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藺相如兩屈秦王 馬服君單解韓圍 文 / 余邵魚
卻說趙惠文王（嬴何）寵用一個內侍，姓繆名賢，官拜宦者令，（主宦者。）頗干預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來求售，（此客必是在楚作賊人。）繆賢愛其玉色光潤無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驚曰︰“此真和氏之璧也！（這玉工眼力甚好，強似今之古董客多矣。）楚相昭陽因宴會偶失此璧，疑張儀偷盜，捶之幾死，張儀以此入秦。後昭陽懸千金之賞，購求此璧，盜者不敢出獻，竟不可得。今日無意中落于君手，此乃無價之寶，須什襲珍藏，不可輕示于人也。”繆賢曰︰“雖然，良玉何以遂為無價？”玉工曰︰“此玉置暗處，自然有光，能卻塵埃，闢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間，冬月則暖，可以代爐，夏月則涼，百步之內，蠅蚋不入。（又可名曰“闢寒璧”“闢暑璧”“闢蟲璧”矣。）有此數般奇異，他玉不及，所以為至寶。”繆賢試之，果然。（不知一時間如何試法？）乃制為寶櫝d ，藏于內笥。早有人報知趙王（嬴何），言︰“繆中侍得和氏璧。”（偏有此多嘴獻勤人。）趙王問繆賢取之，賢愛璧不即獻。趙王（嬴何）怒，因出獵之便，突入賢家，搜其室，得寶櫝，收之以去。繆賢恐趙王（嬴何）治罪誅之，欲出走。其舍人藺相如（如此人僅作宦者舍人，可嘆。）牽衣問曰︰“君今何往？”賢曰︰“吾將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姬樂資），而輕身往投也？”繆賢曰︰“吾昔年嘗從大王與燕王相會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願與君結交。’以此相知，故欲往。”（是宦人見識。）相如諫曰︰“君誤矣！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得寵于趙王（嬴何），故燕王欲與君結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趙王也。（此等明識，豈專恃膽力人乎？）今君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趙王之討，必將束縛君以媚于趙王，君其危矣。”（又算得是。）繆賢曰︰“然則如何？”相如曰︰“君無他大罪，惟不早獻璧耳！若肉袒負斧 ，叩首請罪，王必赦君。”（揣情度理，恰在個中。）繆賢從其計，趙王（嬴何）果赦賢不誅。賢重相如之智，以為上客。
再說玉工偶至秦國，秦昭襄王（嬴稷）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歸于趙。（又多嘴。）秦王（嬴稷）問︰“此璧有甚好處？”玉工如前夸獎。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見其璧。時昭襄王（嬴稷）之母舅魏冉為丞相，進曰︰“王欲見和璧，何不以酉陽十五城（趙地，昔年為秦所取者。）易之？”秦王（嬴稷）訝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趙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趙不敢不以璧來，來則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實也。王何患失城乎？”（竟是吊目人口角。）秦王（嬴稷）大喜，即為書致趙王（嬴何），命客卿胡傷為使。書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見。聞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輕請，願以酉陽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許之。
趙王（嬴何）得書，召大臣廉頗等商議。欲予秦，恐其見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觸秦之怒。諸大臣或言不宜與，或言宜與，紛紛不決。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懷璧以往；得城則授璧于秦，不得城仍以璧歸趙，方為兩全。”（說得雖是，豈不知此人甚難乎？）趙王（嬴何）目視廉頗，頗俯首不語。（不是他做得來事。）宦者令繆賢進曰︰“臣有舍人姓藺名相如，此人勇士，（錯看了。）且有智謀。若求使秦，無過此人。”趙王（嬴何）即命繆賢召藺相如至，相如拜謁已畢，趙王（嬴何）問曰︰“秦王請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為可許否？”相如曰︰“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趙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對曰︰“秦以十五城易璧，價厚矣。如是趙不許璧，其曲在趙。趙不待入城而即獻璧，禮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不論利害，先論曲直，是明理高識人語。）趙王（嬴何）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護此璧。先生能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無其人，臣願奉璧以往。若城入于趙，臣當以璧留秦；不然，臣請完璧歸趙。”（四字大不容易。）趙王（嬴何）大喜，即拜相如為大夫，以璧授之。相如奉璧西入咸陽。
