘美意了。只……”

    呂雉掩了她的口,嘆息道,“我知道你的心意。關于你的親事,你父王心中自有定見,”她語重心長道,“他也是為了你好。”

    劉擷微微紅了眼眶,倔強的抬首將淚意逼了回去,告辭而行。

    步下宮階的時候張嫣拜道,“阿嫣見過擷姨。”

    劉擷匆匆應了,神情自矜,擦肩而過,顯是沒有將張嫣這個小小的諸侯之女放在眼中。張嫣只覺一陣清香拂過身旁,一眨眼,年長少女已經是去的遠了。

    “呀,阿嫣,你到了啊。”呂雉言笑晏晏的彎下腰來,面上笑容和藹可親,比諸適才面對劉擷要真心很多。

    “嗯。阿婆,”張嫣笑著依偎上前,好奇問道,“楚國翁主這是怎麼了?”

    呂雉嘆了口氣,道,“小孩子家,不要多問。”待張嫣諾諾應了,卻輕輕撫摸著她的青絲,神情若有所思,“阿嫣,”她的嘴角噙起一抹笑,“待你長大了,阿婆一定給你挑一個如意郎君。”

    張嫣心下暗驚,抬起頭來,嘴上像抹了蜜似的笑贊道,“阿婆今兒涂了新面脂麼,看起來特別的漂亮。”

    “是麼?”呂雉微微驚喜,不免摸了摸面頰,拉著張嫣在身邊坐下,“對了,阿嫣,“她不經意道,”你上次送進宮來的那種白瀨霜,阿婆這兒已經沒剩多少了,你可還有?”

    “嗯,回去我就叫人給阿婆送來。”

    “次次都要東園公家的女眷麻煩,”呂雉微微作笑道,“不如讓她將法子細細的教了匠人,阿婆想要多少就要多少,也不用阿嫣煩神,豈不是好?”

    “我樂意煩神。”張嫣眨了眨眼楮,“本來麼,教出去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匠人做的多了,誰想要就要的到,哪里還顯的出這東西珍貴。阿婆想想,要是神仙殿的戚夫人向匠作間索,匠作監是給還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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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PK終于結束了。(擦汗,幸好二月只有28天,比旁的月都要少。)

    在這一個月中,多謝大家的支持,某江才能走到今天。

    還差兩章加更,今天會補上。

    上架之後,還望大家繼續支持。
    張嫣抿了一口熱杏酪,將銀扣雲紋耳杯放回漆案之上,微微一笑,仰首現出下頷的弧度,“但我這個侯爺女兒親手做呢,戚夫人就不會好意思對我開口了。我只送我最喜歡的人。不是又盡了心意又妥帖?”

    呂雉神色微動,眯了眯眼楮,回頭對甦摩笑道,“瞧瞧,果然是鬼靈精怪,盡出怪花樣。”

    “那是阿嫣妹妹聰明。”呂伊在一邊嫣然一笑。

    呂伊如今已經是十歲,身子較前些年又抽高一些,著的是她平日最愛的黃襦綠裙,嬌美怡人,可見得脫了些許女童稚氣,有了些許少女風韻。“姑祖母,”她轉首道,“等會兒我親自出宮一趟跟著阿嫣妹妹去拿吧。免得等閑庸人觸了髒了阿嫣妹妹精心調的東西。”

    正巧南越新進了一種叫荔枝的果子,新鮮味美,呂雉便令人裝一小盤給魯元帶去。張嫣在殿下等了一會兒,吩咐一邊的小宮女,“呂娘子出來和她說一聲,我去東宮探太子婦。”

    東宮離椒房殿並不遠,經過酒池再行幾步就到。遠遠的,黃衣雙髻小侍女提著一只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在殿下廊廡而行,張嫣見得有些面善,是日常在陳瑚身邊服侍的小侍女,只是叫不出名字。而暖壺中泛著淡淡的藥湯味。

