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張嫣也只會淡淡的笑一笑,嘆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征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甦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不似從前夢境中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都是真切存在的。
只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游一般渾渾噩噩,倚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那一日,她跪在殿前陳道之上,仰頭看著長樂宮上方高遠的天空,和天空之下威嚴古樸宏大的宮殿,礪青石階累累而上,直達殿堂,莊嚴樸素,猶如天子威嚴。張嫣問自己,如果明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沖出去痛責劉邦。
答案是不會。
就如同當時她明明心中不滿彷徨的不得了,卻還是乖乖的听話跪在殿下。明明腦中渾噩理不清事情的脈絡,身體已經本能的威屈在皇權之下正襟危跪挺,將背挺的直直的,裝作並不知道身後年輕校尉審視的目光。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似乎變成了夢中的女子嫣。
她心里糟糟如同填了一堆亂麻,慌忙中理不通其中關竅。
不行,這樣不行。
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你必須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于是她強迫自己勉強冷靜,來梳理自己的夢境與此時現實情況。
情況大約是這樣︰
趙王張敖因罪押解上京,魯元長公主被奉迎回長安,而她連同祖母朱氏一干家眷則另行看守驅車行走。來到長安之後,呂雉心疼外孫女,將她接入宮中,然後她在長樂宮胡亂行走,撞到了今天這檔子事。
事情很簡單,情況卻很復雜。
如果我是張嫣,那麼嫣然又在哪里?
她左右探視,茫然不知歸處。
莞爾,莞爾。
莞爾,我在哪里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見了,你會哭吧。我們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來,感情依賴絕對不止于兄妹,而是生命中離不開聯系的存在。對我來說,父母不在了,搬家了,雖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只要莞爾你還在身邊,就還可以笑著接受。
但如果連莞爾都不在身邊了,我該怎麼去過剩下來的生活?
太陽一點一點的向西斜去,汗水漫過臉頰。她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家。夢再繁蕪再驚艷再恐懼再綿延都不要緊,只要能醒來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夢里面,
莞爾,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淚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磚上,漬潤出一小塊濕痕,她直將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過來。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輕的校尉按著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邊勸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過陛下憐惜你,你只要肯認個錯,陛下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的。翁主,你不妨就認錯吧。”
她哭的越發厲害,抽泣不理會,賭氣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這里,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蓋跪的冷硬的磚頭上,先是疼,後來漸漸麻木。她從來沒有跪過人,而莞爾一向嬌慣于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騰。可是,她把他丟掉了。天上地下,哪里再找一個莞爾來管束關愛自己?
太陽慢慢踱從大殿西角,斜照下來,鋪成一道金色的余暉。就在她哭的眼淚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听得輕輕的踏踏腳步聲從階上步下來。
侍衛們拜了下去,年輕的校尉喚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聲音清朗而又溫文,輕輕道,“酈校尉,趙國翁主已經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算是罰過了,孤與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帶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頭來,朦朧一片淚眼中,唯見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頎瘦的身影,腰間系一螭龍紋隱繡腰帶,帶鉤之上,龍首刻紋精致卻不猙獰,垂下佩玉,色澤溫潤。
酈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勞殿下了。”
“好說。”他頷首道,繼續走向她的面前。台階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見他緣著暗色交錯條紋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里衣的領口,略略麥色弧度好看的下頷,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他的臉。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從孩子成長成男人的年紀,力作穩重,卻掩不住屬于孩子的清朗氣息。並不是特別俊朗的容貌,一雙長長的眉鬢,與呂雉極為相似,生在女子身上,過顯剛毅,在他身上,卻意外的合適。
“阿嫣起來了,”少年喚她,聲音親切而又熟稔,遞出手來,“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著遞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時間無法反應。
劉盈也不惱,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個兒剛進宮,應還不認識我。我是你母親的弟弟,你該叫我一聲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這個稱呼所代表的意義的時候,劉盈已從懷中取出干爽汗巾,擦拭張嫣臉上的涕淚橫流,“小花貓,”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輕,“有膽子犯君卻沒膽子受罰,舅舅要不過來帶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這里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為了受罰哭。
她在心里嘀咕,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柔順的任劉盈為她擦去眼淚,遲疑了喚了一聲,“舅舅?”
“嗯。”
淡淡的聲音有著容讓的味道,讓她飄渺渺的思緒似乎暫時找到一個停腳的依靠。
她扶著他的手想要站起來,卻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膝蓋之處跪著不動時尚顯不出來,微微一動,就牽連著五經八脈的痛,讓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劉盈身後的少年青衣內侍連忙轉出來道,“將小翁主交給長騮吧。”
“不用。”劉盈擺手道,背著她微微蹲身,“阿嫣上來,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長騮詫異喚道,卻被劉盈瞪了回去,他維持著微蹲的姿勢,“阿嫣快上來。”
將暮的陽光從洛帶殿的檐角上射過來,帶著淒涼美艷的紅色。她伏到劉盈背上,心也被這種色澤浸染,平靜的殘暖。
“舅舅。”她喊。
“嗯?”劉盈走的平穩。
“沒事。”她傻笑,伏在劉盈略顯瘦弱卻擔當穩重的背上,閉上眼楮。聞到安詳的松香氣息,淡淡的不濃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沒事,我只是叫叫。”
夕陽將他們的背影拖的很長。
他是漢高祖劉邦與呂皇後雉的嫡子,大漢儲君,劉盈。
而她,是從兩千年後莫名跌落到這個時代的迷路女子,從今以後,她的名字,叫做張嫣。
這一年,是漢高帝九年,劉盈時年十四,而張嫣六歲。
***********************
熱騰騰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見心中的那個他/她。
椒房是長樂中宮,規制僅次于帝殿。位于長樂前殿正北面,沿著中道走小半刻鐘就到。椒房殿橫面九開間,進深為四間。劉盈背著張嫣進入西偏殿,將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繪楠木圍床之上,轉身吩咐一邊侍婢道,“端熱水來。”又問道,“膝還疼不疼?”
張嫣可憐兮兮的點頭。
劉盈嘆了口氣,“把下裳卷起來。”見張嫣茫然,干脆自己動手,將她的紫色裳裙卷到膝處,看見一雙膝蓋淤青紅腫,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這麼嚴重?”他不解道,“不過是跪了一個多時辰,怎麼樣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啊?”
張嫣心虛的縮了縮腳趾,秦漢之際人們多跪坐,自然知道怎麼樣跪不會太著力,她卻不諳此道,加上張嫣好歹也是一國翁主,細皮嫩肉的,就成了這個樣子。
劉盈起身,拍掌吩咐長騮去太醫署取藥,又問一干侍女道,“你們誰是貼身伺候翁主的?”
一個八九歲梳雙髻的黃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麼伺候翁主的,讓她一個人跑到外頭去?”劉盈皺眉斥責,大有惱恨的意頭,下面跪著的女婢微微發抖,顯然心里極是害怕,張嫣心里不忍,伸手拉了拉劉盈的袖子,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貪玩,你不要怪她。”
劉盈嘆了口氣,道,“算了。”
張嫣心中高興,盈盈一笑。
笑聲消了劉盈的火氣,他沒好氣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還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連忙點頭應了,上前取手巾用熱水沾濕,替張嫣拭面。溫暖潮濕的巾帕敷上來的一剎那,張嫣簡直舒服的想要嘆息了。而荼蘼顯然是做慣了這事的,手腳又輕又快,不一會兒,就將她這張又是涕淚又是汗的臉清理的干干淨淨。
正在這時,長騮捧了一圓底漆盒進來,打開道,“這是太醫署治跌打最好的靈渠徽膏了。”
劉盈點了點頭,接過漆盒,用手指挑了一點,細細的為她的膝蓋涂上。
膏藥散發著淡淡的青草氣息,涼涼的觸感踫到肌膚的一剎那,張嫣微微一抖。
“痛麼?”劉盈問她。
“不了。”張嫣笑著搖頭。
“那就好。”劉盈細細看了,確認沒有涂漏的地方,將她的裳裙放下來,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宮人們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寢殿只剩下張嫣和荼蘼的時候,荼蘼才回過頭來,嬌聲抱怨道,“翁主你今個兒下午我一轉眼間就不見了,可真個兒把阿荼嚇死了。”語音嬌憨,眼光流動。
張嫣訝然半響,才闔起口來,“你和剛才的樣子真是像兩個人似的。”
荼蘼跺腳,“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剛才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王爺是趙王,在趙地已經是人人參拜了。听說太子是將來要繼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麼能不怕?”
“不過太子殿下對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著張嫣脫了外衣,搭在床邊的衣搭之上,笑笑道,“听說啊,陛下為太子找了一個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孫叔通的。今日里,太子正在學舍行拜師禮,听到翁主被罰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孫太傅告了退,找陛下為翁主求了情。”
“哦?”張嫣眨了眨眼楮,訝異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問,“翁主要洗漱歇息了麼?”
張嫣點點頭。
她于是換了一盆熱水,絞干帕子為張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听張公公說起的,才叫千真萬確。”為她換上入睡穿用的素紗寢衣,放下緋紅色熟錦流甦斗帳子,最後在鳳首青銅燻香爐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時間,殿中的香氣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聞。
荼蘼道,“翁主,我吹燈了。”
“嗯。”張嫣輕輕應道,若有若無。
荼蘼溫柔一笑,“翁主不要怕,我就睡在外間榻上,和從前一樣,翁主若有什麼不適,叫一聲我就听見了。”
夜光如水,張嫣睜著眼楮看著頭頂的熟錦流甦斗帳,四阿帳頂輪廓模糊,高遠蒼穹。而身下的玄漆彩繪楠木圍床極大,她小小的身體睡在上面,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著邊。錦衾精致滑順,觸膚柔軟,是極難得的上品,如果我真的是張嫣,一切沒有什麼不好的,可是我不是,我是嫣然。
我是張莞爾一手撫養大的妹妹張嫣然。
我是羅蜜相知與交不分彼此的好友張嫣然。
迷失在兩千年交錯時光里,思念過去時光的嫣然。
嫣然痛惜張嫣,可是嫣然永遠不是張嫣。她做不了張嫣,嫣然只能做她自己。
為什麼?張嫣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里,以這麼突兀的方式。然而墓園中怪誕的老婦,四年來斷斷續續的夢境,卻又讓她有了一種荒謬的命運輪回本該如此的感覺。生命擺了一盤小巧精致但詭異莫測的棋局,她是上神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專事劫殺。
可是她不要。
她不要這樣。
張嫣痛苦的抱住頭。
她自有她的生命,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的一生,天上地下,不管是誰,憑什麼不問她的心意,說動就動?說改就改?