秦昭襄王（嬴稷）聞璧至，大喜，坐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見。相如留下寶櫝，只用錦袱包裹，兩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嬴稷）展開錦袱觀看，但見純白無瑕，寶光閃爍，雕鏤之處，天成無跡，（這八字是做手高處，不在璧自身分內。）真希世之珍矣。秦王（嬴稷）飽看了一回，嘖嘖嘆息。因付左右群臣遞相傳示，群臣看畢，皆羅拜稱“萬歲！”秦王命內侍重將錦袱包裹，傳與後宮美人玩之，（設若一下跌碎了，卻怎麼處？一笑。）良久送出，仍歸秦王（嬴稷）案上。藺相如從旁伺候，良久，並不見說起償城之話。相如心生一計，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請為大王指之。”（他亦扯謊，卻謊得妙。）秦王命左右以璧傳與相如。相如得璧在手，連退數步，靠在殿柱之上，（地步好。）睜開雙目，怒氣勃不可遏，謂秦王（嬴稷）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寶也。大王欲得璧，發書至趙，寡君悉召群臣計議，群臣皆曰︰‘秦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許。’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深一層說好。）況萬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明是說他不肖。）而得罪于大王？’于是寡君乃齋戒五日，（便安下地步。）然後使臣奉璧拜送于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見臣，禮節甚倨，坐而受璧，左右傳觀，復使後宮美人玩弄，褻瀆殊甚。以此知大王無償城之意矣，臣所以復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得力在此句。）寧死不使秦得璧！”于是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便知先站在此地甚好。）秦王（嬴稷）惜璧，恐其碎之，乃謝曰︰“大夫無然，寡人豈敢失信于趙？”即召有司取地圖來，秦王（嬴稷）指示，從某處至某處，共十五城予趙。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誑取璧，非真情。”（這卻易知。）乃謂秦王曰︰“寡君不敢愛希世之寶，以得罪于大王，故臨遣臣時，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陳設車輅文物，具左右威儀，臣乃敢上璧。”（有了五日工夫，便好騰挪歸璧了。）秦王（嬴稷）曰︰“諾。”乃命齋戒五日，送相如于公館安歇。相如抱璧至館，又想道︰“我曾在趙王面前夸口︰‘秦若不償城，願完璧歸趙。’今秦王（嬴稷）雖然齋戒，倘得璧之後，仍不償城，何面目回見趙王？”乃命從者穿粗褐衣，裝作貧人模樣，將布袋纏璧于腰，（豈不更褻瀆乎？一笑。）從徑路竊走。附奏于趙王（嬴何）曰︰“臣恐秦欺趙，無意償城，謹遣從者歸璧大王。臣待罪于秦，死不辱命！”趙王曰︰“相如果不負所言矣。”（好容易得此四字。）
再說秦王（嬴稷）假說齋戒，實未必然，過五日。升殿陳設禮物，令諸侯使者皆會，共觀受璧，欲以夸示列國。（興頭得不穩。）使贊禮引趙國使臣上殿。藺相如從容徐步而入。謁見已畢，秦王（嬴稷）見相如手中無璧，問曰︰“寡人已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來，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嬴任好）以來，共二十余君，皆以詐術用事。（直斥其詐，妙，有膽氣。）遠則杞子欺鄭，孟明欺晉，近則商鞅欺魏，張儀欺楚，往事歷歷，從無信義。（痛快。）臣今者惟恐見欺于王，以負寡君，已令從者懷璧從間道還趙矣。臣當死罪！”秦王（嬴稷）怒曰︰“使者謂寡人不敬，故寡人齋戒受璧。使者以璧歸趙，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縛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好膽氣。）奏曰︰“大王請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勢，秦強趙弱，但有秦負趙之事，決無趙負秦之理。（好在情理上立言。）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趙，隨一介之使，同臣往趙取璧，趙豈敢得城而留璧，負不信之名，以得罪于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當萬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還矣。