    “怎麼,太子婦身上不爽快麼?”張嫣含笑問道。

    小侍女吃了一驚,手中的暖壺微微一蕩,連忙揭開看,內中藥湯已經灑出來一些,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哪里見過世面,要哭不哭手忙腳亂好久之後才記得抬起頭來,禮道,“張娘子安好。是,太子婦這幾日有些心悸。”

    張嫣嘆了一聲,道,“我端過去吧。”接過她手中暖壺。

    湯藥泛著苦苦的味道,張嫣步上東宮長階,跨進殿門,宮人掌起內殿的簾子,“舅母瞧瞧,誰來看你了?”

    夷光浣紗畫屏之後,陳瑚于錦榻之上霍然回過頭來,面色在見得她的時候亮了一亮,“阿嫣。”

    湯藥甚苦,陳瑚皺著眉,小口小口喝著。

    “舅母這是怎麼了?”張嫣好奇問道,“從前沒听說你有心悸的毛病啊。”

    “啪”的一聲,陳瑚將藥湯扔回到漆盤之上,面色慘淡,“阿嫣,”她抓著張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發白,渾身發抖,“你知道麼?淮陰侯是生生被竹簽戳死的。听人說,死後拖出尸首來,眼楮都在流血,還是睜的圓圓的。”

    “噯?”張嫣訝異的嘆了一聲,淮陰侯被誅及死狀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此時听起來倒不覺的多麼驚懼,只是有些感慨,韓信天縱英姿,一代戰神,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著實是慘淡收場。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陳瑚死死的望著她,神色狐疑,“你也和呂伊一樣,覺得淮陰侯是反叛該死,所以怎樣死的都沒有關系麼?”

    “太子婦,”香覃捧了一盤果品進來,笑道,“呂娘子奉皇後娘娘的命,送來了這盤荔枝。”

    “不要不要。”陳瑚猛的揮手,揮翻香覃手中漆盤, 當一聲,漆盤落地,一地鮮亮圓潤的荔枝果子滾的滿地都是。陳瑚抱肘而坐,“我才不要她送過來的東西。”眉宇之間盡是驚懼厭惡。

    張嫣心中亦驚懼,怯怯問道,“淮陰侯是誰啊?”

    陳瑚慢慢抬起頭來,逡巡著她面上神情,半響之後,方呼了一口氣,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

    “你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麼多呢?”

    “阿伊不過也是個孩子,她卻就可以那麼老辣,那麼狠。”

    “那日里,我去向母後請安。恰逢淮陰侯來賀,甦摩姑姑過來說,皇後娘娘在鐘室接見各諸侯,就候著淮陰侯了。淮陰侯本也是將信將疑的。就這個時候,呂伊出來,就穿著她平日里最愛穿的黃襦綠裙,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笑著說,姑祖母已經是候著很久了,遣她來催催。”

    “她笑的那麼干干淨淨,坦坦蕩蕩,我是半點沒有看出來不對。淮陰侯大約也是不相信這麼小的女孩兒能作假,終于去了。”

    “我也是忽然想起來,有事要問一問母後。就去鐘室尋母後。到了鐘室外頭,就看到三個宮監將淮陰侯的尸體拖出來。剛才還好端端站在椒房殿里向我見禮的人,忽然間就這麼慘死了。我看見他渾身都是血窟窿,連眼楮都戳了個大窟窿,汩汩的流著血,偏偏還睜著眼楮,死不瞑目。當時我就嚇的叫了一聲,昏倒過去。”

    “阿伊她根本就是知道,她知道皇後要殺淮陰侯,她還是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的那麼干淨,那麼甜,好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歲,我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這麼笑的時候,我就不寒而栗。”

    你想要什麼呢?張嫣瞧著那個擁著自己瑟瑟發抖的女子,心中憐憫,難道你要淮陰侯真的殺進長樂宮,拿劍指著你的丈夫與婆婆,你才會心里過得去?她忽然生起些微的後悔,這個女子美好而單純,本是不適宜長樂宮的風雨的,卻偏偏被她因私心扯了進來。