在成為眾人眼中的張嫣的第一個夜晚,她想起在另一個時空里思念自己的莞爾,翻覆間,痛徹心肺。
莞爾,如果,我真的只能一輩子留在這里做他們的張嫣,那麼,你怎麼辦?有沒有一個人代替我做你的嫣然,逗你笑氣你哭但不論哭笑你們都在一起。
如果沒有的話,對不起。
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百般不願意成為他們眼中的張嫣,可是,我只能去扮演一個張嫣。
夜色中,張嫣無聲的笑。
命運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告訴我們,落到一種境地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妥協的。當命運彪悍的舉刀切斷聯系在我們之間的臍帶,我除了在暗夜里偷偷痛哭幾聲,什麼也不能多做。
人是最能屈能伸的動物。
所以,為了在這個陌生的年代好好的生存下去,我會努力扮演那個眾人眼中六歲的孩子,不讓任何人看出痕跡。
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無聲哽咽。
腦下的玉枕在暗夜中散發著微弱的光,又硬又冷,讓早已習慣了松軟枕頭的張嫣折磨不已,索性翻過身子將臉埋在枕頭上,冰涼冰涼自己已經紅腫的眼楮。
“翁主,”荼蘼躺在一簾之隔的外殿塌上,听得里間的張嫣翻來覆去悉悉索索,好久也不曾入睡,不禁有些擔心,試探的叫道,“你睡不著麼?”
良久,里間傳來張嫣輕輕的聲音,“嗯。”
荼蘼失笑,掀被子起身,走到她床邊,安慰道,“翁主新從趙地進宮,大約不服水土,又換了床,歇兩天就好了。”
張嫣翻過身來,隔著緋色斗帳看著荼蘼,在暗暗的光線中,荼蘼一身單衣站在那里,因是從床上爬起來,頭發沒有梳理,垂泄到腰間,臉蛋上閃著柔和的光芒,弧線優美,一雙眸兒晶亮溫柔。
荼蘼鑽進帳子,坐在她床邊,輕靈笑道,“翁主,我給你唱支歌兒吧。”
“嗯。”張嫣點頭,看了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打開被子道,“外面冷,你睡到里面來唱吧。”
荼蘼遲疑道,“這樣不好吧,你是翁主,而我……只是奴婢。”
“有什麼關系?”張嫣堅持道,“又沒有人看見,快點啦。”
荼蘼點頭,像一條魚一樣鑽進被子,空氣進入的時候,兩個人俱都一冷。
“呵呵呵,”二個女孩對視一眼,都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荼蘼開始唱歌,低而柔美的歌聲在空曠的寢殿中盤桓響起︰
“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吁嗟復吁嗟!
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
歌聲起音為趙音,委屈婉轉,很是好听,張嫣在歌聲中神智慢慢昏沉,漸漸睡去了。
“翁主,翁主?”朦朧中,她听到荼蘼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荼蘼起身輕輕掀開錦衾,溜下了床。
張嫣微微一笑。
***********************
兩漢文化小貼士︰世人所知的西漢皇後中宮,是未央宮的椒房殿。後世,孝武皇後阿嬌便住在未央宮椒房殿中。但不為人所知的,在長樂宮中,也有一個同名的宮殿。
後人考察西安宮殿遺址,在遺跡的基礎上,畫出了椒房殿復原圖。作為參考資料,我將它貼在了自己的博客上。
雖然這個椒房殿是未央宮的,但是我想,長樂未央二宮幾乎同時建設,估計長樂宮的椒房殿的結構安排與此很類似。
第四更哦。
我的偶像施定柔大人說,不必低估讀者的理解力,所以不要怕埋關子,不要怕說半截子話。
so——,默默的埋下一根線。
這個時候,大家大概都在看春晚,不過,總有那麼一個兩個寂寞的或者另類的。
默默求收藏推薦。抱著票票好過年。
“舅舅,怎麼了?”張嫣側頭望他,跳躍的燭火在她側臉映出一抹艷痕,燭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無邪。
“沒什麼。”劉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頭一笑,折身拎燈上樓,木板搭成的階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子裳擺搖曳,自有一種動人風韻。張嫣跟在她後面,發現景娘的背影看上去很動人,這個不會說話的女子,並不能算是十分美人,但柔弱可人宛如夜晚靜靜開在水面上的睡蓮,自有一番風韻處。
她回頭覷劉盈,劉盈卻不曾注意景娘的背影,只小心的盯著她腳下,見她胡亂張望,斥道,“好好看路,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體貼。
張嫣心暖得一暖,嘴笑得一笑,應言回頭仔細看路,問他,“舅舅,你今年多大了?”
“嗯?”劉盈微訝,答道,“十四。”
十四啊。
十四歲是一個男孩將長成未長成的年紀,朦朧的對女孩子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皇家子弟理應更加早熟,但劉盈似乎並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一帆風順的太子,在這方面,仿佛,好像——還沒有開始萌動。
張嫣撲哧一笑,並著腳跳上一格階梯。回頭看見劉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覺的臉微微一紅。
“阿嫣好像很開心呢?”
“嗯,”張嫣點頭笑道,“住慣了王府皇宮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覺得很有趣。”
說話間,景娘已經走到了平台,掌燈照著他們來路,然後上前推開客房的門。
一聲咿呀。
景娘將燈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張嫣張望房內,見居室之內還有一間居室,中以木質�門隔開,內間較小,外間較大,俱都收拾的整潔,床榻輕簡,不如長樂宮與侯府貴重輕軟,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潔淨。里間有窗,窗是直欞,其下設案,案上供著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這麼放棄麼?”她嗅著桃花問道。
“我大老遠的好容易跑來這一趟,怎麼可能?”劉盈走到她身邊,伸手抹過窗欞凹槽,見其上整潔無塵,淡淡一笑。
“怎麼說?”
“哪,阿嫣你看。”劉盈撫了撫她的髻,誘導道,“你要是明日還要下地做農活,今天忙了一天回來會將所有農具都洗的很干淨麼?”
張嫣搖搖頭,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麼勤快?
劉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親從前在豐沛時,鄉里間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戶,一年才擦得兩三次。”
——這間客居,本就是為他備下的吧?
長廊之上咚咚木屐之聲從遠及近,劉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門而入,嫣然笑開,手中抱著兩床褥子。
褥子並不是很厚,貼著手溫暖,有著淡淡的陽光氣息。張嫣想將它加到榻上,無奈人小手短,費盡了全身力氣也夠不到榻端。“我來吧。”身後,劉盈無奈道——他抖開褥子,將榻鋪平整,轉身回頭,看見張嫣跪坐在一邊,托著腮沖著他笑,精靈可愛。
“我覺得啊,”她笑彎了腰,“舅舅你做起這些事來很熟手,看起來真的不像一國太子。”
劉盈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生的太子,小時候……也是在家中做過事的。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錦衣玉食,綢緞堆里長出來的。”
“你也不要這麼說我,”張嫣一臉不服氣,“我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要一間普通的房宅子,不要太大,當然也不能太小,我瞧我們住的這家就不錯。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
“呦,”劉盈被她逗笑,“你才幾歲的小丫頭,就說什麼一輩子。大話說的好听,說沒有了衣裳綢緞,侍女僕役的,恐怕三天沒過你就哭著鼻子要回頭了。”
“喂,”張嫣惱了,爬起來,“不要那麼看不起人。”前輩子我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還不是照樣康康健健長到二十歲。
張小姐顯然忽略了她一直受人保護的本質。
她覺得腳上有一種麻麻的癢,很不舒服,不斷的微微晃著腳,劉盈注意道,俯身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可能是縑織襪有些扎腳。”她顰眉道。
“還說不要別人看不起你呢,”劉盈笑道,“挑剔這挑剔那的?屋里不是很冷,還是把襪子脫了吧。”
她點點頭,乖巧的任劉盈幫她將襪子褪了,涼涼的空氣接觸到赤裸肌膚的一剎那,她咯咯的笑出聲,赤著足站在席上。而少年本來微笑的眸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漸漸凝注,“你的腳怎麼了?”
“噯?”她訝然低頭看,見一雙原來雪玉樣的雙足,如今已經布了斑斑點點的紅色。
“怪不得會覺得癢啊。”她恍然點頭,原來是張大姑娘肌膚嬌嫩,對除開錦緞絲絹之外的略差些的織物過敏。
絕對的富貴病。
“張嫣,”劉盈逼近她,板著臉道,“關于你那個平生最大的心願,你還是就此忘掉算了。”
他往廊下踏了鞋,穿過庭院,推開大門,吩咐青松騎快馬去鄰近鄉市買些治紅腫的於膏,順便為屋里那位穿不得差的織物的大小姐買兩套從上到下的錦緞衣物。
“哎,順便再幫我采點車匙子草。”張嫣從後面赤足追出來,一腳踩在廊上喊道。
“你要車匙子做什麼?”劉盈問。
她將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笑道,“我自有妙用,”覷他臉色不好,連忙補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炊煙裊裊,夜色清涼。
景娘做了四道小菜,一葷三素,葷的是濡雞,素菜是白瓜子(即冬瓜)和薤菜,還有一碟筍脯,俱是農家家常所用菜肴,配上撒飯,色澤鮮艷,香氣盈盈,令人食指大動。
旅途勞累,張嫣早就餓了。見了久違的白米飯,更是眉眼彎彎,用小匕割了濡雞肉,配飯而食,嘗一口便覺得滋味鮮美,連腳上腫癢都忽略了過去。
“舅舅用飯啊。”她笑眯眯道,“瞧著我做什麼?”