請就鼎鑊之烹，令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誅趙使，曲直有所在矣。”（使他沒得推脫，沒得回答，妙。）秦王（嬴稷）與群臣面面相覷，不能吐一語。諸侯使者旁觀，皆為相如危懼。（沒用人自然害怕。）左右欲牽相如去，秦王（嬴稷）喝住，謂群臣曰︰“即殺相如，璧未可得，徒負不義之名，絕秦、趙之好。”乃厚待相如，禮而歸之。（已為理所屈矣。）髯翁讀史至此，論秦人攻城取邑，列國無可奈何，一璧何足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趙得璧，便小覷了趙國，將來難以立國，倘索地索貢，不可復拒，故于此顯個力量，使秦王知趙國之有人也。（這見解議論卻好。）
藺相如既歸，趙王（嬴何）以為賢，拜上大夫。其後秦竟不予趙城，趙亦不與秦璧。秦王（嬴稷）心中終不釋然于趙，復遣使約趙王于西河外澠池之地，共為好會。趙王（嬴何）曰︰“秦以會欺楚懷王（羋槐），錮之咸陽，至今楚人傷心未已。今又來約寡人為會，得無以懷王相待乎？”（自然該慮。）廉頗與藺相如計議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願保駕前往。臣頗願輔太子居守。”趙王（嬴何）喜曰︰“相如且能完璧，況寡人乎？”（這卻比不得。）平原君趙勝奏曰︰“昔宋襄公（子茲父）以乘車赴會，為楚所劫。魯君與齊會于夾谷（山東萊蕪東三十里有夾谷峽），具左右司馬以從。今保駕雖有相如，請精選銳卒五千扈從，以防不虞。（穩當之著。）再用大軍，離三十里屯札，方保萬全。”（更穩更妙。）趙王（嬴何）曰︰“五千銳卒，何人為將？”趙勝對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將才也。”趙王（嬴何）曰︰“何以見之？”趙勝對曰︰“李牧為田部吏，取租稅，臣家過期不納，牧以法治之，殺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責之，牧謂臣曰︰‘國之所恃者，法也。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而諸侯加兵，趙且不保其國，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法立而國強，長保富貴，豈不善耶？’此其識慮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將也。”（趙勝除不忘前隙，而反諫之，是識量過人處。）趙王即用李牧為中軍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從同行。平原君（嬴勝）以大軍繼之。廉頗送至境上，謂趙王（嬴何）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誠不測！今與王約︰度往來道路，與夫會遇之禮畢，為期不過三十日耳。若過期不歸，臣請如楚國故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人之望。”（更深算一著，是老成深心身分。）趙王（嬴何）許諾。遂至澠池（河南澠池西），秦王（嬴稷）亦到，各歸館驛。
至期，兩王以禮相見，置酒為歡。飲至半酣，秦王（嬴稷）曰︰“寡人竊聞趙王善于音樂，寡人有寶瑟在此，請趙王奏之。”（又來欺人了。）趙王（嬴何）面赤，然不敢辭。秦侍者將寶瑟進于趙王之前，趙王（嬴何）為奏《湘靈》一曲，秦王（嬴稷）稱善不已。鼓畢，秦王（嬴稷）曰︰“寡人聞趙之始祖烈侯（嬴姓，趙氏，名籍）好音，君王真得家傳矣。”乃顧左右召御史，使載其事。（明明欺人。）秦御史秉筆取簡，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于澠池，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進曰︰“趙王聞秦王善于秦聲，臣謹奉盆缶，（瓦器。）請秦王擊之，以相娛樂。”秦王（嬴稷）怒，色變不應。（真是欺人，可恨。）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請于秦王（嬴稷）之前，秦王不肯擊。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強乎？今五步之內，相如得以頸血濺（音贊。）大王矣！”（語甚凌厲，然此時不凌厲不得。）左右曰︰“相如無禮！”欲前執之。相如張目叱之，須發皆張，（有膽有氣。）左右大駭，不覺倒退數步。秦王（嬴稷）意不悅，然心憚相如，勉強擊缶一聲。（夠了。）相如方起，召趙御史亦書于簡曰︰“某年月日，趙王與秦王會于澠池，令秦王擊缶。”（妙。）秦諸臣意不平，當筵而立，請于趙王（嬴何）曰︰“今日趙王惠顧，請王割十五城為秦王壽！”（可惡。）相如亦請于秦王曰︰“禮尚往來，趙既進十五城于秦，秦不可不報。亦願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數少而地重，妙甚。）秦王（嬴稷）曰︰“吾兩君為好，諸君不必多言。”（落得蓋喧。）乃命左右，更進酒獻酬，假意盡歡而罷。秦客卿胡傷等密勸拘留趙王（嬴何）及藺相如，秦王（嬴稷）曰︰“諜者言︰‘趙設備甚密。’萬一其事不濟，為天下笑。”（可知若非設備，雖相如亦未必能保萬全也。）乃益敬重趙王（嬴何），約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國君之子，名異人者，為質于趙。群臣皆曰︰“約好足矣，何必送質？”秦王笑曰︰“趙方強，未可圖也。（領教藺君多矣。）不送質，則趙不相信。趙信我，其好方堅，我乃得專事于韓矣。”群臣乃服。