    “我才不管那麼多,”張嫣喃喃道,“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陳瑚長長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復,“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藥力發作,陳瑚安然的睡了,張嫣瞧了一眼她美麗但蒼白的容顏,步出東宮。

    在宮階之下她瞧見徘徊的呂伊,片刻功夫分別,她依舊是一身黃襦綠裙,鮮亮亮像穿花無邪的蝴蝶。裙子依舊是適才那件綠澗群,上襦卻換了一件,適才那件上繡的是雲氣紋,如今卻是綠花葉子,映襯著清清的瓜子臉蛋上漆黑靈動的杏眸,仰臉一笑,春光燦爛,清新爽朗,“太子婦身子好些了麼?”

    “不干身子的事,”張嫣道,“是心疾。”意味深長。

    從西闕出長樂宮,到宣平侯府不過是很近的一段路。呂伊將荔枝獻給了魯元,又傳了幾句皇後的話,進退得宜,風範正好。

    “這是合香澤,這是桃花膏,這是阿婆要的白瀨膏,啊我新做了一種玫瑰胭脂,好聞的很,表姐要不要試試?”張嫣將妝品一一放到呂伊面前,笑著道。

    “太子婦都跟你說了吧?”只有到了張嫣的東廂小院,呂伊方沉下了臉,不肯再笑,淡淡道。

    她倔強的側頭看著室中琴台,“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經現了淡淡水光,偏不肯眨得一眨。

    “你總是替別人將話說盡了。”張嫣嘆了口氣,放下手中胭脂,“淮陰侯欲謀反是事實,我不管你做了什麼,你幫了阿婆的忙,等于是保護了阿婆和舅舅。不管贊不贊同,為人子佷者,我只有謝你的分。”

    呂伊怔了一怔,哇的一聲哭出來。

    “哪個天生想害人了?那個時侯淮陰侯不肯過去,我不出來,誰誑他過去?太子婦麼?我也很害怕啊,還不是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淨淨的看熱鬧,倒反過來怪起我來了。”

    她哭的委屈,聲嘶力竭,忽然面前遞過來一塊帕子,呂伊一把搶過,胡亂擦了擦,繼續放聲大哭。

    待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天色已經晚了。荼蘼打來熱水,呂伊就著銅盆清洗一番,熱熱的帕子蓋在面上,舒服的想要嘆息,直想就這麼留在這兒,一輩子不挪一步。

    “你該回宮了。”張嫣笑道。

    她悶悶的將帕子揭下,輕輕“嗯”了一聲。

    “這是我從前面要來的草藥,”張嫣捧著藥盅道,“搗爛了在眼楮四周敷一會兒,可以掩飾淚痕。你要不要。”

    她敷了一刻鐘,洗了展鏡照,果然眸邊紅腫就消下去很多。

    張嫣捧了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過來,神色安然,交待著,“大的是裝給阿婆的,小的就送給你了。我也就這一點兒手藝,還莫見笑。”

    宣平侯府門前,早早的打起了風燈,掛在檐下飄蕩。呂伊抱著盒子登上宮車,一剎那,火光在她的頰上飄蕩,半明半暗。車簾掩下的最後一剎,呂伊發力喊道,“阿嫣。”

    “我決定暫時不討厭你了。”

    別扭的孩子。

    一瞬間張嫣險些咬到舌頭,目送宮車沿著尚冠前街而去,啞然失笑,想起年余前那個跺腳喊“我最討厭你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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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反射性的選了查看PK分數。

    傻笑ing。果然PK都P的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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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再次感謝大家。
    漢十一年春三月,梁王太僕亡走入漢,告梁王謀反,高帝派使者往梁國捕梁王,囚于洛陽城,不久後赦為庶人,徙入蜀。