“阿嫣喜歡撒飯?”劉盈倒微微有些訝異。
兩漢之時,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吳越之地才大量種植。
張嫣心中警惕,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沒怎麼吃過,不過嘗著覺得味道不錯啊。”
“小娘子倒難得。”唐秉撫須笑道,“這撒飯與筍脯俱是南方之物產,中原人多半不愛,老夫也是托人從吳越之地帶了一些回來。”
他嘆了一聲,“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險亂,半世顛沛,終得與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終老,也是不枉了。”
劉盈一笑,低首用飯,若有所思。
晚飯後安頓洗漱,又盯著張嫣涂了藥膏,劉盈囑咐她好好待在房中不要胡亂走動,鄭重托景娘照顧一二,景娘含笑點頭。
張嫣坐在空落落的東廂房中嘟著唇,壞舅舅,不讓人家亂跑,他自己卻跑的沒有影了。她並不是那種听話的乖小孩,但是腳上剛涂了淡青草色澤的於膏,有點濕黏黏的,不能穿履,不能赤足行走,也只好被困在東廂方寸之間。
景娘推門進來,見了她的不悅神色,想了一下,眼楮露出微笑。她退出去,不一會兒重又回來,手上拎了一雙干淨木屐,微笑著放在張嫣面前。
張嫣的眼楮亮了,她伶俐的穿上木屐,跳下榻去,拉著景娘的手,笑道,“好姐姐。”
“屋里悶,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長廊之上月光清灑,景娘微笑著看,面前的女孩兒活潑可愛,一雙雪玉般的雙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長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梔子花。
***********************
中午起來,看見一個晚上PK分漲了400特別的感動。
其實我真的很怕起來一個分都沒見。
嗯啦,兜著帽子求粉紅票。
有票的賣個票場,沒票的賣個人場。
大年初八,今年過年不收禮,收禮只收粉紅票。
請認準了,起點女頻粉紅票。
我�A /div>
月色清亮灑入堂中,劉盈與唐秉執棋相對而坐。唐秉執白子為先,落子于棋盤左上角,于是二人分佔二角。
唐秉問劉盈,“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為華,何者為夏?”
劉盈坐于案前,左手執袖,右手中指食指夾黑色木棋子,落子于棋盤之上,沉聲答道,“煌煌者為華,恢恢者為夏。”十四歲韶齡少年身穿燕居白袍,頭發用發帶挽起,影子落在窗上,身形消瘦但沉穩有度。
唐秉撫須而笑,又問,“昔日陛下與西楚霸王共爭天下,項王勢強而陛下勢弱,然天下終為陛下所得,太子以為何也?”
劉盈道,“我父曾與人言,他運籌不如留侯,撫民不如蕭丞相,將兵不如淮陰侯,然能用人杰,所以得取天下。竊以為,得天下與治天下,雖各種艱難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說話間二人相與下了十數手,唐秉目中閃現欣賞之意,下子吃掉對方黑棋,笑道,“太子言辭端莊,棋力卻並不十分高啊?”
劉盈面現微紅,尷尬道,“小子師從孫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蟲末技,只可頤養性情,不值得費太多心力。”
——張嫣踏著木屐走過堂下,听著里面一老一少你來我往說了很久的話,會心一笑。
“景娘姐姐,”她回頭笑問,“你家中可有粱米(粟米)?
月光下,景娘疑惑的望著她。
“嗯。”她紅著臉咳了咳,“我從前在趙地的時候,家中有位老人教過制粉的法子。今天走的時候匆忙了些,就沒有帶妝粉,便想著自己動手。”
景娘一笑,牽著她的手走到南邊廚下,從封存的米缸中取了半小口袋米,回頭用眼神示意問她,可是夠了。
“差不多了。一小斗就夠了。”張嫣赧然笑道。她不敢告訴景娘自己不過只是知道,從未親手制過,裝作胸有成足的樣子,與景娘細細將米舂了,傾入槽中,細細踏過十遍,再用淨水淘數遍,直到槽中水見了清澈,才滿意點頭,又取了一個圓肚窄口大甕出來,從井中提了半桶水進來。
井水傾入甕中的時候飛濺出來些許,落在張嫣手背之上。她打了寒戰,雖說是春日,夜里還是有些冷的。
“夠了夠了。”
水漫過了甕中米,燭光下蕩著清凌凌的光。
張嫣投入二分犀池子草,封了甕。拍了拍道,“到明兒早上,就可以繼續做粉了。”
月光下,景娘的眼楮閃閃發亮,又是稀奇,又是歡喜。女子愛俏,乃是天性。縱是天生喑啞,古往今來,也沒有一個女人不對妝容粉飾有著極大的興趣,景娘自然也不例外。
“怎麼?”張嫣翹唇一笑,“景娘姐姐不信我?”
景娘忙搖搖頭,怕她難過。
“明個兒你見了就知了。”張嫣也不在意,微微仰起下頷,粲亮的眼中有些小小的自得,“不是我夸耀,你們用的那些粉我都不愛,待明兒制出了,景娘姐姐要喜歡我也送你點兒?”
饒是景娘心靈手巧,也猜不到張嫣說的你們用的脂粉我都不愛,指的是這個時代脂粉她都看不上眼,只以為是張嫣出身富貴不肯用市井糙粉,事實上,她覷著張嫣小小的個兒,實在有些半信半疑,不過——
她抿嘴笑笑,安慰自己,人家出身富貴,也許真的見多識廣來著?便是真的糟了,也不過當陪小女孩玩了一個晚上的游戲。
堂上,
“孫叔通行事詭詐,這話說的更不著道理。”唐秉哼了一聲,略微不屑。
“先生,”劉盈聲音略帶了不悅,“孫先生為太子太傅,才學淵博,教我良多,又為大漢制定禮儀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該失了敬意。”
唐秉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哈哈大笑,拍案道,“好,好,”
“我倒沒有料到,孫叔通居然能教出你這樣一個弟子。”他語調甚奇,卻又掩不住欣慰,“不過這樣也好。——太子不信麼?”唐秉意味深長,舉手道,“請繼續。”
劉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飛,當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時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讓。”
唐秉微笑,“是要相讓。”
劉盈愕然再看,卻見提掉一片白子之後,盤上形勢又變,黑子形勢並未變明朗,反而隱隱被壓制。
“太子可知,棋之一道,雖為小節,”唐秉悠然道,“卻能讓人學著戒去浮躁,目光洞遠。——而這些,都是為儲君該習的事物。”
劉盈這才知曉唐秉正在借棋點化于己,越發肅然。
“白日里玩的瘋,弄得頭發也髒了。”灶下,張嫣解開一頭青絲,映襯著爐火回頭笑道,“景娘姐姐再給我拿兩個雞蛋可好?”
景娘也不問她要來做什麼,回頭從雞窩子里淘了兩個來遞給她,尚余著絲熱。張嫣洗干淨了,小心的磕在陶缶中,只瀝下來蛋清,“余的黃,再加兩個蛋,待會還可以做糖心蛋當夜宵。”
景娘無言的看著她。
灶上水溫了,傾入銅盆之中,摻入適才的淘米水,將青絲瀝洗干淨,用蛋清抹了頭發,再用清水清過,張嫣用巾子將頭發包起,笑眯眯道,“果然舒爽多了。”
“若太子他日得繼君位,太子認為,你遵行的治國之道該是什麼?”
劉盈將棋子擒在腮邊思考,他的心思已經不再放在棋盤之上,良久,他為難道,“父皇春秋尚盛,我還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我少時遭遇戰亂,見慣民生困苦,我並不強求治國之道,只盼能讓百姓漸漸富足安樂,不再受戰亂之苦。”
“這就夠了。”唐秉扣反棋盤,起身道,“天色已經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明日,明日老兒會告訴你我的答案。”
劉盈踏出堂來,望向東廂,見二樓廂房中一片寂靜,燭火熄滅,猜到張嫣定是忍不住寂寞自個兒溜出來了。于是提了燈籠行走在院落中,忽听得南邊廚下傳來少女嬌憨的聲音,“嗯,待水微滾了,就加些苦酒(醋),等水開了,再打個蛋慢慢放進去就好,小心不要把蛋黃弄破了。”
“嗯,嗯,等等將剛用剩的蛋黃也放進去。看起來像不像雙簧蛋?”
他踏進廚房,見圓頭灶後,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屏聲斂氣,專心致志的打蛋。灶上置著陶釜,釜下禾材 里啪啦的燒著,不由好奇問道,“你們在做什麼呢?”
“啊,”張嫣抬起頭,笑彎了眉眼,“我再教景娘姐姐做糖心蛋哦?等做好了,舅舅也嘗一嘗吧?”
說話間,蛋清漸漸凝固,蛋黃也轉成好看的溏黃色,張嫣驚叫道,“好了,好了,可以撈起來了。”
“可是,”景娘神態遲疑,用眼神問道,“蛋還沒有熟透啊。”
“糖心蛋本來就不需要全熟的,”張嫣跳腳道,“五分熟五分不熟的時候,一口咬下去,蛋黃汁液流出來,可好吃了。”
景娘連忙執漆勺將蛋撈入食盒內。
“真可惜,”張嫣用竹奢戳了戳糖心蛋的表面,“煮老了,現在只能叫做荷包蛋。”
景娘撲哧一笑,還別說,這蛋的樣子還真有些像荷包。
她轉身,又取了一枚雞蛋,輕輕磕在碗沿。
這一回,趕在蛋老了之前撈起,置于另一個食盒中。
兩人瞧著兩個做好的蛋面面相覷,最後張嫣俱都捧到劉盈面前,遞上竹奢,笑盈盈道,“舅舅嘗嘗哪個好吃些。”
劉盈好奇的瞧著這種沒見過的吃食,用竹奢夾著翻身,見蛋呈清白溏黃的顏色,熱度透過食盒暖手。本來覺得腹中並無餓意,聞了食物的香味忽然覺得食欲大動。
他先嘗了一口荷包蛋,放下,再夾起糖心蛋,置入口中,頓覺入口鮮嫩,果然比先前煮老了的要味美許多。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前者咬了一口就放下,後者卻被吃完,答案已經很明顯。
圍著灶吃完了熱騰騰的糖心蛋,張嫣微微打了個嗝,頓覺酒足飯飽,眼楮有些睜不開了。
劉盈起身笑道,“景娘,我這個甥女兒自幼精靈調皮,花樣兒又多,讓府上破費不少。我身為舅父,本該為她賠償。不過我身上沒有余錢的,只有一枚馬蹄金,還請你代唐先生收下。”
景娘怔了一怔,搖頭不肯收錢。
劉盈便道,“你便收下,也好讓我安心一些。”
他轉過身來,走到張嫣身邊,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起來啦。回房去睡。”
“嗚,”張嫣抱怨道,“你又敲我,總有一天會把我敲笨了。”
“笨點好。”劉盈嗤笑道,“笨點少煩神。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那……什麼糖心蛋?”