趙王（嬴何）辭秦王（嬴稷）而歸，恰三十日。趙王（嬴何）曰︰“寡人得藺相如，身安于泰山，國重于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為上相，班在廉頗之右。廉頗怒曰︰“吾有攻城野戰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勞，位居吾上。（若就淺處看來，卻也惹氣。）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賤，吾豈甘為之下乎？（這更可笑，是淺人武夫之論。）今見相如，必擊殺之！”相如聞廉頗之言，每遇公朝，托病不往，不肯與頗相會。（妙。）舍人俱以相如為怯，竊議之。偶一日，藺相如出外，廉頗亦出，相如望見廉頗前導，忙使御者引車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頗車過方出。（更妙。）舍人等益忿，相約同見相如，諫曰︰“臣等拋井里，棄親戚，來君之門下者，以君為一時之丈夫，故相慕悅而從之。今君與廉將軍同列，班況在右，廉君口出惡言，君不能報，避之于朝，又避之于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竊為君羞之！請辭去！”（是要激他鬧一出耳。）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將軍者有故，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淺近無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諸君視廉將軍孰若秦王？”（先問此句，妙。）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有得他說嘴。）相如雖駑，獨畏一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四字妙，有多少深謀遠慮在內。）強秦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勢不俱生，秦人聞之，必乘間而侵趙。吾所以強顏引避者，國計為重，而私仇為輕也。”（高識確論，至理名言。）舍人等乃嘆服。未幾，藺氏之舍人，與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兩下爭坐。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國家之故，讓廉將軍；吾等亦宜體主君之意，讓廉氏客。”（亦是好舍人。）于是廉氏益驕。河東人虞卿游趙，聞藺氏舍人述相如之語，乃說趙王（嬴何）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藺相如、廉頗乎？”王曰︰“然。”虞卿曰︰“臣聞前代之臣，師師濟濟，同寅協恭，以治其國。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不是為二人計，是為趙計也。）夫藺氏愈益讓，而廉氏不能諒其情。廉氏愈益驕，而藺氏不敢折其氣。在朝則有事不共議，為將則有急不相恤，臣竊為大王憂之！（實是可憂。）臣請合廉、藺之交，以為大王輔。”趙王曰︰“善。”虞卿往見廉頗，先頌其功，（入說之法。）廉頗大喜。虞卿曰︰“論功則無如將軍矣。論量則還推藺君。”廉頗勃然（即此便是無量。）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相如之功，也還不專是口舌。）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藺君非懦士也，其所見者大。”因述相如對舍人之言，（以正折之，妙。）且曰︰“將軍不欲托身于趙則已，若欲托身于趙，而兩大臣一讓一爭，恐盛名之歸，不在將軍也。”（以名動之，妙甚。）廉頗大慚曰︰“微先生之言，吾不聞過。吾不及藺君遠矣。”因使虞卿先道意于相如，（這反覺蛇足。）頗肉袒負荊，自造于藺氏之門，謝曰︰“鄙人志量淺狹，（自己肯說此四字，便知不是此等人。）不知相國能寬容至此，死不足贖罪矣！”因長跪庭中。相如趨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為社稷臣，將軍能見諒，已幸甚，何煩謝為。”廉頗曰︰“鄙性粗暴，蒙君見容，慚愧無地！”因相持泣下。（全是赤子之心，不是勉強做造。）相如亦泣。廉頗曰︰“從今願結為生死之交，雖刎頸不變！”頗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極歡而罷。後世稱刎頸之交，正謂此也。無名子有詩雲︰
引車趨避量誠洪，肉袒將軍志亦雄；今日紛紛競門戶，誰將國計置胸中！
趙王（嬴何）賜虞卿黃金百鎰，拜為上卿。（如此重酬儀，這和事老做得過，一笑。）