    梁王彭越西行至鄭,正巧呂雉從長安出來欲往雒陽,彭越于是在呂皇後面前泣涕自言無罪,知王位已無望,只求陛下皇後看在往日情分上,放他回歸故居昌邑。呂雉含笑許諾,與俱東至洛陽。卻在私下里對高皇帝道︰“彭王壯士,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

    于是彭越復為謀反事,高帝夷其三族。立皇子劉恢為梁王,皇子劉友為淮陽王。罷東郡,並入梁國;罷潁川郡,並入淮陽國。

    為以梁王意警示諸侯王,生生醢了梁王彭越,盛之遍賜諸侯。賜醢漢使到淮南國都六安之時,淮南王英布正在外行獵,听聞彭越之事,大為驚恐,便有兔死狐悲之感,謂左右道,“漢室不能容孤矣!”

    秋,淮南中大夫賁赫逃往長安,告英布反。漢使者到淮南,淮南王英布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到長安,這一年高皇帝劉邦年事已高,開了春身子就有些僵硬不適,夏日長安雖酷熱,他卻反而染上風寒,日日服用湯藥,聞英布反漢,雖大為惱怒,卻沒有多大力氣親自帶軍平叛,便赦賁赫,以為將軍,討伐英布。同時命太子劉盈率軍擊英布,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

    上命下來之後,一時之間呂氏族人又喜又懼,紛紛在心中計議高帝心意及太子出征得失。

    魯元倒並沒有想這麼多,她只是憑白憂慮,弟弟太年輕,並沒有領過軍打過仗,可消受的來,戰場刀劍無眼,若有個三場兩短,可怎生是好。翻來覆去了一夜未睡,第二日正是七夕節,便趁著七夕的名頭便打算入長樂宮向母親討個主意。正值呂伊從椒房殿出來,在階上攏袖拜道,“姑姑來的正好,皇後已經等姑姑和阿嫣妹妹久了呢。”

    魯元嗤嗤一笑,撫了撫呂伊青色的發帶,“五娘長大了,越發漂亮了。”

    她站在檀木珠簾下,方要進去,听見殿內甦摩姑姑掌簾陪著呂雉出來,聲音喁喁,“五娘子行事干淨果斷,倒有幾分皇後當年的風采。”

    過了一剎,呂雉幽微嘆道,“是啊,伊兒若是男兒,倒是能頂起呂家一片天。我就不用為呂家操心了。”

    張嫣抬起頭來,見阿母眼眸悠長的眨了一眨,過了一會兒,魯元方笑道,“母後,今天天氣這麼好,怎好總在殿里待著?”牽她的手打簾子進殿。

    一時間,殿內呂雉與甦摩都笑了,“好。”呂雉應道,“我們便出去走走。”

    長樂宮方圓甚廣,除十數宮殿外,尚有三山二池,其中,酒池便在前後宮交接之處。椒房殿在前殿之北,神仙殿在在前殿之西。自數次與戚夫人交鋒,反得皇帝訓斥後,呂雉面上雖不肯弱了聲勢,實際上卻已是避著戚姬,如非必要,不肯去宮西撞上戚姬。

    “今兒天氣果然不錯。”在東陽台擺下案榻瓜果,天高氣朗,渠水叮叮咚咚從西向東流過,經過台下,卷起潔白浪花,呂雉笑得一笑,回頭吩咐張澤,“今天是佳節七夕,不妨將太子與太子婦也叫來,咱們一家人聚聚,說會子話。”

    張澤領命去了,魯元趁機坐在呂雉身邊,問母親道,“父皇命太子領軍伐淮南王布,盈弟……他能行麼?”