“我不會啊,”張嫣氣餒道,不過馬上又翹起尾巴,“不過我會嘗。我的嘴可刁的很哦。不是極品美食打不住它。”
果然是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劉盈淡淡微笑,不過,好在他姐夫養的起。
***********************
好吧,我承認,所謂糖心蛋,似乎應該叫做荷包蛋。不過我總記得大一的時候在偏僻校區,食堂師傅做的蛋,那時候只要過去刷個一塊錢,說一聲煎個糖心蛋,師傅就給你煎出來放在碟中,一咬下去——
好捏,不說了。
從前,我的夢想是︰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
現在,我的夢想是︰睡覺睡到自然醒,開門看到粉紅票。
O(∩_∩)o…,現在PK榜上名次不穩,大約已經名落孫山,so,有票的同志就支援則個吧。
我們來鋪一條粉紅粉紅的道路,一直鋪到可愛阿嫣的婚禮啊婚禮。
e?你問我新郎是誰?
�A /div>
回到客房中,劉盈囑咐道,“睡吧。天也不早了。”
“可是我頭發還沒晾干呢。”張嫣顰眉,解下扎頭巾,霎時間一頭濕潤的黑發傾瀉下來。
“還這麼濕你干嘛扎起來。”劉盈無奈斥道,接過頭發為她擦發。“痛,痛,痛。”張嫣哀叫道,“頭發打結了。”
“你阿母小時候頭發也沒你這麼糟啊。”劉盈挑眉稀奇道。
“也許我是隨我爹啊。”張嫣不在意,溜回自己的居室,拉上隔門。
清冷冷的一室月光,小榻置在窗下,她坐在榻上,于月光之中用木篦有一下每一下的梳著頭發。然後自己拭干。薄薄的一道木板門,有勝于無,她雖看不見,卻覺著他就在咫尺之間,于是有無限的安全感。
“舅舅。”
“嗯?”
“唐先生答應助你了麼?”
“大概吧。”
劉盈此次前來,並沒有實在的把握能夠請到四位老先生。他只是想把真實的自己呈現在東園公面前,然後由他自己判斷,自己這個太子,是否值得襄助。
就目前看來,東園公意動的可能性很大。
“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劉盈忽道,“你既然已經偷偷跟著我跑出來了,那個香囊就算了吧?”
張嫣用一種簡直不能相信的目光望著他,吃驚道,“不會吧,你堂堂一國太子,居然窮的連一個香囊也要賴掉我的?”
“你——”劉盈氣結。
“舅舅,你說那個景娘,是唐先生的什麼人?”
劉盈的聲音有些模糊了,“侍妾吧。”
“什麼?”張嫣手中的木篦幾乎落下來,義憤填膺道,“唐秉真是糟蹋人。”
那麼年輕溫馴的女子,卻為一個年紀老朽的老翁所得,沒名沒份的跟著,不是作踐糟蹋是什麼?
劉盈被她嚇的清醒過來,嚴聲斥道,“阿嫣不要胡說。”
�門之後,張嫣委屈的扁嘴。
“這種事情很常見的,阿嫣你抱不平個什麼?”許是覺得自己過凶,劉盈放緩了聲音解釋,“就是父皇,不也還有個戚夫人,”和戚夫人外無數女子麼?“景娘身有殘疾,若無人照拂,境遇必淒慘于此。況且東園公對她不可謂不厚,身邊亦只留她一人,景娘已是有福。”
錦衾冰冷,張嫣擁著它的一剎那,不覺打了個寒戰。她一個字都不贊成適才劉盈所說的話,卻也不得不悲哀的贊成,這種價值觀才是這個時代的人普遍的共識。張嫣清楚的知道,如果她一直生長在這個時代,她也許永遠不會對此有異議,但她盡然曾經歷過那個和平平等的時代,她就永遠也不能再勉強自己倒退個兩千年去接受這種腐朽歧視女性的價值觀。
但張嫣也同樣清楚的知道,一個小小的自己太渺小,永遠也無法撼動這個時代主流的價值觀。
張嫣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舅舅以後也打算討一個又一個景娘麼?”
劉盈啼笑皆非,“這哪跟哪啊?”
“不會麼?”她不自覺的開懷起來。
“阿嫣,”劉盈有些訝異張嫣對這個問題的執拗,微微嚴肅道,“有些事情,不是理想就可以的。就是你父王——爹爹與你阿母琴瑟相合,他府中依舊有三房侍妾。我不知道我日後會怎樣,但我能做到一點,對每個身邊的人都認真對待。”
這就是劉盈最大的善意了,張嫣微微失望。
劉盈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竭盡全力的襄助。兩漢承繼先秦,民風開放,後世那些對女子的理論身體上的束縛都還沒有萌芽,如果說,這樣的劉盈都無法真正珍重女子,那只能說,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制度觀念在這個民族的烙印里下的多麼深。
可是我不。
張嫣固執的想,不管似乎有多麼渺茫,我一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待我的男子。
這是我的驕傲。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紗吻上張嫣的眉的時候,張嫣睜開眼楮。
推開�門出來,劉盈已經不在了。而景娘端了水進來,拉著她的手微微搖晃,眉眼蹙起。
張嫣想了會子,笑道,“可是那甕出味道了。”
“——就是要它餿,說起來,我急著要成粉,這才加了些車匙子,用藥力催它發酵,若是要天然的話,當埋在那放個一兩個月才好。”她捏著鼻子打開甕蓋,將新鮮井水緩緩傾入其中,執銅杓攪動,直到再也聞不到一絲半些醋味才停手。又取了干淨石缽,將淘過的米覆在其中,滿滿半缽,用研杵研磨。研了半會兒,自己與景娘的手都酸的不行,而缽中米遠未磨細達到要求,張嫣便抱著石缽去尋劉盈。
其時,劉盈在前院練劍,側門咿呀一聲打開,三個老年人魚貫而入,當前一人留短須,須發花白,居中一人的發全白,最後一人要年輕些,須上尚見著黑色,俱博衣冠帶,走到東園公身邊。
“大哥。”
“噓,”唐秉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院中,“自己看。”
院中,嬌俏女孩站在少年面前,遞出石缽,“舅舅,你幫我把這米磨碎了可好?”
劉盈看著石缽和其中研杵,可算是琢磨出味道來了,“你要做粉?”
“嗯。”張嫣點頭。
“是我疏忽了。”劉盈微微皺眉,“不過你真要脂粉的話和我說一聲,我自然會遣人去買,至不濟……”他本想說可借景娘脂粉一用,不過轉瞬想起張嫣的大小姐體質,自覺閉了嘴,“何必這麼勞煩。”
“我樂意。”張嫣笑了一笑,“舅舅你幫我磨麼。”
“你怎麼不去找外面那些侍衛?”
“誰要他們那些個臭男人踫啊。”張嫣撇嘴道。“噯,你磨的細一點啊。”
“你倒是使喚我使喚的挺順手啊。”劉盈無奈接手石缽。石缽中的米經過一夜浸泡發酵,已經泡的極軟,並不費勁,但張大小姐要求極高,到她滿意的時候劉盈已經直磨的手勁酸軟,只覺得出了一身汗,這劍是不用練了。
當張嫣在井邊將攪拌均勻的米汁用絹袋濾去,研磨再三的時候,劉盈擦了擦額上汗,回過頭來,怔了怔,看見長廊下站著的四位老儒。
東園公唐秉領先,四人舉手加額鞠躬,起身後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雙膝跪地同時叩首,最後直起上身,同時手隨著齊眉,齊聲道,
“臣唐秉、”
“臣周術、”
“臣吳實、”
“臣崔廣——拜見太子殿下。”
劉盈訝然一剎,隨之面容嚴肅起來,負手直立,淡淡道,“四位先生不必多禮,請起吧。”
他說話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襯著站在光影之中的他沉穩而端莊,這一刻,他是大漢僅位于皇帝之下的太子,而不是早先溫潤和善執弟子之禮的少年。
然而商山四皓並不覺的受冒犯,相反覺得欣慰,四人起身,直立後放下雙手,笑道,“謝殿下。”
張嫣用棒縋一下一下的錘著絹袋,將絹袋中的米汁錘打出來,然後景娘接手,抬頭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她,分明在問著接下來怎麼辦。
取了干淨陶釜,將澄好的粉傾入其中,加水,用清潔的木杖沿著同一方向攪動,百余下乃止。待米粉沉澱,水清澄後,用杓徐徐舀去清水,置三層布于粉上,布上壓了厚厚一層粟糠,再在糠上細細灑了一層灰。示意景娘去灶下點了小火。
很快的,火力催動水汽蒸騰,糠灰潮濕,換了數次灰,直到最後,灰只是微濕,這才熄了火。
張嫣揭去層層布,露出細膩的香粉來,用指甲撮了點在掌中觀看,滿意的點點頭。轉首看,景娘的眼楮已經亮了。
削去四畔沒有光澤的,剩下的,就是水水嫩嫩的香粉了。張嫣拍了點在掌上,勻勻的拍了一層臉,笑道,“還是趕的急,這香粉帶了些許火氣,比平常的性燥些,若是自然干爽,還要好些。景娘姐姐,你也試試看。”
景娘點點頭,亦拍了些在掌上,在天光下看,果然清白均勻細膩水嫩,縱是齊地最好的白粉,也及不得七成,拍在臉上,亦是滑膩均勻,淡淡的看不出痕跡。
“要是應景的話,再加些桃花瓣汁兒,梅花汁兒,更要香氣撲鼻呢。”張嫣笑道,“其實這香粉也不是最好,還有一種玉簪花粉,涂在臉上,更是輕白香美,四樣俱好,只是又要麻煩。”
景娘的眼楮晶晶亮,執樹枝在井邊地下寫了一行字。張嫣歪頭看了,笑道,“當然可以。其實這些方子也是在古書上找到的,我也是第一次做呢。沒有景娘姐姐幫忙,我可做不出。姐姐可有匣子?”
景娘點頭,轉身回房,不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木匣子。張嫣第一眼見了眼便一亮,贊道,“這個好。”將香粉平平裝了一匣托在掌中,不過半掌見長,三分之一掌見方,小巧玲瓏,盒蓋為推拉設計,其上雕刻著一枝梅花,雕痕略顯拙稚,卻用盡心思,古拙趣味。
將甑中剩下的香粉推到景娘面前,笑道,“這個景娘收著,等你隨東園公到長安,阿嫣再找你去做桃花粉,梅花粉帶著紫茉莉粉。好不?”