是時，秦大將軍白起擊破楚軍，收郢都（湖北江陵西北）。置南郡。楚頃襄王（羋橫）敗走，東保于陳（河南淮陽）。大將魏冉復攻取黔中（貴州），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黃歇，侍太子熊完，入質于秦以求和。白起等復攻魏，至于大梁（河南開封）。梁遣大將暴鳶迎戰，敗績，斬首四萬，魏獻三城以和。秦封白起為武安君。（武安，地在廣平府。河北武安）未幾，客卿胡傷復攻魏，敗魏將芒卯，取南陽，（今河南南陽府。）置南陽郡。秦王（嬴稷）以賜魏冉，號為穰r ng侯。（今南陽府鄧州即穰邑。）復遣胡傷帥師二十萬伐韓，圍閼y n與。（邑名，近泌州武鄉縣，閼音焉。山西沁縣冊村鎮烏甦村）韓厘王（姬咎）（襄王[倉]子。）遣使求救于趙。趙惠文王（嬴何）聚集群臣商議︰“韓可救與否？”藺相如、廉頗、樂乘皆言︰“閼與道險且狹，救之不便。”平原君趙勝曰︰“韓、魏唇齒相蔽，不救則還戈即向趙矣！”趙奢嘿然無言。趙王（嬴何）獨問之，奢對曰︰“道險且狹，譬如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已有成算在胸中。）趙王（嬴何）乃選軍五萬，使奢帥之救韓。出邯鄲東門三十里，傳令立壁壘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軍事者斬！”（主意已定，惟恐惑亂軍心。）閉營高臥，軍中寂然。秦軍鼓噪勒兵，聲如震霆，閼與城中，屋瓦皆為振動。軍吏一人來報，秦兵如此恁般。趙奢以為犯令，立斬之以 。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壘浚溝，為自固計。（故意。）秦將胡傷，聞有趙兵來救，不見其來，再使諜人探听，報雲︰“趙果有救兵，乃大將趙奢也。出邯鄲城三十里，即立壘下寨不進。”胡傷未信，更使親近左右，直入趙軍，謂趙奢曰︰“秦攻閼與，旦暮且下矣，將軍能戰，即速來！”（亦算好漢子。）趙奢曰︰“寡君以鄰邦告急，遣某為備，某何敢與秦戰乎？”（示之以弱，妙。）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視壁壘。（堅其信心。）秦使者還報胡傷，胡傷大喜曰︰“趙兵去國才三十里，而堅壁不進，乃增壘自固，已無戰情，閼與必為吾有矣。”（未必。）遂不為御趙之備，一意攻韓。趙奢既遣秦使，約三日，度其可至秦軍，遂出令選騎兵善射慣戰者萬人為前鋒，大軍在後，餃枚卷甲，晝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韓境，去閼與城（山西沁縣冊村鎮烏甦村）十五里，復立軍壘。（這次與前之立壘不同，前是示之以弱，此是自固以防其沖。）胡傷大怒，留兵一半圍城，悉起老營之眾，前來迎敵。趙營軍士許歷書一簡，上為“請諫”二字，跪于營前。趙奢異之，命刊去前令，召入曰︰“汝欲何言？”許歷曰︰“秦人不意趙師卒至，此其來氣盛。元帥必厚集其陣，以防沖突，（立壘正是為此。）不然必敗。”趙奢曰︰“諾。”即傳令列陣以待。許歷又曰︰“《兵法》︰‘得地利者勝。’閼與形勢，惟北山最高，而秦將不知據守，此留以待元帥也，宜速據之。”（此著甚要緊，趙奢何以不知？）趙奢又曰︰“諾。”即命許歷引軍萬人，屯據北山嶺上，凡秦兵行動，一望而知。（地利第一勝著。）胡傷兵到，便來爭山。山勢崎嶇，秦兵膽大的，有幾個上前，都被趙軍飛石擊傷。胡傷咆哮大怒，指揮軍將四下尋路。忽聞鼓聲大振，趙奢引軍殺到，胡傷命分軍拒敵。趙奢將射手萬人，分為二隊，左右各五千人，向秦軍亂射。許歷驅萬人，從山上趁勢殺下，（地利第二勝著。）喊聲如雷，前後夾攻。殺得秦軍如天崩地裂，沒處躲閃，大敗而奔。胡傷馬蹶墜下，幾為趙兵所獲，卻遇兵尉斯離引軍剛到，抵死救出。趙奢追至五十里，秦軍屯札不住，只得望西逃奔，遂解閼與之圍。韓厘王（姬咎）親自勞軍，致書稱謝趙王（嬴何）。趙王封奢為馬服君，位與藺相如、廉頗相並。趙奢薦許歷之才，以為國尉。（好趙奢。）
趙奢子趙括，自少喜談兵法，家傳《六韜》《三略》之書，一覽而盡；嘗與父奢論兵，指天畫地，目中無人，（便是大毛病。）雖奢亦不能難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謂將門出將矣！”奢蹴然不悅曰︰“括不可為將。趙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盡讀父書，其談兵自以為天下莫及，君曰‘不可為將。’何故？”奢曰︰“括自謂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為將也。（妙語至言。）夫兵者，死地，戰戰兢兢，博咨于眾，猶懼有遺慮；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權，必果于自用，忠謀善策，無繇而入，（請看趙括之戰便知。）其敗必矣。”母以奢之語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便是僨[f n敗壞，破壞]事之根。）後二歲，趙奢病篤，謂括曰︰“兵凶戰危，古人所戒。汝父為將數年，今日方免敗 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將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壞家門！”（諄囑處都是苦心。）又囑括母曰︰“異日若趙王召括為將，汝必述吾遺命辭之。喪師辱國，非細事也！”（又有此一層，苦心之至。）言訖而終。趙王（嬴何）念奢之功，以括嗣馬服君之職。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