    張嫣嘗了一口瓜果,听呂雉皺眉嘆道,“這些天我也反復琢磨這個事情。說也奇怪,但凡其他事情我都想的通透,唯有沾上你們姐弟兩,我卻總是關心則亂,也是前世欠了你們的。”忽覺口中無味,遠遠的瞧見太子儀仗從東宮迤邐出來,亮了亮眼楮,笑道,“舅舅過來了。”

    果然,過得一會兒,就見劉盈拾步上台,笑道,“母後和阿姐好興致。”

    魯元含笑望他,問道,“太子婦呢?”

    台上,呂雉的笑容滯了一滯,很快又恢復。

    “瑚兒身子不好,”劉盈微笑道,“我勸她還是在殿中歇著,不要出來。若是惹了母後不快,我便代她向你罰三杯謝罪,可好?”

    說話間張澤即刻奉上一只錯金銅足陶卮杯,垂髫侍女用杓挹取尊中清酒,劉盈連飲三杯,然後入座。

    “喲,瞧你說的。”呂雉忍不住抿唇笑了,用巾帕揩拭兒子濺了些酒的頰,“好像母後要找你媳婦兒麻煩似的。就要出去打仗了,可不能再這麼孩子氣。”

    “皇後娘娘,”椒房殿侍女在台下稟道,“呂六公子在椒房殿外求見娘娘。”

    “奇了,”呂雉掖了手中帕子,笑道,“一個兩個都湊在今天來見我。”

    呂祿急急趕到東陽台。

    “姑母,”他跪在呂雉面前,急急道,“太子不能出戰英布啊。”

    呂雉袖中手微微一抖,“此話何解?”她仰起頭來,眸光一片肅然。

    “太子昔日延請的商山四皓,這些年一直住在我呂府上,姑姑是知道的。”呂祿絮絮道。“今日里,他們鄭重找到我大哥,為太子分析當下形勢。陛下一向有廢長立幼的小算盤,他讓表弟執軍,哪里安了什麼好意。若是太子勝倒罷了,若是敗了,陛下在提起廢太子的事,滿朝文武再想支持太子,聲勢便再也硬不起來了。”

    “可是,”呂雉遲疑道,“盈兒也不一定會敗啊。”

    “哎喲我的皇後姑姑,”呂祿急道,“咱們何必讓太子冒這個險呢?就算這仗打勝了,表弟已經是太子了,這天下將來都是他的,陛下還能拿什麼封賞他?可是,”他向西弩了弩嘴,聲音微微沉下,“若是不幸有個萬一,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張嫣在一旁撇撇嘴,心中實在有些無聊,商山四皓的阻止劉盈出戰的理由,她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到,相當不以為然。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個孩子,旁的事情還能插科打諢插個嘴兒,輪到與劉盈儲位相關的事情,沒有人會在乎自己一個小孩子的意見。

    況且,她遲疑的想,在自己看來,商山那四個老頭兒是持重有余,進取不足。焉知在別人看來,自己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徒有余勇?

    啪的一聲,呂雉拍案,驚了張嫣一跳,“是這個理兒。”呂雉冷笑出聲,一錘定音的時候,張嫣抬頭,分明看見對首劉盈微微抽搐唇角。

    “母後,那怎麼辦啊?”魯元也急了起來,“要不,咱去和父皇說,讓盈弟不要去打這場戰吧?”

    “盈兒,你怎麼覺得?”呂雉轉首問兒子。

    劉盈的手在袖中曲握,道,“我大漢兵多將廣,也不一定——”

    “況且英布驍勇善戰,楚漢之爭中,多出其力,太子表弟年未加冠,對戰他,實在是稚嫩了些。”呂祿道,“這亦是商山四皓所言。”

    “好了,不必說了。”呂雉擺手道,“盈兒,此戰母後失了考慮,你的確去不得。母後立刻去前殿向你父皇求情,未你免了這場兵事。”

    劉盈遲疑良久,終于嘆息道,“諾。”

    “這下可好了。”魯元總算露出笑意,道,“我便再不必為弟弟擔心了。”