景娘抱甑輕輕應了,眸中笑容閃動。
***********************
拉票小劇場之YY版Action2︰
N久之後,大漢娛樂團金牌記者X江采訪惠帝陛下︰據娛樂團狗仔團隊鍥而不舍的挖掘之下,翻出多年前惠帝還是太子之時,在延請商山四皓之際曾與外甥女共睡一室。
惠帝[惱羞成怒ing]︰中間還有一道牆啦,靠,我又沒有戀童癖。
是,是,是,陛下說的是。X江敷衍著[解釋就是掩飾。]不過,听聞陛下曾經見過張小娘子的裸足,不知道有何感受?
惠帝露出懷想的表情︰粉紅粉紅的,那種粉紅,就像一張張粉紅票堆在一起的模樣。
PK榜上被逼宮ing,某江痛哭流涕求粉紅票。淚。
張嫣繞出前庭的時候,劉盈正在與商山四老告別,“盈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返長安,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盤桓收拾,三日後,盈當遣人來接。”
四人俱稽首道,“諾。”
劉盈回過頭來,看到站在當庭處的張嫣,唇角略翹的一翹,立時板起,輕斥道,“嬉鬧夠了,回去看母後和姐夫怎麼拾掇你。”
她哪里怕得他這只紙老虎,拉著他的手軟軟道,“舅舅,得遇良臣是喜事,不可以還跟阿嫣置氣的。”
童言童語听在商山四皓的耳中極為受用,唐秉笑道,“太子倒不必急著訓張娘子,可知我等四人為什麼最後決定效忠于太子?”
劉盈拱手,“還請先生賜教。”
“因為太子是謙謙君子。”唐秉正色道,“如今大漢天下初定,需要的不是霸主而是仁君。旁人眼中也許太子庸溫不及陛下,但我等看來其實不然。太子言辭有質心存純恤,這是仁;不以勢逼人而待我意向,這是穩。進退有儀尊師敬道,這是敬。張娘子三番兩次打擾而太子始終耐心以待,這是度。但得有仁義之念,敬才之心,沉穩之意,容人之度,天下何愁不能垂拱而治?”
張嫣听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所謂高人,都有能將原本很簡單的事情用很復雜的理論重新詮釋的本事。商山四皓最後始終會出山襄助劉盈,這她一開始就知道,所以真的真的沒有什麼打算幫助劉盈的想法,只當這是純粹一場郊外散心,從長安逼仄的空氣中逃出來。
但是——
就這樣調皮搗蛋也能幫到劉盈?
大神,張嫣無語問蒼天,您這金手指開的?
一旁,劉盈低首道,“謹受教。”
辭別了商山四皓並景娘後,張嫣坐在回程的馬車上,趴在簾子下看車外的風景,眼波回旋,“舅舅,我說我今趟兒來幫的上你的忙吧?”
“是。”劉盈無奈道,“阿嫣大小姐,你要我謝你什麼?”
“我想要——咦,”張嫣正想著還有什麼自己想要的,然後,“這條路好像不是我們來的時候走的路啊?”
她雖並不在意來時兩路風景,卻依稀記得一路坦途,而此時馬車卻上了一道斜坡。
說話間,馬車拐上了另一條路,前面停了一輛大車,長騮在車前等候,拜道,“殿下。”
“是啊,”劉盈攜張嫣換車,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給賣掉,怕不怕?”
“好啊。”她嗤笑回道,“你要找個買的起我的人哦?”
“哈。”
車行平穩,不過小半日日程,就到了酈邑城外,劉盈忽然道,“停車。”馬車停下,慣力讓張嫣驚醒,忙揉著眼楮道,“到了麼?”
劉盈笑笑下車,站在田壟之上。面前阡陌縱橫,是大片黧黑的土地。之中站著一個中年農民,穿著粗布衣裳,彎腰用鐵鋤犁田,裳擺之上滿是泥濘。
“噯,”張嫣跟著跳下來,伴到劉盈身邊,好奇道,“舅舅,一個種田的有什麼好看的?我餓了啦。”
聲響驚動了田中耕作之人,他起身,回過頭來,手搭涼棚向這邊張望,見了劉盈,面上泛起大大的笑容,揮手喊道,“喲,盈伢子——”
張嫣驚掉了下巴。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張嫣偷偷覷著已經換了干淨衣裳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隨便在路上撞見一個地里耕作比普通農夫還要像農夫的農夫,居然是大漢的諸侯王爺。
確切的說,是前諸侯王。
這位不帶一個從人親自背著鋤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劉邦的嫡親兄長劉仲,太上皇劉昂育有四子,劉仲行二,昔年劉邦為鄉里亭長之時,鎮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鐵不成鋼,曾斥道,“汝不如二兒遠矣。”及至劉邦登基為帝,打下大漢萬里江山,笑問太上皇曰,“吾今與二兄比諸如何?”乃于漢六年春正月封兄仲為代王,轄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劉仲懼不能戰,竟于星夜奔回雒陽,這回輪到高帝恨鐵不成鋼,待匈奴軍退卻之後,廢了他的代王之位,黜為合陽侯。
失去了王位的劉仲非但並不沮喪,反而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與弟弟道,“我也覺得自個兒不適合當什麼勞什子王爺,這回就好了。”拍了拍腦袋搬回老父身邊,重新拾起了昔日種田的愛好,以侯爺之尊將酈邑城附近的天地佔下百畝,自得其樂的耕種。妻子子女久勸,亦不肯回頭。
張嫣拍掌笑道,“好厲害啊。”
視名利如浮雲,不是每個人都能心無芥蒂的做到。張良在功成名就之時選擇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誼留一個退路。論境界其實不如劉仲,劉仲是真的將名韁利鎖當成束縛,脫出來才松了一口氣,也是真能將世人目光當做浮雲,自得其樂的過著自己的日子。
也許,這樣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脫凡俗覺得幸福。
“咦,”劉仲看著佷子身邊的活潑稚美的張嫣,眼楮亮得一亮,訝道,“這小娘子是誰,粘你粘的這麼緊,莫不是你娘為你挑的童養媳?”
劉盈與張嫣同時黑線,劉盈咳了一聲,將掩口的手放下來,無奈道,“二伯,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兒。”
張嫣也嗔道,“伯公你為老不尊,瞎說什麼呀。”
“啊,”劉仲喚了一聲,怔怔望著張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滿華的女兒,也有這麼大了啊。”
“我分明還記得,”他笑著比了比腰,“她才這麼點高,嗯,現在也是長公主了。——嘿,公主,真是想不到,我老劉家這代里還能出個公主。”
劉盈微微一笑,“二伯,你還不習慣你的合陽侯身份啊?”
“怎麼能習慣?”劉仲苦澀笑道,“每日里我背了犁從村子里過下田的時候,覺得各種奇異的眼光都能夠盯死我。他們都再說,你一個侯爺還下什麼田啊,裝模作樣的。盈伢子,”他回頭,小心翼翼的望著劉盈,“二伯窩在這兒種田,是不是真的讓你和你爹丟人了?”
劉盈啞然失笑,“怎麼會?”他遲疑了一下,措辭道,“父皇——爹爹打下這江山,不就是為了家里人舒服度日。二伯嫌當代王肩上擔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轉封你為侯。你願意來酈邑,代爹爹盡孝于祖父膝下,爹爹只有感激還來不及的,哪有容人說你不是的?”
“是麼?”劉仲笑的開懷。
“怎麼不是呢?”張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關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爺麼,愛干什麼就干什麼?什麼理兒規定堂堂一個侯爺,連想做什麼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這片地打算種什麼?”
劉仲拍了拍後腦,憨厚笑道,“這兒附近的居民都種黍米,我便也打算種黍米。”
“不過話又說回來,”張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個侯爺麼,種田也要種的和人家不一樣,這才有侯爺的範兒。”
“咦,”劉仲略微訝異,“自古以來,種田不就是那麼個種法,還有什麼可以不一樣的?”
“當然可以有不一樣啊。哪,”牽了牽劉仲的衣角,讓他彎下腰來,“伯公你看,大家種田是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討個溫飽是不是?”
“是啊。”
“伯公現在是侯爺,大可不必考慮這個問題了,是不是?”
劉仲嚴肅的皺眉思考,“我這個侯爺,雖然已經不是代王了,不過听說是有食邑的,應該可以吧。不過我家里還有老婆兒子……”
張嫣大惱,嗔道,“伯公你難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餓到他哥哥的老婆兒女麼?”
“是啊。”劉仲拊掌,“那就成了。”
“所以,”張嫣嚴肅誘導道,“我們就算種田,也要用貴族的種法。”
劉仲遲疑半響,終于低下頭不恥下問,“阿嫣啊,什麼叫做貴族的種田法?”
“伯公你看,”張嫣咬唇偷笑,“您是誰啊,是合陽侯啊,大可不必只重一種黍米是吧。咱們將江南塞北的稻米,麥子,豆子,菽椒韭 ,各種植物一畝種一樣。您不是有百畝地麼,我大漢物產豐饒,定要種一個絕不重樣。”
“這樣麼?”劉仲搔了搔頭發,神情呆滯,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還有還有,”說起這,是張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只有鐵犁鐵鋤,只好一點點的自己耕田,您老誰啊,是大漢侯爺啊。阿嫣听說南方齊魯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別人用得為什麼我伯公用不得?回頭咱們就上市場上牽兩頭牛去。別人家手粗又趕的忙,種子只隨便灑灑,伯公你有的是時間,咱們一個一個為種子寶寶挖坑安家,細細的撒下去,您要是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出工錢請人幫忙;還有還有,別人家一畝地只種一樣東西,又單調又不好看,咱們可以——”
“慢點慢點,”劉仲連忙搖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說的太多了,伯公記不住。”
張嫣轉著水靈靈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卻被身後的劉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靈精。”他斥道。
“哪有?”張嫣抱怨,撲到劉仲身邊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盡欺負我。”
***********************
默默的繼續求粉紅票,並祈求女主快點長大中。
“阿嫣啊,”劉仲卻沒有顧她這邊,鄭重而又遲疑的問道,“這樣子的話,真的就不會有人看我的笑話了?”
“當然。”張嫣脆生生而堅定的點頭道。
“您還可以專門雇個師爺,幫你統計哪一畝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時候送一把給皇帝阿公,沒準兒阿公要大大夸贊您呢。”
當然要夸贊了,真這麼下去,沒準兒就整出個先行農學家來了。
劉仲大慰,道,“夸贊不夸贊不要緊,只要三弟不嫌我丟他的臉就好。說起來,。盈伢子,你是特意過來看爺爺的?”