    呂皇後親自去長樂前殿向高帝求情,言太子年少,不宜出戰英布。還是請高帝勉為其難親自領軍討伐英布,英布見了陛下身姿,自然望風伏拜不敢再言叛逆之事雲雲。

    高帝大為惱怒,連打個仗都要推三阻四的,他日可怎生接的下這大漢萬里江山?可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不是?兒子若真的死活不肯上戰場,他又不放心將軍權交給別人,也只能拾掇拾掇病體,強撐著準備親自領軍平叛。

    淮南叛軍雖遠在天邊,但人心剛從楚漢戰亂中恢復過來不久,極是厭戰,長安城中偶爾也能感到一種粘滯的氣息。

    “公子,”荼蘼一身書童裝扮,跟在張嫣身後走在長安市井之中,笑問道,“你瞧淮南王這戰亂平的下去不?”

    “自然平的下去。”張嫣心不在焉的聞著市肆中飄來的風雞香味,“逐鹿天下的時機早就過了。亂世成英雄,英雄已出,其他的人,該干嘛就干嘛,瞎參合不會有好下場。”轉頭忽然偶遇一雙探究的眸子。

    她愣了一下,笑道,“是你啊。可真想不到,你也會逛到這樣的市井之地來。”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張嫣突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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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眯眯,大家能猜到張嫣最後遇到的是誰麼?

    從前出過場的人物。
    一日後,呂祿再次進宮求見呂雉。

    “不怪佷子們翻覆。實在是,”他的神情有些奇異,道,“昨兒個,忽然有個人闖進呂府,直斥我兩位兄長,說我們偏听偏信,簡直誤國。”

    “國家大事豈容一介狂生胡亂置喙。”呂雉簡直是恨鐵不成鋼,怒斥道,“商山四皓世人稱賢,又是留侯推介的,是老成持國之見。那等狂生言出不遜,你們就該將之打出去,怎麼反而被他說的反復了?”

    “是,是。”呂祿低聲應允,最後道,“不是我們不知輕重,而是,那人實在不是一般身份的狂生。”

    “是誰?”呂雉奇道。

    呂祿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個人名。

    “是他……”呂後失聲道。

    她遲疑著想了想,仰臉問道“盈兒,事關你自己,你怎麼看?”

    “兒臣,”劉盈想了想,抬頭道,“我想親自到呂府去看一看,那人究竟有什麼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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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匹昂頭駿馬拉著一輛簇新軒車緩緩的走進北第。

    軒車停在交侯府門之前時圍觀諸人“哦”的一聲點了點頭,“原來是呂家的人,難怪一派非凡氣派。”

    呂氏一族,是當今皇後的娘家,皇帝的妻舅,從高皇帝起兵的時候就一直從龍,大漢建立起來了,呂家的長子周呂侯也亡故了。論起來,還是高皇帝虧了呂家。于是封呂家次子釋之為建成侯,長孫台為酈侯,次孫產為交侯。一時間,長安城中,呂家風頭無兩。

    而此時,呂府正中玄漆大門緩緩敞開,精明干練的呂府總管連忙迎出來,在軒車門下候著,低聲拜道,“表少爺大安,家中各位爺馬上便出來迎著了。”

    “知道了。”玄衣少年從車上走下來,瞧了瞧呂府門前的排場,含笑道,“我不過是到親戚家走走,不必這麼如臨大敵的。也不必開正門了,我還不想讓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

    呂總管賠笑道,“諾。”卻依舊不敢怠慢,親自彎著腰迎著少年從側門而入,繞過水榭,走過曲折回廊,遠遠的便听著對面堂中有激越爭辯之聲。

    “從商山來的四位老先生和那位鳴雌亭侯府的五公子都在那堂里面,表少爺要不要進去?”呂總管恭敬問道。

    “不了。”少年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去隔屋听就好。”

    “此處我來就好,總管你下去吧。”呂祿從台閣那邊過來,輕輕笑道,走到近前要拜,少年伸手攔住了他,“我今兒來可不是為了受你這虛禮的。”他笑道,“咱們做正事吧。”

    他隨著呂祿走進大堂一側的廂房,呂祿請他到隔牆一邊掛著的木版畫前,旋開畫上人像的眼,則對面大堂之上的景象一覽無余。

    大堂很是寬敞,酈侯呂台坐于上首,左側面對著他們這邊站立的是須發皆白的商山四皓,右側站立的是一個青年男子,身著藍衣,負手而立,形態涓狂。

    “若此人只是一般讀書人,這般放肆胡言亂語,哥哥們早就將他打將出去了。”呂祿在一邊輕輕解說道,“偏他是鳴雌亭侯的親弟,慮著可能有其他的因由,這才稟了皇後和太子,請二位定奪。”

    “嗯。”劉盈點點頭,笑道,“且听听他怎麼說吧。”

    堂上上座,酈侯呂台便輕輕咳了一聲,問許襄道,“許公子此番行事,可是得了鳴雌亭侯相術所示?”眼神中不由自出的露出期盼意味。

    然而許襄卻不給面子的搖搖頭道,“不曾。家姐已與姐夫周游天下,小子也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他們了。”

    版畫之後,呂祿不著痕跡的瞥見身邊玄衣少年眼底閃過的一絲與堂上呂台同樣的失望。

    “那,”呂台微微拉下笑臉,向商山四皓恭敬拱手後道,“四位老先生都是一時賢人,陛下與留侯都交口稱贊的,謀的也都是老成持國之見。他們既然已經說太子不宜出征英布,許公子又緣何敢胡闖我呂府,發那荒謬之言?”

    “是荒謬還是金玉良言,”許襄仰首笑道,“且容小子在太子面前辯個清楚。”

    呂台朝邊上瞧了一眼,淡淡道,“我是太子表兄,自然全心為太子打算。——你若能說服我,我自然會為你請見太子。”

    許襄悠然一笑,攏袖對對首四位白發皓首的老人拜道,“小子不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四位先生恕罪。”

    四皓神色難看,勉強回了一禮,由最年輕的夏黃公崔廣撫須道,“許公子,年輕人血氣旺盛一點,我是知道的。但太子乃國之根本,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大漢皇帝還是萬金之軀呢,”許襄駁道,“還不是從戰場里廝殺出這大漢江山。怎的陛下可領軍,太子殿下就不可呢?”

    夏黃公窒了一窒,辯道,“那不一樣。陛下生來驍勇善戰,太子殿下卻是從未歷過戰陣。”

    “沒有人是一開始就會打仗的,”許襄挺胸,慷慨陳詞,“淮陰侯受胯下之辱時,誰又能料到他日他能成我大漢戰神?我大漢建國多憑一眾武將,太子若連出戰都不能,又憑什麼服眾?”

    “可是淮陰侯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沒有人料到他日他會亡于長樂深宮,族人盡誅。”吳實冷眼旁觀,冷不丁插了這麼一句,“許公子,人世無常,本就是這個道理。太子不能拿這個去拼一點點運氣。要知道,太子已經是太子,就算勝了此仗,陛下也無功可封于他。但他若敗了,則儲位搖搖欲墜,當此之時,陛下年紀已老,趙王年紀尚幼,私以為為太子計,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錯。”許襄高聲道,“私以為,以太子如今而言,無功就是一種過。”聲音鏗鏘,落地有聲。

    他一言震住了所有人,微微一笑,轉身在堂中踱道,“陛下偏愛幼子,眾人皆知的。若太子長期無功無過,則陛下越發認為太子不堪負國器重任,堅定易儲之心。趙王如今年弱,還只是個孩子。但趙王總會一天天長大,到那時,是否還有一個周昌,誓死不尊皇命?”