“嗯。”劉盈鞠道,“听說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佷兒心里掛念,特意來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順,”劉仲笑道,“你來了,你爺爺看到你,自然就開心了。”
的確是——太開心了。
張嫣一臉黑線,面對面看著一看見自己就大樂的七十余歲的矍鑠老人,他一把抱起自己,樂癲樂癲的逛到隔壁鄰居家找多年老友炫耀,“姓秦的你看,這是我曾外孫女兒,怎麼樣,比你家剛滿三歲的小曾孫女兒漂亮吧?”
太上皇劉昂,在楚漢之爭中吃盡了苦頭,待劉邦終于打敗了項羽,興建了大漢,想要接老父到長安新建宮殿中享享福,太上皇卻愀然不樂。劉邦奇怪,便問父親何故。太上皇言道︰“我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 。以此為歡。今皆無此。故以不樂。”
高祖于是為了父親,在離長安極近的地方興建了一座酈邑,一應房屋建築,俱按豐縣格局,更是遷徙一群父老鄉親前來,仍按從前居住。太上皇見此大喜,從此滯留酈邑,不肯再歸長安。
“故新豐多無賴。無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時常祭�榆之社。及移新豐亦還立焉。高帝既作新豐。並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雞鴨于通涂亦競識其家其匠人吳寬所營也。移者皆悅其似而德之。故競加賞贈。月余致累百金。”
自然不會有人敢計較太上皇大人逛鄰居逛的是不是時候,秦老漢皺著眉出來,和多年老友懷中的女孩兒大眼瞪大眼半響,裝作沒有看見後面太子殿下哭笑不得的神情,喃喃的朝天翻了個白眼,“那是小滿華兒嫁的人家好,和你有什麼相干?”
他是自小看著魯元與劉盈姐弟長大的,是太上皇從前家鄉的鄰居,二人自幼一起長大,交情最好,雖然如今際遇天變地化,一人之子已是天下之主,另一人依然是平民百姓,卻學不來彼此官腔,依舊是從前鄉里鄉親的憑鬧,仿佛這才舒坦。
“瞧你說的。”劉昂杵著拐杖譏笑道,“難道你那曾孫女兒是像你孫子,還不是隨孫媳婦而已。”
“那又如何?”秦老漢不服氣道,“曾孫女兒,總還隨我姓秦,你這曾外孫女兒姓啥?到以後長大了嫁人,離你家就更遠了。”
劉昂一時語塞。
“你不知道,那個姓秦的老頭兒多可惡。”晚間里劉昂興致大發,拉著許久不見的孫兒喝酒,大碗大碗的酈邑酒灌下去,“三天兩頭抱著他家曾孫女兒到我面前來晃,說是雖然我兒子當了皇帝,但是論後代相貌,他還是贏過我的。”他仔細端詳了清瘦少年一會子,嘟囔道,“我這孫兒還是挺俊的啊,比他那木木訥訥的孫子強多了。”
劉盈哭笑不得,強從祖父手中將酒杓按下,“您年紀大了,還是少喝些酒。說起來,”他想了想笑道,“四叔家的阿擷妹妹就很好看啊,想來怎麼也不會讓你輸了這口氣去。再不成,三弟也是相貌很好的。”
“阿擷那丫頭哪肯來這窮鄉僻壤。”劉昂大聲道,又恨鐵不成鋼的按著劉盈的額,“你那個三弟,我這做爺爺的統共也沒見著幾面。盈兒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後可是要奪你的儲位,你一味這麼老好人的讓著他,小心哪天——沒你的好果子吃。”
劉盈怔了好一會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兒,”劉昂抱著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個堅毅狠辣的性子,怎麼生出你這種溫吞吞的兒子?”
老年人上了年紀,就很容易困頓,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劉盈提了盞燈出來,外面夜色如水,幾粒閃閃的星子嵌在天邊,溫柔的睇望其下鄉野。
“太子殿下。”階下披甲執戟的太上皇衛尉酈商以軍禮向劉盈請安, 冠之下,抬起一張英武的臉。
“酈將軍,”劉盈有禮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子請行便是,……商會遣人遠遠跟著。”
酈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樣子,仿佛很多年前,還是孩提的他與堂兄弟一起穿過的豐城街頭,巷陌溝渠,一一見過。
“阿嫣,”劉盈笑道,“你沒有去過豐沛吧?”
自然沒有,張嫣搖頭,“豐沛,很漂亮麼?”
“鄉野地方,哪有什麼漂不漂亮的。”劉盈失笑,夜色中一雙眸子安然沉靜,“不過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罷了。——你阿母這次回長安,第一眼見到我,就告訴我,‘真懷念故鄉啊。’”
單純,清朗,所有厲害皆不及威脅生命的豐沛故鄉。
也許,該懷念的不是豐沛本身,而是豐沛悠遠濫觴的時光。
“小時候,阿姐總是笑的很干淨,若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就去城中的河放一盞河燈,然後就相信所有的煩惱都給放走了,什麼都不再放在心上——北陌的老孫頭河燈做的最好,阿姐帶我去求過幾次燈,有一次身上沒帶夠錢,求了好久,老孫頭不耐煩,干脆送了我們一盞。”
“阿嫣,”劉盈忽然道,“我帶你去放河燈吧?”
“噯?”張嫣訝然。
“跟我來。”
他帶著她在入夜後的大街上奔跑,昏黃的燭光在燈盞中跳躍,迷離但固執的不肯熄滅。
跑到老孫頭家的時候他們已經氣喘吁吁,劉盈笑的開懷,上前大力的擂門。
“誰啊?”一會兒後,屋里亮起了燈,一個聲音含著些怒氣問道。
“是我。”劉盈大聲答道,“城東劉老漢家的孫子。”
“呀。”一聲訝異,屋門被人從里面拉開,白裳老人有些想怒又又些想笑,調整半天後最後問道,“盈伢子大老晚的敲門,做什麼事。”
劉盈恭敬拱手,“欲索一盞河燈。”
河燈自然沒有現成的,老孫頭已經停業多年,不過家里現成材料工具都有,連夜再為他做出一盞,劉盈摸了摸袖口,尷尬笑道,“我又沒有帶錢。”
“阿嫣,”他回頭問張嫣,“你有麼?”
“還要啥錢呀,”老孫頭大力的拍著面前少年的肩頭,拍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身份,尷尬笑了笑,手卻再也拍不下去了,“當年我就沒收你的錢,難不成今兒反而要收了?”
澧水在酈邑城的夜色中靜靜流淌,無聲無息,“當年豐城中也有這麼一條河,從豐城流出,又經沛城,我和阿姐,都是在這條河邊長大。”劉盈靜靜道,“阿嫣,你去點吧。”
“嗯。”張嫣捧著河燈愛不釋手,老孫頭的河燈,使用桐油漆過的布制成的,裁成盛放的菡萏花形狀,花芯兒是一截蠟燭。
啪的一聲,她點燃了火折子,呵著手護著火點燃了蠟燭,燭光微弱烈烈的燃燒,散發著幽微的香氣,在夜風中搖曳。
她提著河燈步下河堤,一步步踏在松軟潮濕的河岸上,回頭看劉盈,少年站在石橋之上對她微笑,帶著溫暖的鼓勵。于是她折下腰,極輕又極大力的將河燈穩穩的托進了靜靜流淌的河水。河燈墊了個浮沉,慢慢的隨著水流向下而去。
請你一直的流淌而去,永遠不要覆滅。張嫣合掌在心祈禱。听人說,一盞河燈是人的一個願望,我的心中有一個願望,我無法名狀它究竟是什麼,可是我希望你能保佑它實現。
張嫣站的直直的,遠遠看著一盞河燈飄飄搖搖的順水而下,燈中燭光瀲灩,搖曳成一束暖黃,她一眨不眨眼楮的盯著那抹黃光,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才停下,眼中已經薄含淚水。
“開心些了?”不知什麼時候,劉盈走到她的身後,輕輕道。
張嫣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笑道,“我哪里有不開心了?”
“哪里都有。”劉盈彎下腰來,直視著她的眼楮道。
“這兩天,你雖然一直都在笑,笑的一副陽光的樣子,其實心里面一直不開心。你就是不開心了,才硬要跟我跑出長安來,是不是?”
張嫣再也撐不住笑下去,慢慢板了臉,問道,“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我是天子外孫,長公主之女,我還有你這樣一個太子舅舅,未來一片燦爛錦繡前程鋪在我面前,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
***********************
本章關于太上皇佚事,出自《西京雜記》
戰況激烈持續中,繼續默默的求粉紅票。
也許是因為張嫣還太小,板起臉的時候無法讓人覺得嚴肅,反而更顯得稚嫩可愛,劉盈慢慢笑了一會兒,亦將目光投到遠處,“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不開心忽然多了一個弟弟,不知道怎麼相處。這兩天我才漸漸發現,不止如此。你好像,——不能覺得安全,你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張嫣渾身一顫。
“阿嫣,”劉盈苦澀續道,“你爹爹這次的事情,真的讓你這麼不知所措麼?”
“不是啊。”張嫣喃喃道。
我才不是為了阿爹失王黜侯不知所措呢。
我只是,我只是——
我的確是——
找不到能落腳的地方。
“阿嫣,”劉盈垂眸,重新睇視于她,他的眸色安靜內斂,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我曾經告訴于你,給予你的愛,不會因為旁人而磨損半分。今天我想繼續告訴你另一句,你要先學會愛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愛做回報。”
“是麼?”許久之後,張嫣輕輕問道。
“是啊。”劉盈微笑,忽然問道,“你見過如意麼?”
張嫣搖頭,“沒見過。”
“如意他——”劉盈想了想,慢慢道,“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莫名其妙的多了這個弟弟,最初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母親回來後,恨如意恨的要死。可是我想,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弟弟啊。偶爾幾次在長樂宮遇到他,他有些驕縱,有些任性,但終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所以無論該不該,我心里始終留著如意這個弟弟,所以後來如意長大後,和我還是很親,無論外人怎麼說,他是我弟弟,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所以,”夜色中他明亮安靜的眸光溫溫的罩在張嫣身上,“你懂我的意思麼。”
“嗯。”張嫣輕輕點頭,若是旁的人與她說這樣的話,她大約會懷疑那人的真心,唯有劉盈不同。她知史上他護如意極厚,為免這個弟弟遭了母親戕害,竟是邀之貼身隨護,同寢同食,數月不離一步。若不是心中真的存了這個弟弟,哪個人肯做到這個地步?
那麼我呢,我的心里面存了個誰?
張嫣的心思忽然飄蕩到極遠,她想起前世听過的一首歌,于是含在嘴里囫圇的哼了一句,“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
“什麼?”夜色空寂,劉盈沒有听清楚,狐疑問道,“你在說什麼?”
“沒有啊。”張嫣微笑著抬頭。
空蕩的節氣,想找個人放感情。
她只是,想找個人放下自己的感情。
一個人,當她出生在世界上後,她就不僅僅是這個人的本身,她是母親的子女,家庭的一員,主子的奴婢或奴婢的主子,或干干脆脆廖然一身。只有她找到在這片天地中的歸系原點,她才能心中安定,停止漂泊。
而她重生在這個年代,像眼前這江湖之上一片浮萍,沒有根沒有系,所以總是漂泊難安,所以總是心情急躁,所以總是行事魯莽,她不知道她將是走是留,若是留的話她又該如何找她的歸系。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有人愛著她,而她也在愛著有的人,才能將迷茫沉澱,安心的走下去不會迷失方向。就好像一棵樹扎了根,一根藤蔓伸出觸須緊緊的將喬木抓住。就好像前世的莞爾與她,互為彼此的依靠。因為心中篤定永遠不會被遺棄,所以才能盡情歡笑,才能不畏艱險。然而命運忽如其來劈頭切斷了她與莞爾的臍帶,迫使她得學會離開莞爾獨自生存。她的感情頓失歸依,她捧著自己的感情想要將之找一個人存放,卻小心翼翼的審視著,怕受傷,怕背叛。她會自覺不自覺的這麼想,呂雉疼愛她的外孫女兒,可是呂雉心思堅毅,難保日後不會因為政治而拋棄自己;魯元疼愛她的女兒,但魯元心性純稚,還有著一個兒子,難保不會分了心思,疏遠自己;張敖疼愛自己的女兒,但他對高帝心存怨恨,又有一大堆侍妾和嫡庶子女,自己在他心中究竟重有幾分……
這些劉盈不會懂。
十四歲的少年不會知道女孩兒復雜的故事和心思,他只是敏銳的察覺了自己焦躁的情緒和迷茫的心思,憑借著自己的猜測和閱歷做出解釋,然後笨拙的找著方法想要安慰她。
可是,他還是安慰到了她,並為她的迷茫指明方向。
那個失去莞爾的張嫣,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孤獨的,這樣的孤獨迫切的驅使她想找一個代替莞爾的存在寄托自己的感情。這種感情,不需要是男女之愛,也不必是兄妹之情,又或者是母女。她單純想要的是,一個可以愛,也愛著自己的人。
但劉盈說,你不能永遠只想著得到,得到忠誠,得到寵愛,得到付出,在得到之前,你得先學會付出。
莞爾當年決定愛她,他可想過自己會受傷害,會被背叛?
沒有。
你想要被愛,就得先學會去愛。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堡壘里,小心翼翼的審視著哪個人對你安全,哪個人值得去愛。
愛不是那個樣子的。
你要先努力的,真摯的去愛別人,才能得到別人努力真摯的愛。你去愛你的母親,你便自然是母親愛的女兒,你要去愛你的外祖母,你便自然是外祖母愛著的外孫女兒。
還有,
她仰首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並不高,也不偉岸,可是他有著一雙溫暖的眸光,和令人安心的靈魂氣質。
你要去愛你的舅舅,你便自然是舅舅愛著的甥女兒。
人同此理。
張嫣吞掉了心里的一滴淚,你要去愛莞爾,你才會是莞爾愛的嫣然。縱然不見不聞,愛在心里永不會模糊。
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樸素的道理,但是很多人一生都沒有想明白,他們只是以一個嬰兒的形態被呱呱的生下,然後再成長的過程中本能的愛著親人朋友,于是本能的融入到身邊的社會,他們不需要想明白,因為他們已經樸素的在以實踐證明著它。
而張嫣不同,她是措手不及中被命運錯投到這個陌生年代的外客,她無法自然而然的愛著身邊的人,同時她又努力的渴望被愛,情緒的本能與渴望互相沖擊,使她隱隱焦躁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劉盈點醒了她。而當她明白到這一點的時候,原本浮躁的心也就慢慢落回到它原該在的地方。
這一刻,她也就真正的融入了這個時代。
從今以後,我會更努力的扮一個張嫣,陪著那些我愛和愛我的人慢慢長大。我沒有太多的抱負,只是想安安全全沒有波折的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我依然會在我的夢里想念莞爾,卻在醒來的時候認真的做張嫣。
我不想做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笑弄風雲的英雄,也不願意平平凡凡的過我的一生。前者太累,後者太晦暗。我只願意在我眼前所看見的一片天地里,所有人平安喜樂的在一起,他們喜歡我,也不至于離不開我。
我只想做一個比眾生稍微好一些的人,偶爾給人一點驚喜,那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你知道麼?
張嫣撲哧一聲笑了,“舅舅,”她嗔道,眼楮明亮,“你每天想那麼多,會變老的,開開心心單單純純的微笑,不好麼?我可不要我的舅舅變成一個小老頭。”
劉盈端詳了她一陣子,確認眼前所見女孩,這次所笑終于出自真心,這才放心,道,“我沒有不開心的微笑啊。”
只也許是忘了不開心。
張嫣捂著手打了個哈欠。
“真的不早了,”劉盈覷了覷天上群星,笑道,“回去吧。”
“嗯。”張嫣點點頭,不懷好意的望了眼劉盈的背,耍賴道,“舅舅背我。”
“你自己又不是沒有腳,干嘛要人家背?”少年板著臉訓道,卻又在望著女孩困頓的臉色後心軟,上前微微屈膝,道,“上來吧。”
張嫣聞著他身上久違的松香氣息,安心的閉了眼,感受著身下輕緩的顛簸,昏黃的燭光在少年腳下投出溫暖的光圈,從中心到四周,漸漸淡去。張嫣呢喃道,“舅舅,”
“嗯。”少年輕輕應道,不曾停步。
“你是一個,很溫柔的好人。”
劉盈怔了一怔,微微苦笑,“不要對男孩子說溫柔,溫柔對男孩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尤其,對國之儲君而言,更是要不得的東西。
“好。”她答應。
但我會一直這麼相信,並心存感念,因為,你就是這麼一個人,本質里鋪著一片溫柔,永遠不憚以最善意的心思去相信別人。
“舅舅,”
“嗯?”
“你喜歡酈邑,勝過長安吧。”
——因為酈邑,是你的另一個家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溫柔的原鄉,它的名字,也許就叫家鄉。
***********************
介是很溫柔的一章。
溫柔的求粉紅票。
[以粉紅票為名,大家加油吧。]
背著女孩走回寂靜長街的少年輕輕頓了頓腳步,用迷戀而又疏離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陌人家,許久之後,他輕輕道,“阿嫣,你不知道,無論再怎麼像,不是就是不是,永遠不可能變成是。”
每一個人的家鄉只有一個,它不是隨便改改面貌裝裝樣子就做的了假的。酈邑會讓他覺得更接近故鄉一些,可是他心中的故鄉永遠只有一個,那是遠在天邊的豐沛。
甚至,就算他真的回去,那也已經不是他心中的故鄉了。
稚弱的女孩兒懂不了他的心思,她已經昏沉沉的即將墜入夢鄉。
“舅舅?”她最後喊了一聲。
“嗯?”他不厭其煩的答道。
“沒事兒。”
可是舅舅,只有生過同樣的病的人,才知道病痛是怎樣的滋味。所以舅舅,你是不是也曾經,在親人的聚散和身份的變幻程中,茫然不知歸路?
每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出生,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直到永遠。于是他或她總有一天會得到屬于自己的傷口。這世上快樂的人有千種快樂,悲傷的人就有千種悲傷。別人的快樂是別人的快樂,自己的傷口依然是自己的傷口,快樂可以與別人分享,傷口卻只能由自己靜靜舔舐。它不可能因了別人的安慰就自行消失,到最後,還是得我們獨自承擔。
第三日,劉盈啟程回長安。
駟馬安車走出村口的時候,張嫣坐在車簾後,正瞧著合陽侯劉仲牽著頭黑牛從村外走回來,“阿嫣,”劉仲眼楮一亮,攔著她道,“你上次說的牛耕,究竟是怎麼個耕法?”
“就是……”張嫣掀簾探頭,正想興致勃勃的告訴他,忽然省起,這種純技術活兒,絕對不該是自己這個六歲的小女孩該知道清楚的,連忙笑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齊魯那邊都是這麼做的,伯公稍稍使人打听打听就知道。”
“哞——”他身後的牛仰首長叫了一聲。
“這麼麻煩啊。”劉仲皺眉,心中直欲放棄,然而張嫣做了個加油的手勢,意興高昂的蠱惑道,“伯公好好干,爭取做一個大漢第一農的架勢出來。”
“好。”霎那間劉仲被她的話激的熱血沸騰,堅定道,“回頭我就找人去齊魯探探。”
大漢第一農,大漢第一農……
劉仲踩著輕飄飄的步子飄進了村子,要是真的能夠這樣的話,他三弟該多為自己驕傲高興啊……
“你就憑吧。”前行的車中傳來劉盈不贊同的聲音,“盡弄些有的沒的折騰二伯,若是二伯為此煩憂,反而不好。”
張嫣咯咯的笑,不以為然道,“我又沒拿刀逼著伯公都按我說的做。他若是不高興,可以當做沒听過麼。反過來說,要是我能夠逗的他開心點,不也是好事麼。”
“你呀。”劉盈無奈嘆道。
宮車行到長安城之外二十里處灞上,停下來為馬兒飲水,又將車身拭去塵土,才好干干爽爽的進長安。張嫣坐在車中,掀簾子向外頭看,許是因為解開了纏繞在心中已久的結,天看起來格外的藍,陽光照在身上格外的暖,空氣嗅著帶著格外的清新,連灞上的景色也格外的動人。
灞上離長安城極近的所在,又最是人們離別常來的地方,見著熱鬧。河岸邊一行新垂楊柳吐著絮兒蕩一絲晴明在河水里,倒影著灞水之上橫跨一座長橋,百年古木搭成,歷經多年風吹雨洗,猶見滄桑,其上時不時走過一些行人車輛,“年年柳絮,灞橋傷別”,這,就是古往今來無數騷人墨客渲染歌詠的所謂灞橋。
得意人見得意景,在這時候的張嫣眼中,連行人折柳送別的傷感都被稀釋成一種清朗的祝福珍重,哪怕是灞橋下躺著的小乞兒也見著喜歡。
等等,乞兒?