    “四位先生只看到太子若敗了這場戰,儲位動搖在所難免。便不曾想過,若太子勝了呢?則天下人都當看見,太子會是一個合格的儲君,便是陛下也不能再輕易撼動他的儲位。人說,只有千日做賊,安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提防趙王,不若加固自身。而對戰英布,正是太子最好的機會。”

    “英布驍勇善戰,太子年方少艾,”里先生周術淡淡道,“誰不知道太子若勝,則一切皆好。但實際觀之,太子勝數稀少,大漢倒是有良將,問題是,太子少年之齡,能否驅使他們如意。”

    “這時候以太子之位不能役諸將,他日登了皇位,就能御諸臣麼?”許襄高聲道。

    這話問的誅心,堂上呂台勃然變色。

    許襄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機會,一氣呵成的說下去,“私以為,太子伐英布,有四必勝之由;英布叛漢,有四必敗之由。”

    “此話怎講?”呂台動容問道。

    “太子為奉皇命討叛逆,英布為諸侯王毀誓叛漢。此為勢,太子所必勝一也;英布所必敗二也;太子傾全國之力伐淮南,諸侯襄助,英布以一國之力敵漢軍,眾叛親離。此為道,太子所必勝二也,英布所必敗二也。英布年老體衰而太子年青力壯,此為力,太子所必勝三也,英布所必敗三也。天下初定,民心厭戰,必傾漢而鄙英布,此為民心,太子所必勝四也,英布所必敗四也。”

    許襄話音落地鏗鏘,倏然轉身拜倒,臉卻仰高,面向耳房方向,目光咄咄逼人,出言質問,“太子有此四勝之由,緣何不能出戰,偏要讓父君帶病親自出征?”

    堂內堂外忽靜得一靜,尚听得許襄質問的余音,耳房之中忽傳來一聲輕笑,玄衣少年繞出來,扶起許襄道,“公子所言,無論對錯,俱是為孤所思,孤不敢受禮。”

    “先生,”他又走到東園公唐秉面前,羞愧拜道,“盈請先生出山,本是為襄助盈,如今卻——”

    “太子心中已有定見,不是麼?”東園公唐秉出聲截道。

    他瞧著面前的少年,目光平和隱含微笑,並無窘迫難堪之意,“我老啦。于是見事力求穩妥,太子卻是年輕人,年輕人總是躍躍欲試,想要飛的。這本沒有對錯,太子不必覺得掃了我等的面子。”

    “太子有此心氣是好的。也是,”唐秉朗聲笑道,“我大漢的儲君,怎麼可以是一個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的人?”

    他大笑而去,呂台看著四個老人的背影,微微搖頭,“一直覺得商山四皓為出塵賢人,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表兄不要這麼說。”劉盈微微搖頭,“他們的心意都是好的。表兄日後亦不可慢待了他們。”

    呂台不以為然,然而還是答應了,“殿下,”他望著這個身份尊貴的表弟,“你真的決定要打這場戰?”

    “嗯。”劉盈點頭,眸中透出一點堅毅色彩。

    “可是姑母會擔心的。”

    “我知道。”劉盈安然微笑,“可是我不能一直站在母後身後,不自己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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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贈送章節送上。

    其實我很想湊足五個理由,刷的一下擺出來,多有氣勢,可是想到最後只想出四個。只好如此了。

    又到了我所不擅長的戰爭情節。打滾,爭取盡快過去。

    歷史上,劉邦是在漢十二年駕崩的,數時間,應該很快了。

    然後,我必須和無數個作者一樣說一句,進包月或者是進單訂,不是由作者決定的。而是由起點安排的。

    到目前為止,我和大家一樣,不知道這篇《大漢嫣華》究竟是包月還是單訂。

    不過還是請大家在上架後支持粉紅票(這回是當推薦票用了。)

    親親大家。

    PS︰如果以後上架章節後有這種碎碎念,我會檢查字數,或者使用修改功能加上。不會讓大家為了這種碎碎念多付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