橋下柳樹邊躺著一個乞兒,年紀尚小,不過四五歲的樣子,衣裳單薄不遮風寒,且早已破爛,露出腳趾和肘,面上亦沾染了塵土,只一雙眼楮兒微弱的張著,沒有力氣,卻透出倔強的一點黑,和憤世的絕望。
張嫣怔了一怔。
一行人送了友人折回,瞧見了乞兒,女眷的心思軟,求了一句情,于是白衣公子無可無不可的掏出數文錢,囑小廝送去。小廝應了,趾高氣昂的過去,將錢丟到小乞兒面前,說了些什麼話。那乞兒卻一動不動,莫說感恩神色,連看他一眼都不肯,氣的小廝七竅生煙。
張嫣撲哧一聲,躲在簾後笑了。
“公子,”青松在車外稟道,“拾掇好了,可以啟程了。”
“好。”劉盈應了,吩咐車夫趕車。卻听見張嫣忽然道了一聲,“等我一會。”
“舅舅,咱們還有吃的麼?”她問,也不用劉盈答話,徑自將車中案上一堆果品兜了,跳下車,跑到乞兒面前,想了想,又折下一枝清翠沾染露水的柳枝。
“噯,”乞兒听見有人喚他。
他一動不動,徑直想要這麼躺著直到死掉,也不願在這沒有親人的世上多留一天。但一抹清翠探到他額前,他感觸到柳枝親柔的葉兒劃過額頭,尚潤著絲絲水氣。
有沒有完啊?他忍了一會兒,到底忍耐不住,回頭怒目相視,卻看見一張雪娃娃一般的臉。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兒送人的人都會折一枝柳枝送人?”雪娃娃問他。
不知道,他微微搖頭。
“因為啊,”雪娃娃笑眯眯的道,左耳上一粒鮮紅的胭脂痣,是將墜未墜的一滴血的瀲灩,“柳字諧著一個留音,他們想要告訴自己送的人,這個世上有人在挽留著他。”
“哪,”她將柳枝遞到自己面前,“送給你。”
“我這兒有梨兒,橘兒,湯餅,並糖炒栗子,都拿給你了,”張嫣一股腦將懷中果品吃食全都堆在乞兒面前,歉然道,“我知道餓久的人最好的是飲碗稀粥,不過旅途中做不了粥,你將就一下,要慢慢的吃,不要一下吃急了,反而會壞事。”
“啊,我舅舅在叫我了,我先走了哦。”她急急的站起來,拍了拍衣襟上的食物碎屑,掉頭跑回,沒有看見身後乞兒沉沉的目光。
這個雪娃娃,很像他放在心里的那個女孩,一樣的年幼稚嫩,一樣的剔透如雪,一樣的心思純善,不一樣的只有遇見她們的自己。
他痛苦的閉上眼楮。
遇見他的女孩的時候,他雖生活貧困,卻還抱有希望;而如今,他卻已一無所有,連活著都覺疲累。
只余頰邊一抹青翠,是楊柳枝梢頭嫣然的綠。
“張娘子心思倒好,”青松倚在車旁,漠然看著遠處情景,只眼中藏著一抹慨然,突如其來與張嫣道,“只是這天底下有這麼多可憐人,哪里都救的過來?”
張嫣怔了一怔,回頭笑道,“可是我這個時侯就看到他一個啊。”
若連舉手之勞都不肯,又談什麼兼濟天下?
青松翻身上馬,回頭再望了一眼橋下柳樹邊的乞兒,他色澤黯淡,但身邊插著一枝柳枝,卻鮮亮的像是綿延不絕的希望。
青松神情若有所思。
***********************
忽然發現,火車票也是粉紅色的。
汗,求粉紅票繼續。
“阿嫣,”從宣平門入長安城後,劉盈問張嫣,“你是要我送你去你爹那兒呢?還是隨我回長樂宮?”
張嫣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阿爹的侯府還沒有修好,我過去他還要安置我挺麻煩的。還是回阿婆那兒吧,我想阿母了。”
“是麼?”劉盈悠然笑道,“你不是怕你爹訓你私逃麼?”
“舅舅,”張嫣惱道,“人家哪有?”
馬車穿過章台街抵函里,青松並呂家侍衛辭別後回呂府復命,劉盈則入外宅沐浴更衣,又換乘一輛宮車,這才入長樂北闕。
魯元得了消息,早就在椒房殿門口候著,看女兒迫不及待的從宮車中跳下來,“你還知道回來啊?”她板著臉訓道。
這次一定要給阿嫣一個教訓,她咬著牙在心里默念道,若總是這麼膽大妄為,遲早有一天要驚的自己一身病來。
“娘,”小小的女孩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徑自笑的沒心沒肺的,仿佛天上的太陽都要在她的笑容下失色。她笑著朝自己奔跑過來,軟軟的身子輕輕的伸出手抱住自己,又蹭了一蹭,安心的再喊了一聲,“娘。”
魯元怔了一怔,面色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很清楚女兒身上發生了什麼,可是來自女性的直覺和母性的關懷讓她敏銳的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女兒,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她的笑容真心清明,而呼喚盈滿依戀。
魯元喜歡這種改變。
她用力回抱著張嫣,佯嗔道,“這回就算了,若還有下回,看娘怎麼收拾你。”
“阿弟,”她抬頭對劉盈笑道,“阿嫣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劉盈微笑抿唇,“她聰明的很,說起來,也幫了我的忙呢。”
第二日,張嫣隨母親到正殿陪呂雉用晚膳。進殿之後,看見坐在上首的呂雉,呂伊陪坐在她的左手邊。有些日子不見,呂伊似乎又瘦挑了一點,穿著一件湖水綠色的信期繡雲紋上孺,笑的明朗。
右手卻坐著一個中年女子,比呂雉略要年輕一些,眉目精明干練,和呂雉有些相似。
“喲,”呂雉鳳眼一挑,顰道,“幾天沒見人了,還知道回來啊。”
張嫣無語,真不愧是母女啊,連見面開場白都一樣。“阿婆,”她嘻嘻一笑,跑到呂雉面前,賴到她身上,“人家在外面有想你哦。”
“是麼?”呂雉淡淡應道,然而眉眼漸漸柔和,抱著她對身邊女子笑道,“這孩子就是精靈。”
那女子抿唇一笑,“精靈可好啊。也是滿華教的好。”
“姨娘。”魯元在下面微微折腰道。
這中年女子便是呂雉的親妹,舞陽侯樊噲的妻子呂䠀g br />
“我可不這麼覺得,”樊伉滿頭大汗,隨劉盈入殿來,肌膚略偏黑,面上卻笑出一口白牙,“這丫頭我瞧著比表姐活潑些,表姐好是很好,就是有些拘謹。”
呂雉呂鼧狶見\耍 林缸藕諞律倌甓哉沛痰潰 鞍 蹋 饈俏葉 櫻 焐 褪侵槐估梁鎰櫻 鬩 強吹墓擼 禿耙簧 砭耍 床還擼 禿八 鎰泳禿謾! br />
張嫣撲哧一笑,想起曾見過一面的舞陽侯樊噲。樊噲以屠狗戶出身,歷經征戰,終成漢初貴戚,卻總脫不了草莽息,滿臉虯髯,面如鍋底。樊伉在某些方面,很是隨他的父親。張嫣乖乖的喊了一聲“表舅。”
樊伉滿不在意的受了,過了一會兒,趁眾人不在意的時候,驀的朝她做了一個鬼臉。
張嫣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楮,復又開始生悶氣,她緩緩環顧椒房殿中幔帳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氣宛然,朱紅木柱高高的撐起斗拱屋椽,秦漢宮殿總是森嚴莊重,在里面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來。
從今以後,她真要以這兒為家了。
永巷令張澤將荼蘼從蠶室提出來,送回張嫣寢殿。不過數日功夫,昔日圓潤的小侍女就憔悴了許多,抱住張嫣又哭又笑,不住的道,“翁主,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張嫣瞥見她手上生出的薄薄繭子,心里歉然,舉手保證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荼蘼收了淚,期待的望著她,“真的?”
“真的。”
溫暖的熱水摩挲肌膚,消解著連日來的風塵和疲憊,張嫣舒服的嘆了口氣,從沐浴桶中站起來,取過搭在一旁的干巾子擦拭肌膚。
“翁主,”荼蘼捧了衣裳要進來伺候。
“別進來,”張嫣連忙喝道,不能習慣在沐浴這麼私人的時刻也有個人在一邊伺候著,哪怕那個人是貼身婢女荼蘼也不成。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荼蘼被她逗笑了,閉著眼楮將心衣和禪衣放在衣搭之上,感嘆道,“翁主長大了呢。”
有小心思了。
張嫣抿唇,飛快的穿好衣裳,預先烘熱了的衣裳不會涼著了人,她系好衣帶,從屏風後面繞出來,抖開濕散的頭發。
“翁主,”荼蘼笑道,“听說近兒京城里流行一種百花膏,最能滋潤頭發,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差人送過來一些,你要不要試一試?”
“百花膏?”張嫣另換了一條手巾擦拭頭發,好奇問道。
“嗯。”荼蘼頷首,“據說此膏乃雜取眾芳以膏煎之,涂發使潤澤。翁主的頭發”她覷了張嫣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是太好,涂了這個也許真的管用呢?”
張嫣無可無不可道,“你呈上來試試。”
荼蘼點頭,返身去取了一盒百花膏,張嫣嗅了嗅,果然是花香馥郁的味道。“你幫我涂涂看吧。”
荼蘼歡喜點頭,搓了一坨在掌心揉開,慢慢的涂在張嫣的頭發之上,“這倒不是要緊的,”張嫣忽然道,“荼蘼,你知不知道我常日里穿的衣裳都是誰做的?”
“翁主怎麼突然問這個,”荼蘼好奇道,“從前在趙地都是府里織娘供做,有一個叫花錦的手最巧,侯爺的幾個侍妾尋她坐衣裳她都敢推拒,只公主和翁主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